已经决定去岛上了。于是,索比立即开始着手实现他的愿望。做到这一点有很多简单的办法。最称心的就是到某家豪华餐馆去海吃一顿,酒足饭饱后宣布自己无力支付,那样就会被一声不响地交给警察。而乐于助人的法官自会来处理余下的事情。
索比离开他的长凳,踱步走出广场,穿过平坦的柏油马路,来到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会合处。在那里,他转身面向百老汇大街,站在一家灯火通明的餐馆前,那里每晚都聚集着上等的葡萄酒、绫罗绸缎的服装和上流的精英人物。
索比对自己的上半身还颇具信心。他剃过胡子,上衣也还体面,黑色活结领带也算整洁,那还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女士送给他的。要是他能混到餐馆的桌边而不引起别人的怀疑,那他就成功在握了。他露在桌面的上半身是不会引起侍者的怀疑的。来只烤野鸭,索比估量着要点的东西——还来一瓶法国夏布利的白葡萄酒、卡门贝的乳酪、一小杯清咖啡,再加支雪茄烟。雪茄烟一块钱一支的就行。餐费的总数不能太高,以免使餐馆老板产生疯狂的报复。但野鸭肉又能填饱他的肚子,使他能愉快地开始冬季避难所的行程。
但他一条腿才跨进餐馆门,领班侍者的双眼便落在了他磨破的裤子和破旧的皮鞋上。一双强劲的手将他兜了个圈儿,安静而干脆地把他赶到人行道上,从而改变了那只受威胁的野鸭的不幸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来,靠享受美食来实现他那令人向往的岛上之路似乎是行不通的,去监狱还得另想其他办法。
第六大道的拐角处,一家店铺的平板玻璃橱窗里,商品摆设巧妙,在霓虹灯的映衬下非常耀眼。索比捡起一块石头,砸碎了玻璃窗。在一个警察的领头下,人们纷纷向拐角处跑来。索比双手插在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看到警察服装上的黄铜纽扣就面露微笑。
“那搞破坏的家伙上哪儿去了?”警官怒气冲冲地问。
“你难道不觉得我可能和这件事有点关系吗?”索比讽刺地说。但他态度和气,就像交上了好运的人。
那警察甚至拒绝把索比当作一条线索。砸窗的人绝不会等在案发现场和法律的爪牙谈判,他们一定早溜了。事发地的半条街外,警察看见有个人正跑着赶车,便抽出警棍追赶过去。尽管满肚子不快,索比还是重新游荡起来。第二次又失败了。
街对面有家装修得不那么豪华的餐馆,它迎合那种食量大而钱包瘪的顾客。这里的碗碟和氛围都很浑重,而汤水和餐巾都很稀薄。索比走进馆子,他那该死的鞋子和无法掩饰的裤子没有受到丝毫挑战。他坐下来吃完牛排、薄煎饼、炸圈饼和馅饼,然后向侍者道出实情,说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现在,赶紧去叫个警察来吧,”索比说,“可别让大爷我久等。”
“你不用找警察,”侍者说道,他的声音像奶油蛋糕似的,他的眼睛就像曼哈顿鸡尾酒会里的樱桃,“喂,伙计!”
两个侍者拎起索比扔出门外。索比左耳着地,摔在粗糙坚硬的人行道上。像木匠打开折尺一样,索比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从地上撑起来,随后拍净身上的尘土。被捕看来仅是个玫瑰色的梦,那座岛似乎太远了。两个门面外,一个站在药店前的警察看到这个情景,大笑着走开了。
索比一直走过五个街区,才重新鼓起勇气寻求被捕。这次机会很好,他自以为是瓮中捉鳖。一位服饰简朴得体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橱窗前,颇有兴致地瞧着里面修面用的水杯和墨水瓶。一位身材魁梧、态度严峻的警察正靠在离橱窗两码之外的消火栓上。
索比决计扮演一个卑鄙下流的调情者。他猎取的对象外表雅静而娴淑,附近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警察。这令他足以相信,他很快就能感受到被警察抓住胳膊的愉快滋味了,就能确保在那舒服安稳的小岛上过冬了。
索比将那修女送的活结领带整理了一下,拉出缩到里头的衣服袖口,把帽子拉得歪歪扭扭,侧着身向那位年轻女子靠过去。他向她挤眉弄眼,猛地咳嗽几声并清清嗓子,嬉皮笑脸地摆出一副调情者厚颜无耻的丑态来。凭借眼角的余光,索比瞥见那位警察正死死地盯着他。那位年轻女子挪开了几步,仍专心致志地瞧着那些修面用的杯子。索比紧跟过去,大胆地走到她的旁边,举起帽子说:
“啊哈,贝德丽雅!要不要去我家玩玩?”
警察仍然看着,那被纠缠的年轻女子只要伸伸手指,索比就可以踏进他岛上的天堂了。他已经在想象中感觉到了警察局里的舒适温暖。那位女子朝着他伸出手来,抓住了索比的衣袖。
“当然,迈克,”她高兴地回答,“只要你肯给我买杯啤酒。要不是那位警察紧盯着,我早就和你打招呼了。”
就像常春藤缠绕着橡树一样,那位年轻女子缠住了他。索比带着满心的沮丧。从警察身边走过,他仿佛注定要享受自由。
在下一个拐弯处,他甩了那位女伴跑开了。跑到一个夜里有着最明亮的街道、最愉快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的地方,索比停住了。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穿裘皮大衣的女人和披大礼服的男人愉悦地散着步。一阵突然的恐惧袭向索比,或许某种可怕的法术总能使他免于被捕,这个念头使他感到一阵恐慌。然而,当他看到又一个警察趾高气扬地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剧院门前踱着步子时,他便立即抓住了“扰乱治安”这根稻草。
索比开始像醉鬼一样,在人行道上扯开破嗓子乱叫起来。他手舞足蹈,高声嚎叫,胡言乱语,简直闹翻了天。
警察挥舞着他的警棍,转过身背对着索比,向一位市民解释道:
“这个耶鲁大学的家伙,在庆祝他们给哈特福德学院吃了个大鸭蛋,是吵了点,但没什么危害。我们接到命令,不准干涉。”
索比闷闷不乐地停止了他那丝毫无用的叫嚷。难道真没警察逮捕他吗?在他的想象中,那岛看起来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阿卡狄亚。他把单薄的上衣扣紧以抵御那刺骨的寒风。
索比看到一家雪茄烟店里,一位衣着得体的男人正对着闪烁的火光点烟,他的丝绸伞靠在店门口。索比走进去,拿起那把伞,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点烟的人赶紧跟了过来。
“我的伞!”他厉声喝道。
“哦,是吗?”索比冷笑着说,再加一条侮辱罪在盗窃罪上吧,“好哇,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你的伞是我拿了!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那儿就站着一个,在拐弯处。”
伞的主人慢下了脚步,一种幸运将再次从他的身旁溜走的不祥预感使索比也慢了下来。那位警察好奇地看着他俩。
“当然,”伞的主人说,“这是——唔,你知道是怎样发生这种误会的。我——要是伞是你的,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今天早上我在一家餐馆里捡到它的——要是你认出它就是你的,为什么——我希望你会——”
“它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伞的前主人退缩了。那警察急忙跑去搀扶一位身着晚礼服斗篷的高个子金发女郎穿过马路,因为有辆车要从两街段远的地方开过来了。
索比穿过一条因翻修而弄得坑坑洼洼的街道,向东走去。他气冲冲地把伞扔进坑里,小声地抱怨那些戴着头盔、舞动着警棍的家伙。因为他一心想被捕入狱,可他们似乎把他当成了永不犯错的国王。
最后,索比到达了一条通往东边的大街,那里的灯光和嘈杂声都很微弱。想家的本能复苏了,尽管这家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索比还是朝着麦迪逊广场的方向走去。
来到一个异常安静的角落,索比静静地站住了。这儿有一座样式别致、布局零乱却有山形墙的古老教堂。透过紫罗兰色的玻璃窗,一丝淡淡的灯光映射出来。安息日就要到了,毋庸质疑,那是风琴师在键盘上练习赞美诗。美妙的乐声传出来,飘进了索比的耳朵,紧紧地摄住了他,使他依靠在螺旋形的铁栏杆上听呆了。
高空皎洁而安宁的月亮,稀稀疏疏的车辆和行人,睡眼朦胧的麻雀正在屋檐上啾鸣着——这情景很快就使他想起了乡村的墓地。索比被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吸引在铁栏杆上,因为,他曾非常熟悉这个旋律,那时,母爱、玫瑰、志向、朋友以及纯洁的思想和得体的衣着还充满了他的生活。
这时,索比多愁善感的情绪和这座古老教堂的影响融合在一起,在他灵魂里产生了一种奇迹般的变化。对那颓唐的日子、耻辱的欲望、破毁的愿望、受损的才能以及存活下来的卑鄙动机,他立刻深恶痛绝起来。
很快,他的内心就因这种新的精神状态而激动万分,在一种激烈冲动的迫使下,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厄运抗争。他要从泥泞中把自己拔出,他要洗心革面,他要战胜那曾挟制了自己的罪恶。还有时间,他仍年轻,他要使原来的壮志雄心复苏,并勇往直前去追求它。在他的心里,那圣洁而甘甜的音乐已经掀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就直接去热闹的商业区找工作。一个毛皮进口商曾提供给他一份赶车的活儿,明天他就去找他,要求做这份工作,他要成为世上堂堂正正的人,他要——
索比感觉到他的胳膊上落下一只手。他立即回头,看见了警察的一张宽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索比回答。
“那跟我来。”警察说。
“到岛上去关三个月。”第二天一早,警厅的长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