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人的生活哲学:菜根谭人生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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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菜根第一味苦(3)

先从一个“恩”字说起。“恩”怎么会生“害”呢?原来恩多必厚望,厚望必强压,强压必摧折,这不是害是什么?很多家长望子成龙,很多女人望夫成龙,很多百姓望国家成龙,无不适得其反,悲哉。我曾说过大丈夫只报恩不报仇,现在看来,连恩都不必报了,大家解脱,岂不快哉。前几天我想了几句狠话,现在讲给大家听,当然不是真理,只不过借此机会汇报思想罢了,一切都还在过程中,真不敢妄谈彼岸。我的话共有四句,有点像王阳明的“四句教”。我说:“无父无母是为孝,无国无家是为忠,无情无义是为友,无始无终是为爱。”表面上看来这四句很吓人,蛮颠覆的,其实全是圣人原意。“无父无母是为孝”:不是因有父母而孝敬,孝是独存而本来就有的天性,无父无母时,已有孝道。

有父有母时,行那孝道。“无国无家是为忠”,同样指爱国爱家的忠贞思想先于国家产生,不是因国因家而产生,而是有心就有忠,有人就有忠。这样,才可以保证国非国、家非家的时候我们同样爱它。我们爱国家不是功利的爱,更不是威逼下的爱,是真爱。“无情无义是为友”,讲大家冷血,才能做朋友、干大事。四大名捕都是冷冰冰的,贾宝玉和秦钟、蒋玉涵、柳湘莲是热血朋友,后来竟如何?我把话再说狠些:冷血人救冷血人,热心人卖热心人。冷血人救冷血人,冷血英雄曹操救了同样冷傲的蔡家大小姐蔡文姬,这个案例很经典。蔡家是冷傲世族这不必说,曹操这人又冷又热,我们说他冷血也无甚错,关键在于,冰与雪为友,霜与露为伴,《诗经》上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见霜是露做的,露将会做霜,他们本为一物,当然很有认同感,虽然都是冷冰冰的,但冷在一起就不那么冷了。两块冰在一起更长久,两块热炭在一起燃烧同归于尽,一块炭还要吃掉另一块炭的热,只有一个胜出,争夺晚点熄灭。我说热心人卖热心人,就是这个意思。有些话说开了大家都明白,心里跟镜子似的。当代的例子我不便说,说个一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往事:一直以来,我怀疑谭嗣同是被康梁卖了,不然巨变之时,何以康梁开溜姓谭的被杀头?原来在平时,谭的性格与康梁并不太相投,更主要的是,清廷默许日本人助康梁离国之际,一定有对等条件,于是谭成了牺牲品,被逼成英雄。我这个石破天惊的猜想前段时间被间接证实,一经证实,我就觉得天昏地暗,历史真是太残忍了。据解密的《汪精卫日记》,汪自述在狱中时与一老狱卒热谈,得知此老有幸曾看押六君子。据老卒云:六君子在狱中表现各异,康有为之弟康广仁经常大叫:“天啊,世上竟有兄陷弟于此之事吗?”

接近精神失常。既然康有为卖弟的事也干得出来,那么卖友的事自然不在话下。果然,史料记载,康梁到了日本、美国,与孙中山交友结盟,不久又互掐互卖。我不想再说了,总之,热心人卖热心人。我提醒大家留意身边的热心人,以免被他卖了,当进取法宝或脱身筹码。

不可放手,即使手僵目直,已无感觉。坐,肯定等死。走,还有希望。落日依然红艳,人生何惧黑沟。

想想再享受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以肥甘丧矣。

吃粗茶淡饭的人往往玉洁冰清,锦衣玉食的人往往奴颜婢膝。大概人的志向因为淡泊而显明,气节会因为“贪吃”而丧失。

藜,灰菜。苋,苋菜。藜口苋肠是清茶淡饭。衮衣玉食即锦衣玉食。

本篇讲甘于淡泊见精神,贪富贵必丧气节,告诉我们要想想再享受。

前段时间我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醉虾,看到活蹦乱跳的虾被自己轻轻挟起,准确无误放进口中,我真怀疑自己是好噬血的魔鬼,有点像做梦。座中自一客修佛很诚,连说“罪过”。我因为自老师在身边示范吃醉虾,一闪念间已把“忏悔”二字抛到脑后,大吃特吃起来。我觉得不吃不但对不起老师,而且对不起那虾。说句良心话,这种吃法血腥野蛮,但味道确实最鲜美。回想几年前,我陪朋友在清华韩国料理大吃生鱼片,已是堕落,如今敢吃活物,可见人性愈加堕落,真不知明天会怎样。

饮食最可见一个人的做人态度。不过据我看来,历史上有个奇怪的规律:吃素的比吃荤的狠。慈禧自称“老佛爷”,吃素礼佛心很诚。光绪身体弱,洋御医建议多吃牛羊肉,于是天天吃荤。事情怪就怪在吃素的把吃荤的吃了,你看她老佛爷吃的是素吗?确实是素,可以叫大素特素。这是我生造的一个词,否则难以表达。也许事情怪只怪光绪不是慈禧的亲儿子,尤其不幸的是,不但不是亲儿子,而且是情敌的儿子,难怪慈禧要把光绪往死里整,临死先毒杀光绪垫背,之前她顺手把珍妃推下井只是小小消遣。素极了心反不仁,荤无边其念自善。

韩熙载满桌子酒啊肉的,满堂清客、门生、下属围绕他搞腐败,其实是个素心人,没什么危害,果然皇帝李煜一番观察后放过了他。李煜不好酒食,偏好女人,按理说命不该绝,但他搞的那一套大小周后的游戏太伤天害理,因此被赵匡胤收拾了只当是报应。

由此可见,“肉食者鄙”,危害只在于没有远见,像韩熙载那样搞并无过错。脑满肠肥,这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死亡方式,我们又何必仇视呢。我们最要留心的是清瘦的“食素者”,高尚的“爱国者”,正直的“幕僚”,热血的“志士”。

看来我可以放心地吃醉虾了。

想想再享受,不等于不享受。相反,享受得更坚决,更彻底。

细水长流心自宽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面前的田地要放宽些,使人没有不平之叹。身后的好处要流久些,使人至于缺乏。

“不匮”指不缺乏。

捉蛇人只开一个洞,就可以先后捉到大蛇小蛇,显然,他开的是大洞。

君子处世要留一条后路,好处就可以尽从此出,他这个后路必然宽阔无垠。

细水长流心自宽。这句话很妙,不细想根本看不出。它的意思是:

你放出的水不必大,越细越好,这样就流得长久。路子很宽,流量很小,这就是维持一个家、一个单位、甚至一个国家的秘诀。

分利换来合力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嗜。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越是路窄的地方越要留一步让人走,越是有滋味的事情越要邀请大家品尝,这是君子处世的“一极乐法”(指最高享受)。

这篇是老江湖心得,无论是做宰相公卿,还是做平民百姓,都是用得着的。处处让人,处处给人好处,甚至处处预留好处给人,这样积累下去当不了孟尝君也能当个黑宋江玩玩。

洪应明将此法谥曰:“一极乐法,”可见它不是一般的好,可以换取下半辈子安逸生活。平时分利,关键时合力,没有分就没有合,没有让就没有给,没有江湖就没有豪杰。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都要花心思,员外不是那么好当的。有生财之道不难,难就难在有分财之道。

好的事情会越分越多,就像光一样。众人拾柴火焰高,一缕光分开就是天下光明。

大雅大俗就是名士风流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的功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做人哪有什么高远事业,摆脱庸俗就叫名流。做学问也没什么增益功夫,不被外物所累,就是圣人。

如何“摆脱俗情”?要大雅大俗,不要半雅不俗。有的人玩高雅上瘾,又一时半会儿高雅不起来,看了让人着急,难受。大雅大俗,和光同尘,多爽。《红楼梦》里史湘云大块吃鹿肉,却是锦心绣口,与林黛玉联诗不相上下。

如何“减除物累”?我有一句妙语,说给大家听,那就是:面对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我比物欲更横流,就打败它了。同样的,面对这个沧海横流的时代,我比沧海更横流,就战胜它了。我这两句话虽然语法上有些不通,但意思是好的,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强大才能不失本心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交朋友要带三分侠气,做人要保存一点真心。

谁不想做正事?做正事需要条件。一个弱者,对自己行善都不够,罔论他人?因此洪应明说“交友须带三分侠气”,暗指我们打造的朋友团队不妨强势一点,“霸气”一点,这样出手行公义才有力量。强大才能行善,弱小只能舔伤,不,一只病猫连伤都舔不到。

至于“做人要存一点素心,”这不消说。素心者本心也,一个人只要还没魔变,多少有些用,某些时候甚至可能有大用。

受宠等于受死

宏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毋减分中。

受宠不要在人面前,成绩不要太落后。享受不要过分,修身不要偷工减料。

这段话讲了两个意思。前两句讲别太受宠别太出众,成绩也别太落后不能低于居中。后两句讲别享受分外的福气,也别压缩分内的修行。

后两句讲“分外的享受”与“分内的修行”,前文已暗述。前两句有意思,成绩别太落后这也好懂,“别太受宠”这话有道道,绝对是经验之谈。

太受宠必遭忌妒,这是其一。太受宠了必然腻,这是其二。唐玄宗在马嵬坡杀杨贵妃,表面原因是被逼下手,以平息兵变,其实深刻的内部原因是:这时唐玄宗对杨贵妃已经腻了,视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不甘,正好趁兵变扔了她。假如李杨二人真的爱得死去活来,必是同生同死,又怎会李杀死杨?我这个人说话爱煞风景,但仔细想有道理哦,受宠等于受死,这是史书上说的。因为世上没有不烦的事,没有不腻的人。

退让成引力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为人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是进步的根本。待人胸怀宽广是福气,利人是利己的基础。

“张本”即根本,退步是进步的根本。月亮有圆有缺,事情有变有成,高手迟早断手,退步一定飞升。

人是扁的。(这话很怪)人的身体是扁的,不是一个囫囵的圆柱体,而是一个侧面狭窄的扁形物。我们研究人的形体可以看出哪些行为对我们有利,哪些没有利。人是扁的,因此不可能四面得依靠,我们左靠右靠,始终虚了半边。等待情人你倚靠一棵树,想升官发财你倚靠一摞书,始终不踏实。人是扁的,并且分正反,人身体的形态注定了他适合往前走,因为眼睛在前面,心脏在前面,四肢方向都是以前方为顺时针。然而,前面永远是前面,远方还有远方,人空空荡荡地行走也好,背满包袱地行走也好,始终不可能获得什么。从古到今,多少追求“进步”的人失望了,迷惘了,眼睛里渐渐布满蛛丝,心脏渐渐衰竭,四肢渐渐沉重。他们不得不坐下来,立刻让下半身有了依靠,但上半身依然悬着,问题远未解决。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他们忘了自己是扁的。

人是扁的,这意味着可以飞翔,同时也决定了他孤悬一生的命运。

难道没有办法吗?办法是有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给你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让人依靠,使背得到休息。

由此,你突然之间大彻大悟:原来我们做人一定要照顾好“背后”,“背后”好了一切都好。如果一个人前面穿金戴银,后面光屁股,什么感觉?如果一个人前面一片光明,后面陷入黑暗,什么感觉?如果一个人前面很舒服,后面很难受,什么感觉?前面演讲,后面挨冷枪。

前面接吻,后面挨刀。前面微笑,后面颤抖,最终全身都要抖。“芒刺在背”,这个词正是现代人的真实写照。

因此,我们做人先要“拔刺”,不拔掉这根刺,永远难受。有的人为什么拼命往前奔跑?因为他中箭了。这就是“进步”的真相。得了好处的人是不用奔跑的,他坐在椅子上慢慢享受,招呼大家一起用餐。

朋友,你是扁的。你身体的构造适合背后有靠山,这样才会踏实。

靠山到处有,但山不会走路。山不会走路你会走,因此就需要你“退步”。同样一座山,进步成碰壁,转身成靠山。

转身退让,你的行为与疾奔者成鲜明对比。在你追我赶的比赛中,退让者是真正的赢家。你不稀罕奖品,你的奖品是自身与家人。多少人倒在奖品面前一毫米处,你说他是幸福还是遗憾?什么奖品值得我们奔走一生,到头来赔上一条命?

不如归去。

我送给智怀的《黄山谣》,最后两句念给大家听:“长老何年脱却袈裟去,飞来石上闻杜鹃。”杜鹃鸟声声呼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长老还俗那天,就是他涅槃那天。

退让成引力。引力是下坠力,不是上升力。人的一生应是顺应引力的一生,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有的人老想飞翔。飞再高还得下来。不如堕落到底,彻底踏实。当我们的心与地心合二为一,那么我们也成为别人的引力了。

一路退,一路靠,一路停,一路享受,那么大家都望着你,然后就会走近你,最终就会和你一起坐下,拥抱你。因为你是引力。

没有功劳只有苦劳

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

就算有盖世功劳也不能自夸,“矜”字害人。就算有弥天罪过也可以忏悔,“悔”字救人。

本篇本来重点讲忏悔。

“矜”者今矛也,这个字太形象了,昨天的你拿着一朵花,今天的你拿着一枝矛,想干吗?一看就想造反。矜功者反形毕露,这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韩信就是这样,打项羽时一路向刘邦献花,献到后面原来花的背后藏了一支寒光闪闪的利矛。花怎么就变成了矛?因为他的心变了,从爱心变成了凶心。他真想扎刘邦一下。(旁白:这就是如我上篇所讲,他们君臣一路“进步”的结果)事情到这一步,刘邦没有办法,只好先当坏人,把好哥们收拾了。

依我看,刘邦杀韩信这个公案错不在刘,在韩。韩矜功必反,刘不杀韩将何为?因此我们千万要晓得,找到靠山后,千万别膨胀得比靠山还高,那样靠山迟早会把人给砸了。

人们爱邀功请赏,常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言下之意对老板不满。当老板有赏,那么老板是老板,当老板无赏赐下来,那么对不起,你不配当老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话仔细推敲大有反意,隐含“老板不公还不如下台”的意思。

天下老板专杀邀功人。邀功请赏,暴露无知与浅薄,你干了活谁还不知道?

你真把他当靠山,他就让你靠。你不把他当靠山,他就不让你靠。

如果仅是临时歇脚也欢迎,就怕你别有用心,引人前来不过是想“炮轰靠山”,那就不好玩了。人高高不过山,山高高不过太阳,太阳底下还是山最高,人最好不要与山较劲。明白这一点,以后我们就从此不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蠢话,要每天告诫自己,要对自己的靠山说:

“亲爱的老板,这一切都出自你的恩赐,我没有任何功劳,辛苦是应该的,并且是我的荣幸。”

好了,本篇讲完。请不要误会我在讲奴隶哲学,我讲的是靠山哲学。俗话说靠山吃山,关键是要与山建立和谐关系。

坏名声留给自己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好名声不能独享,要分给人,这样可以远害全身。坏名声不能推给别人留些给自己,可以借此韬光养晦。

中国历史上总有些人甘愿做幕后英雄,默默无闻干实事,不想出名,不想让人知道。万一没办法一定要走到前台“曝光”,他宁愿背上千古骂名,把好名声让给别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坏名声留给自己。秋风吹熟了果实,人们却恨这无情的秋风吹下了落叶,带走昔日繁华。他们不知,若不去尽繁华,怎见果实?

坏名声就是好名声。

一篇文章花团锦簇,离题日远。

王熙凤治贾府,势必引人毒恨。

大禹治水,必须拿防风氏开刀。

总总这些,都宜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