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人行: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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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

曾智中

1983年夏天,我开始留心鲁迅的情感场域并动手搜集有关资料,开始是想写鲁迅与许广平,1985年时又关注起朱安来。1986年5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来蓉组稿,谈及这一写作计划,他们要我写一提纲,后提纲通过。1987年3月底,中青社为此邀我赴海南参加全国传记文学会议。会后的大半年遂专心从事此书的创作,年底脱稿,一次就通过了出版社的一、二、三审。以后出版陷入危机,但中青社的许多老师对此稿已很有感情,始终不愿放弃,几经曲折,终在1990年秋天出书。

这本书在当时产生过相当影响,时过境迁,此不必向今日读者絮叨。不过有一个“坎”是绕不过的,创作本书时,我曾多次考虑过是否要向鲁迅先生之子海婴老师请教。“一切由自己判断和负责!”这古怪执拗的念头使我终于没有这么做。后来又收到了精装本,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踌躇再三,我最终还是呈他一册。

大约半月后,收到回信,信末署“海婴 九二年四月一日”。他说——

昨日到单位取到你寄来邮包,内有你大作《三人行》精装一册。看到此书十分欣喜,因为数月前在杂志上看到介绍此书的广告,我托北京鲁迅博物馆购买。他们说买不到,因而感到十分遗憾。今天得书,稍稍一翻,就感到你花费许多心血,实在不易。近来开会,待有完整时间,当拜读一遍。

他的鼓励,使我的不安之心趋于平和。

这本书最后一页有一注释:“朱安居室,许多年中一直被用来存放书箱。近年此屋已恢复朱安居住时的原状,可惜无说明与介绍。”这是我前几年所看到的情况,现在,海婴老师告诉我——

从文后注释看到,北京故居朱安女士的居室,现已恢复原貌,她睡的床曾由×××家××拿去,故居以新床换回。特此奉告。

考虑到海婴老师是许广平先生所生,而朱安女士是鲁迅研究长期的一大禁区,不由人不肃然起敬,联想起其母之风仪。当年许寿裳为鲁迅做年谱,拟将朱安写入,征求许广平的意见,她回答:“朱女士的写出,许先生再三声明,其实我绝不会那么小气量,难道历史家的眼光,会把陈迹洗去吗?”

此为仁者之心,源于崇高心性,发乎深刻良知,超越宽广空间和辽远时间,历久而弥新。

又不禁想起1946年8月22日朱安写给海婴的信,她不识字,是请人代的笔——

你母亲七月廿日来信,我已收到了。谢谢他(原文如此。——笔者注)对我这样费心。钱汇来时,我也有信去过,想已收到了吧!北平物价曾一度低落,最近恐怕又要涨,大米,最次的一斤要七百多元,白面次的要六百元左右,小米三百多元,玉米面二百多元一斤,煤球一百斤两千六百元,劈柴一百多一斤。近来时局又不乐观,人听了总要难受的。事情我一个人又做不了,总要用个人,每天最少就要两斤多粮食,别的零用还不算,我前存的一点粮食也快完了。北平近来时时大雨,房子也要修理,昨天瓦匠来看过,最低要三万余元,每一个大工每日工资五千元,小工三千元之多。我的脚已好啦!不过多走了路还是要痛的。咳嗽、气喘不容易好的,三五天总是要犯的。我现在花点钱实在难受,总要你母亲这样费心,但是总实在不经花,又总是不够用。我记得李先生(指李霁野,鲁迅的学生、友人。——笔者注)每月送五十元,还可以够花,现在只买一个烧饼,真有点天渊之别。你同你母亲有没有最近的相片,给我寄一张来,我是很想你们的……

这是镌刻在历史阴面的铭文,沉郁暗哑,与前述文字同读,令人百感交集,又无从言说。

许广平先生、朱安女士、周海婴先生均已作古,抄录他们这些遗言,揣摩他们的心事,感同身受,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日暮散步,道旁有构树,6月初才见它挂果,6月底就见它落果,这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本书初版,笔者在作者小传里介绍自己:“业余研究鲁迅,深感此事的迷人与累人,故此书一出,或一发不可收,或洗手不再干,这里都难预料,所以只有请读者诸君——走着瞧了!”

石火电光,岁月流走,我果真再不言此事,金盆洗手了——无他,“迷人”隐,“累人”显而已。

使我重“累”的是已故的出版家吴鸿先生,他惦记着这本书——大约是前年秋天,在商业街口求知书店的店堂内,他对我和我妻子说,应该把《三人行》重新出,你们来找我。

见他太忙,不忍给他添事,就一直没有找他,一直拖到他在远天远地做了不归家的旅人。

偶然和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张庆宁女士谈及,她以职业的敏锐立即判定了其中的价值,大力推动。

文艺社的诸位老师出力不少,特别是责任编辑余岚老师付出心血最多,在此谢过。

近年来,每周六下午,我和冯至诚、张义奇、谢天开、雷文景、董维微、彭雄、王跃诸文友在北书院街老街边茶馆茗谈雅集,他们对本书的修订也贡献良多,在此也一并谢过。

此次重新出版,听友人忠告,做了一些修订。主要的工作是依据新的研究成果订正了相关的史实:如许广平生子,她说鲁迅送了她一盆盆栽的小松,鲁迅日记中明确记为云竹,径改;鲁迅、周作人兄弟家庭冲突,川岛回忆是老二用铜香炉向老大抛来,许寿裳回忆是远远地用一本书掷来,显然许说更合情理;对杨荫榆女士,新增注释,试析其一生功过是非。等等。

改正了一些说得过头、过满的话头,特别是一些花哨之处。

相当于朱安的遗书的补入,也是初版所无——相信读者自会留意。

本书初版时,我的妻子非常振奋;此次重出,她平淡如水,很少言及——想想这也正常,太多的人关心有关鲁迅的枝枝叶叶、是是非非的时代已经翻篇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

但我无法像她这么坦然,修订这部旧稿,当年心事历历在目,试抄两段当初在讨论这部作品的讨论会上自己的发言——

这本书从酝酿到写成之时,正是中国大地上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之日,思想解放的春风吹散了鲁迅研究中种种“左”的迷雾,阳光灿烂,心灵之门洞开,精神之鸟自由飞翔!以后每当世事纷繁、心情忧郁、无所事事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写作此书的那些日子——那些个心智舒张、精神丰满、灵魂生气勃勃的日子!

我想谈谈传记文学的当代性问题。我们的许多传记文学,是“传记”而非“文学”,作者关注的是历史的风景线而非当代人的心灵风景线,失去了作品的当代品格,自然被当代读者弃于视野之外。

我写《三人行》,却渴望当代读者能接纳它。要做到这点,必须使历史的风景线与当代人的心灵风景线重合,使二者产生感应与交流。

但这种重合、感应与交流,又不应是肤浅的、简单的类比,而应具有一种本质性的生命的本体意义;同时在表现手法上应该有传统的,也应该有当代的,甚至前卫的即称得上具有文体探险意义的种种文学试验,我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这些言说,早已随风飘零。今日录之,如面陌生过客,鲁迅所言“广大的虚无”,莫非如是?

2018年夏草于锦城抚琴台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