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正是。”刘基说，“张良告诉汉高祖，谁都不是圣贤，跟着明主打江山，都求的是封妻荫子、封侯拜相，不满足他们，岂能高兴？于是汉高祖五天后大封功臣，于是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朱元璋笑了：“好一个天下太平，看来朕不先封功臣，天下是不会太平了！好吧，朕也仿效汉高祖就是了。”
朱元璋封功臣
面对众多的同乡、亲戚和勇猛的战将，封得再细，也会挂一漏万，何况朱元璋开初的封赏又是很有节制的，他唯恐封赏太滥会不值钱。
左思右想后，朱元璋封李善长为韩国公，任中书左丞相；徐达为魏国公，任中书右丞相;李文忠为曹国公;邓愈为卫国公;冯胜（即冯国胜）为宋国公；常遇春为鄂国公;刘伯温为诚意伯；汤和、费聚、吴良、廖永忠、陆仲亨等二十八人为侯爵……以上人等，全部赐予世券，使其世代享有特权。
大封功臣时，对于除掉小明王的廖永忠，朱元璋颇费脑筋。如果没有他顺利铲除龙凤皇帝，大明王朝的建立，说不定要拖上几年。
关于小明王之死，可谓舆情鼎沸，连后宫都有人议论。如果此时把廖永忠封得太显要，肯定会助长不利于己的舆论。
最后朱元璋没有封他为公爵，而是封为侯爵。朱元璋也想借此观察一下廖永忠的反应，如果他恃功发泄不满，这人就是个危险人物了。
果然，廖永忠竟称病抗旨不上前线，这令朱元璋恼怒万分，心中更是忧虑：“万一廖永忠因不满封赏闹起来，把小明王的底兜出来，可就坏大事了，这种胸无点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朱元璋这几天一直为此事而焦灼，他背后的屏风上又贴了很多纸条，其中一张写着“廖永忠”三个字，朱元璋把这个纸条贴上后，又扯了下来，犹豫片刻，又重新贴上。站旁边的胡惟庸看到后，微微一怔。
李善长、刘基上殿后，朱元璋扯下一张纸条说：“伯温先生，过去朕一向以为，给你任何官职，都是屈辱了先生，而今立国之后，你如还是个太史令，就不方便驾驭百官了。”
刘基说：“驾驭百官上有陛下，下有李丞相、徐丞相，又有六部，我就还当太史令吧。”说着递上一叠文件，这是他已编好的《戊申大统历》，“后面的事，我就召集文人编写元史了。”
“这不能由着先生了。朕想了好几个晚上，朝野上下，像先生这样直言敢陈的人太少了，朕所渴求的不是阿谀奉承者，而是诤臣。想来想去，决定拜先生为御史中丞，太史令你还兼差，如何？”
刘基说：“我与陛下多年的君子协定就这样一朝破坏了？况且，御史中丞是专门开罪于人的角色，陛下是唯恐我舒服啊！”
朱元璋说：“如果连你都怕得罪人，不敢当这个御史中丞，朕看满朝文武当中更没有人敢挺身而出了，百室你看呢？”
李善长忙说：“陛下所言极是！我劝伯温先生就不要推辞了，整顿吏治振朝纲，历朝历代都是大事。”
这时杨宪上殿来奏报：“陛下召来的苏州府富户豪绅都到了，正在奉天门外候着，等候陛见。”
朱元璋问来了多少户。
杨宪答：“每年纳粮一百石至四百石的共490户，来了310户，五百石至千石的56户，来了18户，千石至两千石的6户，来了4户，两千石至四千石的2户，来了1户。”
朱元璋问：“你的亲戚钱万三来了没有啊？”
杨宪答：“来了。”
朱元璋又问:“那些没有土地的农民来了吗？”
杨宪答:“按陛下的意思请来10户。”
朱元璋说：“都请上殿来吧。”
三声净鞭响过，值殿官在堂上唱喏：“苏州民众上殿喽！”
几百人熙熙攘攘地从奉天门外鱼贯而入，由汪广洋、陈宁等人引领着。前面一伙人多，看装束，一望可知是豪绅，最惹人注目的是钱万三。跟在后面的一小撮，衣衫破旧，清一色是农夫，瑟缩着肩。
在司官的引领下，富户在前，贫民在后，依次上殿后，在丹墀下跪拜，山呼万岁毕，起立。富户站左，贫民在右，服饰、仪态呈鲜明对照，这令朱元璋很不舒服。
朱元璋向下望望，问：“苏州每年缴粮四千石的是哪一位呀？”走出来的是钱万三。朱元璋笑道：“原来是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钱万三毕恭毕敬答：“托皇上的福，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
“丰衣足食？”朱元璋说，“你向右看，那十位农夫，是和你在同一块土地上过日子的人，你看他们的样子，像丰衣足食吗？”
钱万三说：“陛下，我说的是多数人家。”
朱元璋说：“那更不对了，在丹墀下，他们是少数，可在苏州，穷人是多数。”他拿起个单子看了看，说：“苏州户口六万三千户，能缴100石粮以上称得上富户的才五百多户，你这账是怎么算的呢？”
钱万三哑口无言，但心底不得不佩服，皇帝对下情了解得这么透。
朱元璋问站在前面的一个农夫：“你往前站，你今年多大年纪了？”那脸如核桃皮的老农夫说：“回禀陛下，六十有六。”
朱元璋说：“好啊，六六大顺，你今年过大寿了吗？”
老农民道：“不瞒皇上说，一年有半年吃糠菜，哪有闲钱过大寿啊，活着有口气就知足了。”
朱元璋问：“河捐啊、路捐啊，还有壮丁捐，你们替富户出吗？按规矩，你们出人、出工，富户出钱是吧？”
老农民据实奏报，事实上穷人是出人又出钱，名目是出工出力不再出钱，可官府能向富户去要钱吗？
朱元璋说：“朕就知道是这么回事。钱万三，你交的4000石粮，有多少转嫁到农民佃户头上啊？”
钱万三一来跟朱元璋打过交道，又仗着皇上为他立过牌坊，所以也不藏着掖着，他说：“若讲良心话，都得摊到佃户头上。”
朱元璋说：“你说了实话。你不说实话朕也知道怎么回事。”
他转向众人，说：“朕希望天下富人越多越好，不怕你们富，民富才能国强。但富了不可黑心，不让佃户活下去，他们就逃亡、造反，你一颗租子也收不上来。新建立的大明国，就是要富户能心安理得，穷苦人能吃上饭，穿上衣服，朕希望大家记住这四条：不要欺凌佃户；不要趁荒年低价兼并人家养家糊口的田地；不要仗势欺弱者；不要勾结官府肥己。朕想在苏州试一种新的减租办法，富户可能有些损失，从长远看是得利的，不知道富户们愿意不愿意？”
富户们都说愿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当皇上面说。朱元璋对那个老农说：“朕给你十两银子，回去过过六十六大寿。”
老农喜出望外，趴下磕头道：“万岁爷，我是哪辈子积德了，让皇上赏我呀。皇上给了这十两银子，我回去买牛买田，哪舍得吃了啊，那不是香香嘴巴臭臭屁股吗？”
好多富户大笑，又忙捂嘴。云奇在一边喊：“放肆！”
老农吓得直叩头。朱元璋说：“你们别吓唬他。农民多老诚呀！这十两银子，就是赏你做寿的，朕再给你十两，你拿去买牛、买田。”
钱万三满脸堆笑，说：“皇上这样怜贫惜老、怜悯百姓，这国家没有不富足太平的，我们再为富不仁也不好意思了。”
朱元璋笑了：“这话朕爱听。”
傍晚时分，朱元璋来到坤宁宫。一进门他就吵着快找便装换换，说：“皇上不好当啊，繁琐的礼仪、三脱三换的衣服，太麻烦了！”
马秀英说：“别换了，反正陛下也坐不了多久，还要到别的殿去。”朱元璋坐下来自己扒掉靴子，扔出去好远，然后光着脚在地下走，说：“这多舒服，朕今天哪也不去了，住你的坤宁宫。”
马秀英笑道：“我人老珠黄的，在我这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有多少回，朕心里憋闷时就愿意到你这来，你什么都不说，朕心里也觉得踏实。”马秀英替他拿来便服换上，说：“谢谢你从来不忘记过去的患难情意。”朱元璋品着茶让她开一个单子。把她娘家那边还有什么亲人一一写上，他记得有个叔叔，还有表舅、表哥。
马秀英问：“陛下问这个干什么？若讲亲戚多了，远的、近的、表的，总有几十个吧。”
“把名单开出来，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不能太亏了皇后。”
马秀英说：“这我可得好好谢谢陛下，你心里有我，比什么都强了，封我亲戚的事就免了吧，千万不能办。”
“你生气了吧？”朱元璋审视着她的脸解释地说，“登基过后，先追封朕的上四代祖先，这是规矩，没有厚此薄彼的用心。”
“陛下想哪去了！”马秀英说，要追封她的养父郭子兴，谁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亲属，如果是有功劳的，有才干的，也倒无所谓，他们本是平常百姓，突然因自己当了皇后而平步青云，那可真应了平时那句话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可要小心啊！这话可是冒犯天子的，有杀头之罪呀！”
马秀英笑道：“你要杀我，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当初跟了你呢！”
“你越来越放肆，这可是君前失礼罪呀！”朱元璋笑道，“不叫我陛下，一口一口你，这还了得？”
马秀英说：“你方才不也说‘我’了吗？你应当称朕啊！”
朱元璋说：“可不是，当皇帝没当惯。”二人大笑，这一笑，仿佛时光倒退到了小家小户的从前，倒也别有一番恩爱滋味在心头。马秀英说：“陛下封了我的亲戚，对我没什么，人家会说陛下有私。基业刚刚开始，不该这样，我知道皇上是一片好心，可我真心劝你不要这样。”
朱元璋感叹地说：“你真是朕的贤内助啊，都说唐太宗的长孙皇后贤德，我看未必有你这样通情达理。你既这样说，那就不封，不过，这一来，别人的也不好封了，你会惹人不高兴的。”
“不会吧。我早听说了，你要封你的会算卦的老岳父为侯，人家逃之夭夭，根本不稀罕。郭宁莲的两个哥哥倒该封，你却没有封。”
朱元璋说：“这，朕倒有意避嫌，日后还会封，有机会你替朕在郭宁莲面前解释一下。”
“我不管，”马秀英笑道，“陛下又不是不认识她。”
朱元璋说：“还有真妃的亲戚呀，朕答应过她的。”
马秀英大不以为然，前有车后有辙，连她这皇后的亲戚都免封，别人的更不用提了。朱元璋说：“朕过几天要动身去开封，冯国胜大军已打入潼关，徐达已进至陕州，北伐大军平齐鲁，下河洛，战绩煌煌，不久即可攻下大都，元朝京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
“陛下亲自到前线犒师，对将士是莫大鼓舞。”
“朕不单是去犒师，也想看看开封城的气势。做为国都，南京虽有虎踞龙盘之势，又是六朝故都，但朕总是觉得有点犯忌。”
马秀英问：“犯什么忌？”朱元璋道：“在南京建都的朝代，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五代的南唐全是短命的。况中原才是腹地，西安、开封、洛阳这才是华夏中心。”
热脸贴了冷屁股
朱元璋正聚精会神地批答奏章，已经快到子时了，当值的小太监们早都困得哈欠连天、东倒西歪的了。
云奇引领着金菊悄悄走来，云奇高抬腿轻放步的样子很好笑。来到廊柱后，已经看得见灯下忙碌的朱元璋了，有个小太监在给他添茶水。
在马秀英和郭宁莲的反复劝说下，金菊心里开始有了一些憧憬，既然朱元璋喜欢自己，还强迫过自己，那么麻雀就有变凤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