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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犯玛斯洛娃的身世很平常,她母亲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农民。在乡下跟饲养牲口的外祖母生活在一起,她们替两个地主老姑娘干活。

玛斯洛娃的母亲是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却几乎每年都生一个孩子,并且按照乡下的习惯给孩子行洗礼。洗礼之后,做母亲的便不再给这个违背她心愿来到世间的孩子喂奶,因为会影响她干活。

就这样饿死了五个孩子。每一个都接受了洗礼,每一个都因为没有奶吃饿死了。第六个孩子是跟一个过路的吉卜赛人生的,是个女孩。她的命运本来也会跟前面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可是那两个地主老姑娘中有一个凑巧来到牲口棚,斥责做的奶油有牛骚气。当时产妇和她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正躺在牲口棚里。那老姑娘因为奶油做得不好吃,又因为她们把产妇放进牲口棚里,便大骂了一通。正要走时,突然看见那个孩子,觉得很惹人怜爱,就自愿做她的教母。她给女孩举行了洗礼,又因为怜悯这个教女,经常会给她们送点牛奶和钱。这个女孩就这样活了下来。

在女孩三岁时,她的母亲生病去世了。饲养牲口的外祖母嫌外孙女拖累了她,两个老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便将这个女孩领回家里抚养。这个黑眼睛的女孩子长得非常活泼可爱,给两个老姑娘带来了不少的乐趣。

两个老姑娘是一对姐妹,妹妹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心地比较善良,是她给小姑娘行了洗礼;姐姐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则是一个比较严厉的人。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想将女孩打扮起来,教她念书,并打算把她收为养女。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却认为,应该把她训练成为一个尽职的侍女,所以对她很是严厉,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责罚女孩,甚至打她。就这样,女孩在这两种教育方式的影响之下,长大后就成了半是侍女,半是养女的身份。她的名字也是高不成低不就,既不是卑微的卡吉卡,也不是尊贵的卡倩卡,而是卡秋莎。她做针线活,打扫房间,擦拭圣像,烧菜做饭,磨咖啡豆,煮咖啡,清洗零碎的东西,偶尔也会坐下来陪两个老姑娘,给她们读读书、念念报。

有人来向她提亲,可是她谁也不肯嫁。她觉得跟那些向她提亲的劳动者生活在一起,日子肯定会很清苦,她已经过惯了地主家的舒适生活了。

她就这样一直生活到了十六岁。满十六岁那年,两个老姑娘的侄子,一位正在念大学的家境富裕的公爵来到了这个家里。卡秋莎偷偷地爱上了他,但却不敢跟他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点。后来过了两年,这个侄子在奔赴战场的途中顺便到姑妈们的家里来住了四天。在临走前的一夜,他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他随手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就走了。在老姑娘的侄子走了五个月之后,卡秋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候起,她时常感到心慌意乱,一心想着怎么样才能摆脱即将到来的耻辱。惶惶不安的她根本无法安心地服侍两个老姑娘,甚至莫名其妙地对她们发起脾气来。她顶撞了两个老姑娘,并说了很多无礼的话,事后,她感到非常懊悔,就提出了辞职。

两个老姑娘对她非常不满意,就让她离开了。从两个老姑娘家里出来后,她来到了一个警察局长的家里当侍女,可是只在那里干了三个月。因为那个警察局长虽然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但却经常纠缠调戏她,有一回老头逼她逼得特别厉害,她发起火来,骂了他混蛋和老鬼,并狠狠地把他推开,谁知竟然将他推倒在地。她因此失去了这份工作。

因为快要分娩了,她已经不能再找工作了。于是,她寄居到乡下一个给人接生同时也贩卖私酒的寡妇家里。她很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但是因为接生婆刚给一个有病的乡下女人接生过,导致她被传染上了产褥热。这使她无法亲自抚养孩子,只能将孩子送到育婴堂,但是孩子被送到那里不久就去世了。

卡秋莎借住到接生婆家里的时候,身上总共带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二十七卢布是她自己挣的,一百卢布是诱奸她的公爵少爷留下的。但是,当她从接生婆家里离开的时候,手里只有六个卢布了。她不懂得勤俭节约,花钱大手大脚,对人又很热心,总是有求必应。接生婆向她要了四十卢布作为伙食费,又要了二十五卢布作为把孩子送到育婴堂的费用。除此之外,接生婆还问她借了四十卢布用来买牛。剩下的二十几个卢布,卡秋莎自己买衣服、送礼,零散地花掉了。

当卡秋莎身体康复时,她已经身无分文,不得不重新寻找工作。她先是到林务官家干活。林务官虽然有老婆,但也跟警察局长一样,从第一天起就缠住卡秋莎不放。卡秋莎讨厌他,努力回避他,但他比卡秋莎狡猾老练,又因为他是东家,可以任意支使她。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占有了卡秋莎。林务官的妻子有一次看到丈夫同卡秋莎单独待在房间里,就扑过去打她。卡秋莎不甘示弱,两人厮打起来。最终卡秋莎被撵了出来,连一分钱工资都没有拿到。后来,卡秋莎来到城里姨妈家。姨父是个装订工,原先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主顾越来越少,他就借酒浇愁,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换成酒喝掉了。

姨妈开了一家小洗衣店,用来养活儿女和潦倒的丈夫。姨妈让玛斯洛娃进她的洗衣店帮工。但玛斯洛娃看到洗衣店里女工的辛苦劳动,很是犹豫不决,就到用人介绍所去找女仆的工作。她在一户只有太太和两个读中学的儿子的人家找到一份工作。她只做了一个星期,那个嘴上开始长胡子的大儿子便丢下功课纠缠起玛斯洛娃,使她不得安生。那位太太根本不去追究自己儿子的过错,把过错全推给她,辞退了她。后来,她还遇到了一位作家和一个店员,同居了一段时间,但他们最终都抛弃了她。兜兜转转,玛斯洛娃再一次孤身一人。

就在玛斯洛娃无依无靠,生活无着落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

玛斯洛娃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在她同店员同居的后期和被他抛弃以后,又渐渐地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她变得越来越离不开酒瓶,不仅因为酒的味道醇美,更因为酒能使她忘掉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可以得到暂时的解脱,找回失去的自尊心。这些虚幻的感觉必须依靠酒精才能得到。她在清醒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一种羞耻感,这让她意志消沉,总感觉抬不起头来。

牙婆请姨妈吃饭,借机将玛斯洛娃灌醉了,诱哄她到城里一家高级妓院去做生意,又向她列举了在这家妓院做事的种种好处。玛斯洛娃面临着一场艰难的选择:或者是低声下气地做女仆,但这样就逃避不了男人的纠缠,也少不了同人秘密通奸;或者干脆获得一个有保障的、生活安定的合法地位,就是在法律的容许下公开地进行卖淫,这样还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她选择了后者。此外,她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诱奸她的年轻公爵、店员和一切欺侮过她的人。促使她下定决心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牙婆告诉她,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衣服,丝绒的、罗缎的、绸缎的,或者是袒胸露背的舞衫都可以。当玛斯洛娃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袒露胸背、黑丝绒滚边的鹅黄色绸缎连衣裙时的情景,就再也经不住诱惑交出了身份证。当天晚上,牙婆就雇来了一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里去了。

从那以后,玛斯洛娃就开始了漫长的、违背上帝戒律的和人类道德的“犯罪”生活。有千百万的妇女过着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不仅得到了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许可,并且受到政府的保护。这些妇女当中,十之八九最后都会染上痛苦的疾病,未老先衰,过早地去世。

夜晚纵酒狂欢,白天昏睡不醒,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无精打采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喝矿泉水或者是咖啡来醒酒,身上穿着宽松的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袍,在不同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偶尔隔着窗帘望望窗外,有气无力地同别人对骂几句。接下来便是梳洗打扮,擦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为衣服同老鸨吵几句嘴。然后,她们反复地照镜子,涂脂抹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点心,最后穿上袒胸露背的鲜艳的丝绸衣服,来到灯火辉煌的华丽大厅里。客人们陆续地到来,接着便是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

客人中间有青年、中年、半大的孩子、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成家的,有商人、店员,有亚美尼亚人、犹太人、鞑靼人,有富裕的、贫穷的,有强壮的、病弱的,有喝醉的、清醒的,有粗野的、温柔的,有军人、文官、大学生、中学生……林林总总,各种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喧闹调笑,吸烟喝酒,音乐声从黄昏一直到天明都没有停歇。直到清晨,她们才得以脱身和睡觉。天天如此,周周如此。每到周末,她们需要乘车到政府机关——警察分局,在那里,她们被男性官员和医师检查身体,然后发给她们许可证,使她们可以像过去的一周那样继续合法地“犯罪”。下一周还是这样。天天如此,不分季节,没有假期。

玛斯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在此期间,她换过两家妓院,住过一次医院。在她进妓院的第七个年头,也就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发生了一件让她进监狱的事情。她已经在牢里同杀人犯和盗窃犯们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今天她要被押解到法院去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