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员布尔金正在闲聊。白天,他们在米罗诺西茨村边打猎,夜色深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借住在村长普罗科菲家的柴房里,这会儿,两人还没有睡着。
伊凡坐在门口吸着烟斗,布尔金躺在屋子里的干草堆上,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着,谈到晚上的吃食,他们不禁夸了村长的老婆几句。伊凡感到奇怪,这样一个女人,人也不傻,但是天天在家守着灶台,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村子,没有坐过火车,也没有去过大城市。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布尔金说,“有的人天性如此,他们喜欢缩在蜗牛的壳里。这也许是一种返祖现象吧,远古时代,人类就是独自住在山洞里,这样的人还不少呢,远的不说,我就知道一个。或许你也听说过他,他姓别利科夫,我的同事,是一名希腊语老师,两个月前去世了。他实在太特别了,只要出门,甭管天晴下雨,都要带上伞,穿上鞋套,而且一定穿着一件棉大衣。他的伞一定是装在灰色的套子里。他的脸也像装在套子里,竖起的衣领总是罩住了他大半个脸,上面的半张脸上,带着墨镜,耳朵里塞着棉花。坐车的时候,他一定要让马车夫把车篷支起来,好和外界完全隔绝开来。他总是回忆过去的生活有多美好,而现实总是令他厌恶、惶恐。就说他教的希腊语吧,那种古老的语言,也像一个套子一样,可以让他避开现实。”
“别利科夫的思想也从来不逾越套子一步,凡是官方颁布的禁令他都会要严格遵守,既然学校规定,学生晚上九点后不准外出,那就是清清楚楚不准外出。至于那些文告里允许做的事情,他总是带着三分怀疑,觉得其中有言语没能道尽的不安全因素。每当城里要成立一个新的戏剧小组或者图书馆、茶馆,他总是满心疑虑,‘这个嘛,官方也没说不可以,但愿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才好。’”
“任何违反规章制度的事,虽然和他毫无关系,但是他总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比如做祷告的时候有人迟到了,哪个学生又逃课了等等,他总是很激动,念念叨叨:‘但愿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才好。’每次教务会议上,他那种疑神疑鬼、小题大做的论调,总是让我们很压抑。他总说教室里闹哄哄的,女追男打,行为不轨,千万别传到当局那里去,要是把带头的小孩谁谁谁开除就会好一点。他那唉声叹气的样子,你知道,就他那尖瘦还带着墨镜的脸,把我们逼得没办法,后来我们就把他说的那几个学生开除了。”
伊凡吐了口烟,干咳了几声,慢慢地说:“可不是,有时候,我们这些正派人,就是会莫名其妙屈从于某种压力,一忍再忍……”
“我们教师都住在一栋楼里,”布尔金接着说,“我俩住同一层,门对门,所以算是了解他的私生活。他在自己的窗户上装上挡窗板,门后加了小栓子。他害怕女仆话多会泄露什么,于是请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厨子,这个老厨子以前当过勤务兵,有点痴呆,但是多少能弄出几个菜来。别利科夫整天就对着那个厨子念叨,‘千万别惹出什么事端’。那个厨子,有时看到我在门口,就叹口气,对我说,‘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多呢。’别利科夫的卧室活像个箱子,挂着厚帐子,睡觉的时候,用被子捂着头。他害怕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也害怕厨子会杀了他,常常整夜睡不着。白天一道去学校的时候,他整个人就没精打采的,学校也有很多令他惶恐的地方。‘我们班一天到晚闹哄哄的。’他常这样解释他的沉重心情。可是您能想象吗?他这样一个人,还差点结婚了。”
伊凡朝屋内瞧瞧,说,“您开玩笑吧?”
“只差一点就结婚了。我们学校新调来一个史地课的老师,叫米哈伊尔·萨维奇·柯瓦连科,他带着他的姐姐一起来的,他的姐姐年纪已经不小,三十岁左右,但是个子高,身材匀称,走到哪都带着一连串的笑声,人很活跃,总是哼唱着乌克兰的曲子。我们认识这对姐弟,是在校长家的命名日晚宴上。对于我们这群教职工来说,这种晚宴,就像去例行公事,去的时候就期待晚宴早点结束。但是在那次晚宴上,一个女神诞生了:她带着笑声,走来走去,又跳又唱,唱完一首又一首。我们所有人都被她迷住了,别利科夫甚至也坐到她的身边,夸赞道,‘乌克兰语的柔和令人想到古希腊语。’这番奉承,她显然很受用。于是用更加热情的语调告诉他,她母亲在乡下还有一处田产,那里的梨特别好,甜瓜也特别甜,那里的西红柿,用她的话说,‘太好吃了,简直美味死了!’”
“我们听着听着,就想,为什么不把他们凑成一对呢。别利科夫难得和一个姑娘聊得这么投缘。以前,别利科夫的婚事,我们从未关注过,也从来没想过,只对套子感兴趣的别利科夫,会对什么样的姑娘感兴趣。但是在那晚,我们所有人,尤其是校长太太,都像有了责任似的。人出于无聊,什么事干不出来呢,校长太太,学校的全体教职工,就像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似的。校长太太出去看戏,一定带上他们两个。我们家里有聚会,太太们也会拉上他们两个,总之,机械已经开动起来了,所有的零部件都格外活跃。瓦莲卡自己也很想出嫁,她和他的弟弟在一起,总是没完没了地吵架,即使有外人在场也一样。再说她的年纪已经过了可以挑三拣四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瓦莲卡对别利科夫表现出她的好感了。”
“别利科夫也开始往瓦莲卡家跑,但是他一过去,就像到我家一样,找个地方坐下来,然后一言不发。好在瓦莲卡是个活跃的人,他一去,瓦莲卡就为他唱歌,或者对着他说一些俏皮话。事实证明,在婚姻问题上,撮合是会起很大作用的。全体同事和他们的太太们,一见到别利科夫就谈这个话题,比如说婚姻是终身大事,年纪也不小了,瓦莲卡人也很不错,乡下还有田产,诸如此类,说得他晕头转向,于是他考虑起结婚的事情了。”
“噢?看来有人要拿掉他的鞋套和雨伞了。”伊凡说。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常去瓦莲卡家,也时常过来找我谈论家庭生活,但是他的那一套生活习惯没有丝毫变化。考虑结婚这件事,反而像一场大病,让他消瘦了许多。他总是说,瓦莲卡我也是满意的,但是结婚是一件大事,需要好好考虑清楚。还有他们姐弟俩的言行也有点怪,瓦莲卡,也太活泼了,将来结婚了,不知道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别利科夫就这样一直拖着,反复掂量结婚之后的责任与义务。每天也会找瓦莲卡去散步,偶尔到我家来谈论未来的家庭生活。如果不是后来那件荒唐的事,别利科夫很可能就向瓦莲卡求婚了。哦,我必须说明一下,瓦莲卡的弟弟,柯瓦连科,从第一天见到别利科夫,就很不喜欢他。”
“‘你们居然能和那个家伙共事那么长时间,’他耸耸肩对我们说,‘这种环境,实在压抑得很,哪里是什么科学的殿堂,简直就是城市中的监狱。我还不如回我的乡下田庄,在那里捉捉大虾,教乡下的孩子们读书认字呢。这种环境,我一定会走的,你们就和那个希腊语教师待一起吧,见鬼。’他总是向我们抱怨,别利科夫没事就往他们家跑,还一言不发地干坐着,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他讨厌极了。他甚至给别利科夫起了个外号,叫‘毒蜘蛛’。我们当他的面,都没有提过要撮合他姐姐和别利科夫的事,有一回,校长太太暗示说,他的姐姐能嫁给一个像别利科夫这样,受人尊敬的老师也是很不错的。他顿时皱起眉头道,‘我才不管她嫁给谁,就是嫁给一条蛇,也不关我的事。’”
“您听我往下说。后来不知道谁恶作剧,画了一幅漫画,画上别利科夫裤脚卷起来,露出鞋套,撑着伞走路,而瓦莲卡挽着他的胳膊。下面还有一句题词:堕入情网的别利科夫。那位不知名的画家不知道辛苦了几天,因为全校的教职工,人手一份这样的漫画。别利科夫自己也收到一幅,这让他既震惊又难过。”
“第二天我们一道出门,我记得那天是五月一日,那天刚好是全体教职工一起郊游的日子。一路上,他都气得浑身直发抖,‘天底下竟有这样歹毒的人……’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看到科瓦连科骑车追上来了,瓦莲卡也骑着一辆车,紧跟在后面。看得出来,她快活极了,‘我们先走啦,这天气实在太舒服了,太好了!’她对我们嚷道。”
“等他们骑车走远,别利科夫简直呆住了,他看着我,脸都吓白了,‘中学教员和女人,公然在路上骑车,这像什么话。’”
“‘他们愿意骑,就让他们骑好了,这怎么了。’我说。”
“‘您这说得什么话?这怎么行呢,有哪条规定说教员和女人可以骑车的。’他叫起来,对我的平静感到十分吃惊。”
“然后他就闷闷不乐地回家了,没有和其他同事打一声招呼。第二天,他就像是病了,上课的时候不住地搓手,课还没上完,他就走了,直奔瓦莲卡家。他去的时候,瓦莲卡不在家,他只见到了瓦莲卡的弟弟。别利科夫在瓦莲卡家坐了十几分钟,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到贵府上,是因为有人恶意诽谤,将我和一位你我都很熟悉的女士,画在了一张可笑的漫画上。我有责任向您澄清,我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会招来这样的嘲讽,反而,我的一言一行,都可以算得上是正派。此外,作为一个年长的同事,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作为一名青年教师,您骑自行车是有伤大雅的。’”
“‘你说什么?我骑自行车怎么了?’柯瓦连科被他那一番论调激怒了,问道。”
“‘这还要我再解释吗?身为一名教师,您骑自行车,那学生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件事,既然没有明确批准可以做,那就是不能做。还有,昨天,我看到您姐姐跟在您后面,我真是吓死了,一个女人,居然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您现在还年轻,前途无量,因此更要小心自己的言行举止,您平常就是太随便了,穿个花衬衫就上街了,还骑车。这件事要是传到校长耳朵里,那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别利科夫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们姐弟骑车,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谁要是来管我私事,我只好请他滚——蛋——’”
“别利科夫脸色煞白,站起来,准备走,‘您居然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另外我再提醒您一句,以后和上司说话的时候,千万别用这种态度。’”
“‘我用什么态度了,我难道在背后说人坏话了?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不喜欢爱告密的小人,请吧!’科瓦连科怒道。”
“别利科夫,一脸惊骇,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没有礼貌地指责他,‘我们刚才谈话的内容,如果有人听到了,一定会歪曲事实。所以我要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向校长报告。’”
“科瓦连科一把揪住别利科夫的衣领,往楼梯口一推,‘告密是吧,去啊,赶紧去啊!’正当这个时候,瓦莲卡和一位太太有说有笑地走上楼。她们惊讶地看着别利科夫,对别利科夫来说,这眼神比什么都可怕。他宁愿被科瓦连科推倒,跌断胳膊摔断腿,也不愿意自己的窘迫被女人看到,万一传到校长那里去,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麻烦,要是谁再画一幅漫画,那可了不得了,学校说不定会辞退他。”
“瓦莲卡看到别利科夫愣在那里,缩着脑袋,似乎还想把头藏到衣服的高领子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是这一串大笑声,瓦莲卡爽朗的笑声,彻底葬送了他们的婚事,也结束了别利科夫的套中生活。”
“他已经听不见瓦莲卡叫他的声音,低着头,快速冲下楼跑回家,爬进被窝里,从此再也没有起来。三天后,他的厨子过来找我,说他家的老爷快不行了,问我要不要请医生。我随着厨子过去看他,他整个人蒙在被子里,问他什么,被子里都只传来闷闷的‘嗯,嗯’。虽然请了医生,但是一个月后,别利科夫还是去世了。”
“送葬的那天,学校里的教职工都去了。我们看着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躺在棺木里,彻底装进了那个黑色的套子里,再也不用出来了。那天瓦莲卡也来了,她哭了几声,我发现,乌克兰的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似乎没有别的情绪。”
“老实说,别利科夫死了,我们都挺高兴的。但一路上谁也不愿意透露这种心情。就像小时候,好不容易等大人出门了,跑到花园里跑来跑去,撒欢的心情,谁都喜欢那份自由,哪怕只是自由的迹象。我们从墓地回来后,心情愉快得很。可是没到一个星期,这种愉悦就消失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无聊、压抑。一切没有明令禁止,但谁也不敢越出一步。我们虽然埋葬了别利科夫,但还不知道有多少套中人活在世间,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
布尔金说完,从草垛上爬起来,走出柴房。月色温柔,万物沉入梦乡,小村在夜色里,显得那么安详,仿佛世间的丑恶都不存在,一切都十分美好。
“问题就在这。”伊凡吐了口烟说,“我们住在拥挤不堪的城市里,写那些没用的公文,这难道不是套子吗?我们在唯利是图的人群里和一个愚昧的女人身上,说着废话,慢慢消耗了一生,这不是一个套子吗?您要是愿意,我也可以给您讲一个有意义的故事。”
“算了,我们睡吧,明天再讲吧。”布尔金说。
两个人走回柴房,躺在干草堆上,伊凡向内翻了个身,说:
“看别人弄虚作假,不敢指出这种虚伪,忍气吞声,一味陪笑,说谎。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混个一官半职,或者保住自己的饭碗。不不,我们不能这样活着!”
“您看您想到哪去了。我们还是睡吧!”布尔金说完,几分钟后就睡着了。伊凡久久难以入眠,不住地翻身叹气,后来索性爬起来,坐到门口,点上他的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