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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摘自一个脾气暴躁者的札记

我是个严肃正经的人,喜欢思考哲学问题。但我学的是财政,目前正在家里写学位论文,我的论文题目是《论狗税的过去和未来》。您会相信,我是一个和姑娘啊、爱情歌曲啊、浪漫啊完全不相干的人。

早上十点钟,妈妈给我煮好咖啡。喝完之后,我就到阳台上,开始写我的论文。我先写下:论狗税的过去和未来,然后继续写道:狗税历史概述。根据希罗多德和色诺芬的历史著作中的某些暗示,狗税的历史要追溯到……

我刚写了两句,就听到楼下传来姑娘的歌声。我往楼下瞧瞧,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姑娘,但是不记得她是叫娜坚卡还是瓦连卡了。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边哼着她的歌:

你是否记得那充满欢乐的语调……

我转过身来,继续写我的论文。我先把写好的默读一遍,准备接着往下写。忽然听到楼下的姑娘在叫我: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她用悲伤的调子说,“你知道我多倒霉吗?我昨天在这散步的时候,弄掉了手镯上一颗珠子。”

我不想理她,又从头看了眼论文,描了描题目中“狗”字的最后一笔,准备接着写,可是那姑娘不依不饶。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我找不到珠子,也不想找了。你现在能不能送我回家,那边林子里有一条大狗,我不敢一个人走!”

真没办法了,我怕她会在楼下叫上一天,就准备先送她回家,再回来继续写。娜坚卡或者瓦连卡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往她家的别墅走。你知道,我平常最讨厌别人挽着我的胳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钩子,挂着一件肥大衣似的。这个姑娘还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她能像一只蚂蟥一样贴紧你,然后把全身的重量挂在你身上。我甚至感觉胳膊不是我的,而是她暂时借给我使使的。路过小树林的时候,我看到那条狗,想起我的“狗税”,不禁叹了口气。

“哎,你为什么叹气呢?”这个姑娘也叹了口气,问道。

我附带声明一下,这个叫娜坚卡或者瓦连卡的姑娘,我现在想想,应该叫玛宪卡,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以为我爱上了她。因此,她总是用一副怜悯的神情看着我,并认为她有责任治疗好我心灵的创伤。

“你听我说。”她站住,“我知道你难过什么。但是请你相信,你爱着的那个姑娘,虽然不能报答你的爱,但是她是非常尊敬你的,你们还是朋友对吗?”

玛宪卡眼里饱含着泪水,分明在期待着我的回答。还好,我们已经快到她家门口了,我一个快步走过去。她母亲正坐在露台上,看到女儿一脸激动的神色,再看看身边的我,仿佛在说,“年轻人啊,你们连瞒着外人都不会啊。”露台边还有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以及我的一个邻居。我的这个邻居是个退伍军人,在一次战争中鬓角和胯骨受了伤,现在在家,准备在这个夏天完成他的《军人回忆录》。我猜他也是刚刚写下题目的时候,就被这些花花绿绿的姑娘押过来了。

他们在露台上收拾一种果子,准备做果酱。我向他们鞠了一个躬,准备回去继续写我的论文。可是这群姑娘二话不说,直接抢走我的帽子,硬要我坐下来聊会儿。他们递给我一些果子和工具,我就开始收拾这些可恶的果子了。

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男人来,说谁谁长得英俊,但是一点不可爱,谁谁长得难看,但是还挺可爱……

“你呢,尼古拉先生?”玛宪卡的母亲说,“你就是长得不是最好看,但还算讨人喜欢的。我一直就说,男人,好看不重要,关键要有智慧……”

我斜眼看着露台边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和络腮胡子就像原始森林,红鼻头从这片原始森林中冒出来,像是消防队的瞭望台。这副尊容,人家夸我讨人喜欢,实在是很客气了。

“你是以精神品质见长!”玛宪卡的母亲像是说出了隐藏多年的秘密。

玛宪卡还是娜坚卡来着,她坐在这群花花绿绿的姑娘中,显得特别谦虚,因为她笃定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爱慕她的人。大家讨论了好久的爱情之后,有一个姑娘先回家了。于是,姑娘们开始讨论那个先走掉的姑娘。大家都发现她长得特别不对劲,而且脑子也太笨了些,简直不配和她们做朋友。

谢谢我亲爱的妈妈,正当我厌烦的时候,她派了一个仆人来叫我回家吃饭。我马上起身告辞,准备回去写我的论文。可谁也没想到,瓦连卡和她的母亲,还有那群花花绿绿的姑娘,一下子围住了我,一定要我留下来吃晚饭。因为我昨天随口一说,答应和她们一起吃饭来着。我本来想发脾气,可是是我理亏,如果强行走掉的话,会显得很没有礼貌。我只好让仆人回去转告妈妈,中午不回去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我的怒气还没消,任她们怎么嬉闹,我也不说话。我的军官邻居因为鬓角有伤,吃饭时,舌头就跟不能转弯似的,满嘴的牛舌、烤鸡裹在嘴里,看得我都不会咀嚼了。瓦连卡充满同情地看着我,虽然没有胃口,但是为避开她的眼神,我还是勉强吃了点。吃完饭之后,我一个人到露台抽烟,玛宪卡的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她鼓励我说,“尼古拉,别泄气,你有着金子般的心……”我无奈地看着她,想着我确实不能泄气,我还要回去写我的“狗税”。

下午的时候,大家去林子里采蘑菇。瓦连卡的母亲对我说,“请您照顾好这群姑娘!”我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后来我们走进树林,分头去找蘑菇。瓦连卡一直吊在我的胳膊上,我只得痛苦地忍耐着。

“尼古拉,为什么你这么忧郁,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啊!”她问道。

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姑娘,想着说点什么她能听懂的吧。

“对于砍伐森林带给俄国的巨大损失,不能从眼前……”

“尼古拉!你不要用沉默来惩罚我,更不要用别的话题来回避我!”这个叫娜坚卡的姑娘快哭了,“我知道你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幸福!”她尖叫道,“如果你最心爱的姑娘,把她最珍贵的友情给你,你会开心一点吗?”

我答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既没爱上这个姑娘,也不需要她“最珍贵的友情”,并且我还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瓦连卡蒙上眼睛,一边啜泣一边自言自语,“他不开口,他希望我先做出回应……这个可怜的人,我一定要把他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我一点都听不懂这姑娘在说什么,但是我很庆幸,终于可以活动活动我的胳膊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去采蘑菇,娜坚卡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直不说话。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我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忧伤地想起我的“狗税”,同时透过树枝,模模糊糊看到我的邻居,那个受伤的军官,胳膊上挂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一副无奈的神情。

我们从树林回来,瓦连卡的妈妈已经烧好茶。我们开始喝茶,然后一个花花绿绿的姑娘开始展示她的歌喉,“啊,我爱你,你也爱我……”

别的姑娘都陶醉在她的歌声里,人群中不住地发出几声赞叹。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灌木丛,我一看时间不早了,“狗税”才写了几行字,赶紧告辞回家。

“我就对你说几句话!”瓦连卡不由分说,拉着我不知道要拐进哪个林荫道里,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你听着!我不忍心你难过。我现在属于你了,虽然我不能爱你。”

她一下子贴近我,忽然又跳开了,“有人来了……明天十一点,我在凉亭等你……”

她急匆匆跑走了。我完全搞不懂,一路气呼呼回家了。阳台上,《论狗税的过去和未来》还在等着我,可是我现在没法专心工作。那个瓦连卡,整天莫名其妙地折磨我。要知道,我可是脾气暴躁的人,容不得她这么玩弄。刚才女仆进来叫我吃饭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滚开”,我这个暴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第二天,别墅区的天气冷得刺骨,寒风呼啸,妈妈从箱子里翻出她的皮大衣。这恶劣的一天,恰恰是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这一天,将会有日食!

这么说吧,日食的这天,即使我们不是天文学家,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们同样可以做点贡献。比如说,测定日食发生时的气温,观察动植物的变化,画出日晷,记录自己的感受。这件事太重要了,所以我必须暂时放下我的《论狗税的过去和未来》,做好这件事。一早,我就起来了,召集大家,开始分配任务。我负责画日晷,我的军官邻居负责记录气温变化,其他事交给瓦连卡和那群花花绿绿的姑娘。

“为什么会发生日食?”玛宪卡问。

“当月亮转到黄道线,与太阳、地球在一条直线上的时候,就会出现日食。”我头也不抬地答道。

我解释了一番之后,那个姑娘又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你能看到那道线吗?”

“那是想象出来的线。”

“既然是想象出来的,那月亮怎么能转到你想象的线上去呢?”

我肺都气炸了,这种幼稚的问题,我实在懒得解释了。就在这个时候,太阳上出现一块黑斑,然后慢慢地变大。

别墅区一片混乱,牛啊羊啊突然像发疯了似的,到处乱跑。蚊虫都从林子里跑出来,以为夜晚来临了。有个修道院的年轻助祭,正在运一车蔬菜,吓得赶紧溜到车肚底下躲起来,结果马像是受惊了一样,乱跑起来,冲进了一间别墅的园子里。有个没穿上衣的男人,一边跑,一边嚷道,“赶紧逃命去吧……”住在别墅里的女人们,听到喧哗,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几分钟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有的我真的不好意思讲出来。

“好可怕啊,好可怕……”这群花花绿绿的女人拼命在那尖叫。

“小姐们,赶紧观察,时间是宝贵的!”我对她们叫到。

同时我自己也抓紧时间,开始观察。我突然想起我的邻居,“温度都记下了吗?”他看了看左右胳膊上挂着的花花绿绿的女人,一个劲直摇头。我气愤地叹了口气,赶紧记下每分每秒太阳发生的变化,瓦连卡不知道从哪蹦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记得十一点哦!”

我马上抽回手,继续观察做记录。可是那个瓦连卡死命扑上来,拽着我的胳膊,作出一副害怕惊恐的样子。我气极了,努力想甩开她,现在的一分一秒太宝贵了,我只想好好观察。鬼知道那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桌子上的纸啊,笔啊,尺子撒了一地。

等我终于抽出手,继续工作的时候,日食已经结束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她不依不饶地追着我。

在我最想专心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不断挑战我的耐性!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这么玩弄我!等我发起火来,谁也不要靠近我,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那个姑娘大概看出,我真的恼怒了,开始一五一十地报告:

“我执行了你交代的任务,我观察的是一只哺乳动物,一只灰色的猫,它在日食发生的时候,一直追着一只狗跑。日食结束的时候,它就放弃了追逐,开始不停地摇尾巴。”

听完那姑娘的报告,我也想对她摆摆尾巴。我放弃了,我彻底地放弃了,这次日食算是一无所获。回到家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于是我没去阳台继续写我的“狗税”。我从窗口看到我的邻居,正拿起笔,准备工作,可是还没写两个字,一个红红绿绿的姑娘,就上去拖走了他。

我没法工作,也没去凉亭,虽然这是不礼貌的,但是我没明确答应她去,并且现在外面还下着雨。时钟敲响十二点的时候,瓦连卡家的仆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命令我马上去凉亭。真是可笑,她凭什么命令我。一点钟的时候,仆人又送来一封信,两点钟又来一封信……看来我非去不可了,但是作为一个正派的人,我这次去,是要对她解释清楚,我一点也不爱她。但是“我不爱你”,有点像对作家说“写得太糟糕了”一样不懂礼貌。我还是去和她谈谈我对婚姻的看法,让她死心。我知道我的暴脾气,于是强压着怒火,向凉亭走去。

娜坚卡果然还在凉亭里等我。一看到我,她就快活地飞奔过来,吊住我的脖子,说:

“你终于来了!我昨晚想了很久,我虽然现在不爱你,但是,但是等我们了解得比较深之后,我也许会……爱上你……”

我开始坐下来,对她说我对于爱情的看法。为了早点结束这次见面,我决定简短地谈谈。先讲讲古埃及和古印度的婚姻状况,再谈谈现在人的婚姻观,顺便说了点我最佩服的哲学家叔本华的一些观点。玛宪卡认真地听着,不时地噘起小嘴点点头,可是她忽然发了疯似的,热烈地看着我说:

“尼古拉,吻我!”

我的叔本华还没说完,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的思路全乱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马上又重复了一遍,我只好站起来,在她那发红的脸上快速地吻了一下。我有种感觉,就像是我小时候,为了某种仪式的需要,人们让我去吻我那去世的祖母一样。瓦连卡显然不满足这轻轻一吻,于是紧紧地搂住了我……这时瓦连卡妈妈惊恐的脸,出现在了凉亭门口。我正要对她解释,她飞地一般转身就走了。

我烦躁坏了,等我回到别墅的时候,瓦连卡的妈妈正满脸热泪和我妈妈说话,她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的妈妈哽咽着说:

“我早盼望着这一天呢。”

她们看到我回来了,都朝着我笑。忽然瓦连卡的妈妈一下子冲过来抱着我,“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上帝祝福你们!”

现在,他们正在给我办婚礼。我在写这几行的时候,司仪正在拼命地拉我。他们就这样拉着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举行婚礼,他们是不知道,我要是发起火来,会干出什么事。

大家都开始向我道喜。瓦连卡又挂在我的胳膊上,“现在,你是我的了。快说,我爱你,说啊……”

我的脑子快炸开了,找了个机会,就溜到我的邻居那,他也来参加我的婚礼。但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姑娘没有缠着他,他说他找医生开了个假证明,上面写着鬓角的伤很快会影响到神经,因此医生建议不能结婚。我看着他,再看着远处嘟着嘴的瓦连卡,气得直跺脚。我本来也可以开一个这样的证明,我有个伯父一喝酒就发疯,还有一个叔叔精神有问题,有一回他居然把女人的手套戴在头上,我还有个姑母弹钢琴的时候老是对男人眨眼睛。我有遗传病史,还有我的脾气也暴躁极了,种种这些都是可疑的病症……

可是为什么,好主意总是来得这样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