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宿舍楼里闹得再纷纷攘攘也没办法阻止我们睡得七荤八素。这几天军训把我们折腾的,严重缺觉,好不容易逮着个不用早起的机会,非得狠狠补回来不可。
金杰人醒了以后,坐在床上发了半天懵,然后泼天泼地开始骂,骂外面那些大清早就开始吵闹的女生,说她们给懒觉睡偏不肯睡,死闹活闹也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说她们都是神经病血型,颠颠倒倒乱七八糟,有福不享,给脸不要脸!
她骂得起劲,冷不丁金大娘杀气腾腾吼过来一句:自己睡懒觉,还赖人家早起,我看你是找抽!
金杰人瞬间闭住嘴蹦下床闪进卫生间里洗脸去,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我也不敢在床上呆着了,万一金大娘也朝我吼上那么一嗓子,这一整天都得提心吊胆着过。
金大娘正坐在门边的阴影里面,一针一线往我们军装的衣领上绣着各自的名字。所有人的衣领处都有了她绣上去的名字,顾小暖,池宁,林雪艺,啊呆,还有隔壁寝室里的张扬。
蔡丽亚蹲在金大娘身边看她一针一线地绣,只是沉默地看,一言不发。那般天高地厚的沉默,有一会的时间里我们都以为她哭了,可是没有,她只是用手抱住膝盖,特别安静地看着。金大娘收完张扬的“扬”字最后一针,用牙齿咬断线头,然后摸了摸蔡丽亚的头,问她叫什么名字。蔡丽亚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自己的名字。金大娘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把名字写在纸上给我看,我给你绣上。你看你们几个姑娘,一个一个都这么漂亮这么听话,我真恨不得都收了家去做女儿。
蔡丽亚愣愣地看着,愣愣地看着,这一次是真的掉下了眼泪。眼泪挂在那么长的睫毛上,碎钻一样熠熠生辉着。
金大娘被她搞得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擦眼泪,说你这孩子,好好的哭什么哭,是不是嫌大娘太土了?我家死胖子一天到晚说我往她衣服裤子上绣名字这事太土,动不动管我叫土鳖,你要是也觉得土,大娘就不绣了。
蔡丽亚拼命摇头,当场就把衣服脱下来交给金大娘,然后问我们要了张纸把名字写在上面给她看。金大娘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说呀哈,你这名字,笔画还真多!小时候有没有因为不听话被老师罚写自己的名字过?惨透了吧?
金大娘哈哈笑着就一针一线开始绣,蔡丽亚看看金杰人,看看我,又垂下脸去哭。我们都知道她在哭什么。她是孤儿。她所经历的事情,惨不忍听。很多年后,从我手里签下一套购房合同的一对律师夫妇给我讲了关于蔡丽亚的童年和少年,我才知道,比我从前所零星听到过的,和所能想象的,更惨。这个世界上的悲剧千种万种,任是谁都无能为力。我只希望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悲伤和苦难,谁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谁都应该有,蔡丽亚更应该有。所以后来由亮跟我说他对蔡丽亚的种种猜想的时候,我不能相信他。当然这已经是很后面的故事了。而我们十九岁那年的那个夏日上午,阳光那般明亮,我们全都抬着一张笑颜如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