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是一段忧伤的沉默,越沉默,越觉得热,越衬出宿舍楼上上下下的吵闹声。金杰人躺好,把手枕在脑袋下面,用轻得像幻觉一样的声音说:二傻平时很少讲话,要讲也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妈、婆、好、饿、渴,都是这样说的,可是那天他替我求情的时候,说话特别流畅。虽然表情仍旧是傻傻的,但说了好几句连贯的话,表达很清楚。当时谁也没有特别注意这件事,只是第二天早上,我老娘看见二傻的奶奶坐在门槛上看着二傻发呆,问她怎么回事,她奶奶就说起昨天那一幕,说二傻昨天说话的时候脑子好像很清楚,话也说得很明白。她抓着我老娘的手,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她觉得二傻的病能治好的,她想带他去大医院看看有没有希望。
我问她后来怎么样,有没有带二傻去看病,有没有治好。
金杰人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没有。我老娘说好几年前他们带二傻到人民医院看过,医生建议他们去上海或者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因为情况很复杂,可能治不好,就算能治,也要做开脑手术,需要很大一笔钱,而且风险很大。他们家没有钱,他妈妈和奶奶也不想拿他的命冒险。发生上次那件事后,我爸带他去杭州做了一次检查,医生说的也是那些话,而且说得更重,说像他这样的情况,要完全治愈基本是没什么可能。
我问:你让他替你放羊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那时候我一直都没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我们做邻居很多年,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我老是欺负他,把他当马骑,哄他替我跑腿,有一次我还哄着他背着我走了很多路,累得他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我一直欺负他,都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是个傻子呀,做出来的事本来就是傻乎乎的。可是现在给你们一讲他的故事,突然就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小暖。
我说这很正常,谁都一样,忽略身边最美的东西,回头去想才发现自己从前有多傻。这理论好像每个人都听说过,但应该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世界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金杰人用手捂住脸。她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对二傻,等我毕业,一定要努力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带他去上海去北京看病。
我听见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悲伤地呼吸。我猜她一开始的时候是想给我们讲一个特别好笑的故事,可是讲着讲着就哭了。这世界上的喜怒哀乐,谁能分出一道明白的界限呢。很多年后我也是一样,坐在这座城市最北面某个楼盘售楼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后面,坐在满屋子的阳光里面,给别人讲我念大学时候发生的那些故事,关于赵阳,关于金杰人,关于林雪艺,关于我所记得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开始的时候我想给他们讲一个很好笑的故事,可是讲着讲着,我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