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脚步和田娜对望差不多有二十秒钟的样子,然后走开,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甚至谁都没对谁笑一下。我对她笑不出来。我手腕上的疤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要提防着这个女孩。她对我也不可能笑得出来,她恨我恨得入骨入髓入心入肺,走在楼道里遇见我都能踩出报仇血恨的钝重声音,恨不能把楼板踩出个洞来让我掉下去摔死。
但是今天田娜如此温和,我知道她因为什么。因为昨天金杰人满世界发袜子的时候,有她的一份。因为池宁把自己的一部分货挑选出来当礼物送给大家的时候,有她的一份。圣诞节的气氛让她们忘记仇恨,做出的举动让田娜胸膛里面那颗坚硬的心有所触动,或者可能是感动,谁知道呢,我一点都不好奇。
我们站在阳光里凝望彼此的眼睛然后擦肩而过,这是记忆里面和田娜有关的最美好的一个画面,其他任何时候都没有比这一刻的田娜更美好的了,她看上去像只孤独的鸟。
很多年以后,田娜在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给我打来的电话里和我回忆从前的那许多事情,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冲突,回忆青山湖的群架,她的被打掉了的两颗门牙,回忆她拿着装了礼物的袜子坐在床上发呆的情景。她说小暖,其实我不是恨你们,是嫉妒。她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能够那么友爱那么温柔地相处,能够那么快乐。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就算打破我的脑袋我也想不明白。我总是以为我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他们围在我的身边,你也看见那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身边都有很多的人,可我们不像你们一样。我真的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小暖,你没有办法明白那种感觉。
我说我明白。
于是她笑了起来,笑声里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到什么地方的狂乱风声,和孤独心脏跳动着的声音。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别人在后来的几年里面,我一直跟田娜保持着联系。这样说不对,因为是田娜在跟我保持着联系,而我却从来都不知道她在哪里,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找到她。她在离开的几年里面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说,我总能在这里或者那里听到和她有关的零星片断,有时候甚至是从完全陌生的人们的嘴里听说。比如有一次,在“幸福大街”酒吧里,有个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说嗨,你记得田娜吗,就是以前田副市长的那个女儿,在学校里面飞横跋扈的那个。对面的女人脸上立刻有了八卦的光彩,说当然记得,她怎么了?这边的女人便说,她死了,听说是死在印度,尸体都被恒河的水泡烂了。另外一个说天啊,她怎么会死在印度的。这一个说,谁知道呢。
那两个陌生的女人在八褂田娜的消息时,我就坐在离她们半米远的另外一张桌子边,她们说田娜死了,我听见我的心无比钝重地跳了一下,不是疼,应该是骇然的震骇。她离开以后,我想过迟早有一天我们应该还会重逢,谁能料到她年纪轻轻便死了,还是死在印度的恒河里,听着都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