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在林雪艺的画展上,有个记者问她为什么那副雪人的题目会叫作《张爱花的礼物》。林雪艺抿着嘴笑得有点难控制,但因为到处都是相机和摄影机,她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直接把自己笑趴到墙上去。她对记者说:你猜猜看。
记者仔细看了看画,摇头说我可真猜不出来。林雪艺直接地说我念大学的时候,楼下的宿管阿姨叫张爱花,大一那年生日,她堆这个雪人送给我,还拿着锅铲逼我发誓说以后一定要画下来,不然直接把我扔锅里煮熟吃掉,我没办法,只好起了誓,现在算是兑现诺言。
那个记者听得一怔一怔的,问:就这么简单?
林雪艺又开始笑,说:不然你以为能有多复杂?
这场访谈在电视里有放,并且在几年以后又突然进行了重播,张爱花是看到了几年以后的重播,才突然找到“幸福大街”的酒吧里来,她比从前老了很多,但看上去仍旧是精力旺盛的样子。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幸福大街上一片金黄,到处都是飒飒的飘落着银杏叶,张爱花走进酒吧的时候小心翼翼,头发上粘着金黄的叶子,她有点不适应里面阴暗的光线,所以怯怯地在门边站了好一会。韩彻在吧台里面看见门边有个人影,但是没有认出是谁,直到她慢慢走近。
张爱花笑得有点难为情,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人走到酒吧里来是件很不合适的事情,但是笑了一会,她便认出吧台里面的男人就是从前在学校后街开音象店的那个,也算是交情挺深的旧相识,于是再也不用觉得难为情,拍着吧台开始哈哈大笑。韩彻也笑。他给她倒啤酒,她说别,这玩意我喝不惯,把你那个漂亮玻璃瓶里的洋酒倒点给我尝尝,一口就行。我活着这大岁数,尽看电视里的人喝洋酒,自己还从来没尝过。
然后他们两个一人捧杯酒隔着吧台开始聊天,没有聊几句,张爱花就问起雪艺那丫头在哪。韩彻说喝酒吧,先喝酒。张爱一口一口舔着杯里浓烈的伏特加,像小狗舔水那样好玩。韩彻直到她把酒喝完了以后才告诉她林雪艺去了哪里,然后不顾张爱花脸上那般茫然失措的表情,兀自离开吧台,从后面的房间里取出一副包装得很好的画,交到她的手里,说这是雪艺爸爸的意思。张爱花愣怔了很久,慢慢慢慢地扯掉画外面的包装,然后就看见了几年以前她堆的那个雪人,画上的天空是绿色的,背景是大片大片虚幻了的向日葵影象,雪人是白的,丑的,笑着的,土地是褐色的,风裹着雪片在画上胡乱地拍打,张爱花看见画里还有张爱花的影子。
于是她抱着画坐在地上开始哭,韩彻看见她的头发里已经有了一缕一缕的白色。他蹲下身体扶住他的肩膀,想安慰,却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张爱花原先只是不出声地掉眼泪,但是韩彻的手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像承受不住那份重量一般,大声地恸哭起来,哭得天地都失了色,画里面的风吹到了画外,迎面扑来苍茫茫飞雪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