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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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晁错论

【题解】

晁错,西汉政治家,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汉文帝时,为太子家令,受到信任,有“智囊”之称。太子即位,是为汉景帝,任晁错为御史大夫。他看到诸侯强大的危险,建议削夺诸侯的封地,以巩固中央集权。七国诸侯联合叛乱,要诛杀晁错。景帝和晁错商议出兵平叛,景帝对此很不高兴,此时,晁错的政敌袁盎趁机向景帝说,只有杀了晁错来向诸侯表示歉意,叛乱就能平息。于是景帝就下令斩杀了晁错。

历来大都认为晁错的死是受袁盎的谗害,苏轼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新观点,他认为,只有德才兼备的英雄豪杰才能挺身而出,为国家的安危去冒最大的危险,从而求得巨大的成功。晁错出于忠心但最后却被景帝杀了,究其原因,是当诸侯乱起时,晁错不敢为天下而挺身上前,承担危险,为皇帝分忧解难,相反他却为了自己的安全,把景帝推到第一线。这才是他被杀的真正原因。苏轼在这篇文章里批判了晁错的错误,分析了他错误的原因,同时也表示了对晁错被杀的惋惜,真是英雄失足,千古遗恨。这对有志于为国家民族建功立业的人是很有启发的。

【原文】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1]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2]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3]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为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4]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5]。天子不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6],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 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7]。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叹自将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8],错亦未免于祸[9]。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10],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呼!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11],奸臣得以乘其隙[12]。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释】

[1]不测:指不可揣度的意外灾祸。[2]狃:习以为常。[3]期月:一整月。[4]循循:依照。[5]以诛错为名:《晁错传》:“错建言宜削诸侯,景帝听之,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6]龙门:即禹门口。在山西省河津县西北和陕西省韩城县东北。 《尚书·禹贡》:“导河积石,至于龙门。”[7]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汉景帝三年,晁错忧虑七国强大,请求削减诸侯的郡县。于是吴王濞、胶西王印、胶东王雄渠、菑川王贤、济南王辟光、楚王戊、赵王遂共同合兵反叛。归罪于晁错,七国都想诛杀他。景帝与晁错商议如何出兵去讨伐,晁错想叫皇帝亲自带兵出征,而自己留下来担任守卫。这是晁错自己取祸。[8]袁盎:字丝,楚人。历任齐相、吴相。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审讯袁盎,判断他接受吴王财物,蔽匿吴王不会反叛,应抵罪。景帝赦其为庶人。袁盎后来以事为梁孝王所怨,被刺死。[9]错亦未免于祸:《本传》云:本国反叛,“上问袁盎计安出,盎对曰:‘吴楚相遣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适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七国,复其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受一个谢天下。’乃斩错于东市。”[10]淬砺:刻苦磨炼兵刃。[11]不悦:不快乐。[12]隙:缝隙,裂缝。

【译文】国家的灾祸,最不好办的就是,表面上太平无事,实际上却潜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如果只是坐着看它的发展变化,而不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恐怕恶化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如果起来采取果断措施,又怕人们过惯了太平日子而不相信我的所作所为。只有德才兼备的英雄豪杰才能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为了国家民族的安危而冒最大的危险,从而求得巨大的成功。这当然不是那种不管有没有可能勉强要在短暂的时间里,图侥幸来追求名声的人所能做到的。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在还没有发生变故的情况下去揭露那个大灾祸的迹象,如果我去揭露它,又能解决它,然后就能对天下人解释清楚。相反,如果事情发生了,自己却想躲开让其他人去承担责任,那么这个灾祸的矛头,必然会集中到我身上。从前,晁错为汉王朝尽忠,献计要削弱太行山以东的诸侯的势力。吴、楚等国联合起来,以诛杀晁错为借口,进行武装叛乱。而汉景帝没有保持清醒的头脑,用杀晁错的办法来说服七国叛乱者。天下的人们都为晁错出于忠心而最后被杀的事感到不平和悲伤,却不知晁错是有自取其祸的原因的。古代做成大事业的人,不仅要有超过常人的才干,还必须具有坚强、忍耐、毫不动摇的意志和毅力。从前大禹治水,开凿龙门,疏通黄河,让河水流进大海。当他还没有大功告成的时候,也存在着河堤崩溃、洪水横流的可怕危险,只是因为大禹事先就估计到它的各种可能性,事情一旦发生就不会惊慌失措,而是从容镇定地

加以解决,因此终于得到成功。吴楚七国那么强大,突然之间要去削弱它,它们起来反对,进行叛变是并不奇怪的事。晁错不在这个时候以勇于献身的精神,为了国家的安危去承受这巨大危难的冲击,从而制裁和左右吴楚七国的命运,却为了自身的安全起见,想让皇帝去御驾亲征,而自己反而在后方留守。再说,引发七国叛乱的是谁呢?自己想博得忠君爱国的好名声,哪里又能逃避因此引起的祸患呢!在亲自带兵出征这种最危险的事,和留守后方这种最安全的事这两者之间,自己这个引发这场叛乱的首要人物,却选择了最安全的留守后方,而把最危险的带兵打仗推给了景帝,这就是当时的一般忠臣和天下义士们感到愤怒怨恨,从而不满晁错的原因。在这个时候,即使没有袁盎那个用杀晁错的办法来向七国道歉的建议,晁错也避免不了要承受灾祸。为什么呢?自己想留守后方,而叫皇帝去带兵打仗,按情理来说,景帝本来就很为难了,但又很难反对他的意见,所以袁盎的建议在这中间就能够行得通。假使吴、楚七国反叛时,晁错能够挺身上前承担风险,白天黑夜抓紧部队部署,面向东边严阵以待,使这场平叛战争不会给景帝增加太大的压力,那么景帝就会倚仗着晁错,认为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是这样,虽然有一百个袁盎,又哪里可以得到挑拨离间的机会呢?唉!世上的有志之士,要追求不同寻常的功绩,就不能为自己的安全打算。假使晁错自己带兵去讨伐吴楚七国,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就因为他想自己保全自己,使景帝很不高兴,于是奸臣得到了可乘之机。由此可见,晁错为了保全自己,恰好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