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欧阳修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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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读李翱文

【题解】本文是欧阳修景祐三年(1036年)贬谪夷陵前夕所写。作者一贯主张:为文必须明道致用,立言不朽。他反对那种风云月露、趋时阿世或叹老嗟卑的文章。因此当他读到唐代散文大师韩愈弟子李翱的《幽怀赋》时,便“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为李翱“虑行道之犹非”的文学创作思想所倾倒,并视李翱为不世之知己。他感叹李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否则他作品中的忧国忧民之情将更甚矣”!因为作者欧阳修清醒地看到,当时宋王朝面临的政治危机,已远远超过了李翱所处的中唐时期,而创议改革图新的新兴力量的代表人物范仲淹等人却纷纷遭到了贬黜和打击。他们的处境和遭遇“与翱无异”甚至更为“可叹”!文章深刻地表达了作者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对当时朝廷不问是非、不辨贤愚的感概。

【原文】予始读翱《复性书》[1]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2]。智者诚其性[3],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4]。又[5]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6]无荐己者,故丁宁[7]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8],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9]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10]。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11]也。凡昔翱一时人[12],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13]。愈尝有赋[14]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15]。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16]。若翱独不然[17],其赋曰:“众嚣嚣[18]而杂处兮,感叹老而嗟卑[19];视予心之不然兮[20],虑行道之犹非[21]。”又怪神尧以一旅[22]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23]。呜呼[24]!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25],则其忧又甚矣[26]!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27]一个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28],其余光荣而饱者[29],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景祐三年[30]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注释】[1]《复性书》:李翱研究人性的著作,关于人性的善恶问题,历代思想家多有论述。孟轲提倡性善说、荀子主张性恶说、汉代扬雄提出性善恶混说。李翱主张性善,他以《中庸》为理论依据,把性和情分开,认为性善情恶,提出要去情以复性。[2]《中庸》:《礼记》中的一篇,相传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不偏叫中,不变叫庸。儒家以中庸为最高的道德标准。义疏:对经书义理加以注解、说明。尔:罢了。[3]智者:聪明人。诚:一作“识”,了解。诚其性:要实实在在地了解(认识)人性问题。[4]不晓:不了解,不懂得。不作可焉:不作算了,可以不写这类文章。欧阳修主张“修身治人”强调教育的作用,反对空谈人性。[5]又:再。[6]以谓:认为,以为是。特穷时愤世:只不过是不遇时而愤世嫉俗。[7]故:因此,所以。丁宁:告诫。[8]然:倘若。韩:即韩愈,韩侍郎。豪俊:才智出众的人。[9]置书:放下书本。[10]复:又,再。休:止。[11]上下其论:指讨论古今政事的得失。[12]凡:凡是。一时人:同一时期的人。[13]莫若韩愈:没有人能像韩愈。[14]尝:曾经。有赋:作有词赋。此指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五月未仕时所作的《感二鸟赋》。[15]“不过羡鸟”二句:意思是韩愈当时的《感二鸟赋》只不过是抒发了诗人自己人不如鸟的感叹罢了。《感二鸟赋》云:“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余生命之湮阨,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16]其心:他的心愿、想法。使:假使。则不复云矣:就不会再说了。[17]独不然:独不如此。[18]其赋:指李翱的《幽怀赋》。嚣(xiāo)嚣:喧哗吵闹声。[19]咸:皆,都。嗟卑:嗟叹地位卑微。[20]视:察看。心:想法。不然:与众人不一样。[21]虑:忧虑,担心。犹非:还有什么不妥或欠缺。[22]怪:责怪,埋怨。神尧:指唐太宗。唐张文琮《太宗文皇帝颂》有“配尧登唐”的说法。一旅:一支军队,古代五百人为一旅。[23]“后世子孙”句:指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河北等地藩镇割据,战乱不休,唐王朝无能收复。以为忧:因此感到忧愁。[24]呜呼:感叹词,唉。[25]今之事:指宋仁宗景祐年间西北地区不断遭受辽和西夏侵犯的现实。[26]则:那么。甚矣:更厉害了。[27]脱有:即使有。[28]贱远:指地位卑微并被朝廷摈弃在偏远地方的人。无异:没有什么不同。[29]光荣而饱者:指地位显贵的当权者。[30]景祐三年:即1036年。景祐,宋仁宗年号。

【译文】我起初读李翱的《复性书》三篇时,认为:这只不过是对《中庸》一书的义理加以注释、说明罢了。聪明的人要想切实地了解人性的含义,就应该去读《中庸》原文;愚笨的人即使读了这《复性书》三篇,也无法弄懂人性的道理。因此,大可不必写这样的文章了。后来再读他的《与韩侍郎荐贤书》,以为这只不过是李翱,因生不逢时而产生的一种愤世嫉俗情绪和无人向上推荐自己的牢骚,所以才如此嘁嘁不休。假使他能得志,恐怕就不会这样了。然而,在文章中他把韩愈视同如秦汉时代好侠行义的一位豪俊,也算是善于评论他人的了。最后读到他的《幽怀赋》时,我才为他的文章所感动。我读着读着便放下书来感叹,感叹完了又拿来书来再读,简直不能自已。我遗憾李翱没生活在今天,不能同他相交成为朋友;又怨恨自己没能生在李翱所生活的年代,同李翱一起讨论古今政事上的得失啊!

以前凡是与李翱同时期的人,有道德修养并能写文章的人,没有人能像韩愈的。韩愈曾写有词赋,其内容也不过是羡慕两只鸟儿的光荣,感叹人生求得一饱的艰辛罢了。这种个人的愿望,假使能光荣地得到满足,也许就不会再说了。那李翱独不如此,他的《幽怀赋》说:“众人喧哗吵闹而混杂一处啊,都感叹自己年老而地位卑微。察看我的心却与众不同啊,思虑的是推行道义还有哪些欠妥。”他又还埋怨唐太宗能以一旅之师取得天下,而他的子孙后代却不能凭自己拥有的天下皇权,去收复藩镇割据的河北、河南,因此感到愁伤。唉!假使当时的君子都能将自己叹老嗟卑的心,改换成李翱那样忧国忧民的心,那么唐王朝的天下哪里会出现战乱与衰亡啊!

然而,李翱幸好没有生活在今天,见到今天发生的事变,否则他的忧愤又将更加厉害了。怎么今天的人们对此不感到忧悉呢?我走遍天下,见到过许多人,他们当中即使有人能像李翱那样忧国忧民,却又都地位卑微,被朝廷摈弃在偏僻荒远之地,其境况遭遇与李翱一样;其余那些地位显赫,有权有势的人,一听到忧世的话,不认为是疯子,就认为是病态的呆子,不是怒目视之,就是一笑置之。唉!身居官位的人不愿为国家政事使自己忧劳,又禁止不居官位的人们,使他们都不得为国家政事担忧,实在可悲可叹啊!

宋仁宗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