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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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屈鸿图,同官县新任县长。他体态适中,面容清癯,表情谦和,眼神忧郁。上身穿白色丝绸短袖衬衫,下身着深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一道清晰的侧分线把头发向两边分开,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衣袋里别着一支在秋阳下笔柄闪着银色光泽的钢笔。背略微有些驼,走起路来身子稍显前倾。下巴有点尖,颧骨有点高,原本整齐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反背着两手,踏着被雨水冲洗、被岁月磨砺、泛着青灰色显得坑坑洼洼的石条街路,在政务科科长刘子良的陪同下,迈着悠闲的步子行走在同官县县城的街道上。

这是初秋的一个下午,蓝天上飘着疏散而慵懒的白云,悠然自在,缓动中舒展着纤巧的柔姿;山坳间氤氲着淡淡的青雾,渲染出飘逸迷蒙的景致;川道里飞渡着无声的秋气,秋阳旖旎,辉映出老县城的独特魅力。

今天的同官县县城不集不会,街道上往来的人不多,两旁店铺的门都开着,门前高高挑起的幌子,随着丝丝秋风舒卷有致地飘摇着。

刘子良紧随屈鸿图之后,他个头和屈鸿图差不多,身架比屈鸿图要瘦些,溜肩、窄脸、阔嘴、薄唇、高鼻梁,两只眼睛转动得很快,显露着精明的神态。他的衣着装束和屈鸿图不一样,着一身青灰色的便衣,脚踏一双圆口黑布鞋,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虽说时节已进入秋季,但他手里仍攥着一把合在一起的折扇。县城里熟悉他的人和历任县长对他是不称名不道姓的,都叫他“刘师爷”,屈鸿图也入乡随俗称他为刘师爷。刘子良在县府里已有十多年的资历,在这座县城里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不同凡响之处是他有着伺候三任县长的荣耀背景,用他的话说他已是“三朝元老”。

刘子良伺候的第一任县长叫余汉民,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让刘子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人放着别人艳羡不已的县长不当,在任仅仅两年零三个月时间,竟在一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天,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从县城路过北上。队伍里有一个年轻女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剪发头,穿一身瓦灰色军服,腰间扎着一条皮带,打着绑腿,脚上穿着一双和时节不合拍的厚皮鞋,一步跨上了有三级石台阶的县府大门。余县长和那个女人在他的办公室关门谈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把她送出来,这支队伍就顺着川道过了金锁关向北走了。又过了两天,余县长就神秘地消失了。他怎样消失的,为什么消失,消失后又去了哪里,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有人说余县长去追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是他的老婆,有人到陕北贩羊时在延安还看到了他。也有人说那个女人在余县长的办公室对他进行了威胁,把他吓跑了,他是她的仇家。实际情况怎样,谁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确切的,余县长从此以后就像泥牛入海再没了音信。为这事,省政府来了调查组调查了四五天时间,刘子良还被调查组的人像审贼似的审问了三次,最终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刘子良伺候的第二任县长叫单东平。单县长的任期更短,只有一年零九个月。他是到同官县来镀金的,在任期满一年零九个月时,就升迁到别处任职了。

刘子良伺候的第三任县长叫赵明理。赵县长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经常到川道里或塬上的村庄里察看民情,催款收粮,派丁遣夫,铲除烟苗,开导放足。夏天收麦子的时节,赵县长带了一队人到塬上催收粮食,暑热催得他和骡子都昏昏欲睡。骡子耷拉着眼皮,抻着长脖颈,迈着疲惫的步子朝前走。赵县长骑在骡子背上,放松着缰绳,眯缝着眼睛,打着瞌睡不住地摇晃着。道路两边是一片连着一片望不到头的麦田,麦田上流动着暑热,凝滞着寂静。突然,后面拖拖沓沓的队伍里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嗨,兔子!”

一只肥墩墩的灰毛兔子在人们的吵嚷声中,竖起两只尖耳朵慌不择路地乱蹿,正撞在赵县长骑的骡子腿上。骡子受到惊吓,一声长嘶,前腿腾空,使得赵县长两臂一张,像要飞起来似的翻进了土道旁的干沟里。当人们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把他从沟底抬上来时,发现他摔断了左腿和右胳膊,还掉了两颗门牙。人们把赵县长抬回县城,正巧在县府门前碰到了一位打着“接骨世家”幌子的游医,刘子良赶忙把他请进县府为赵县长治伤。游医一边忙着为赵县长接骨,一边不失时机地炫耀自己接骨世家的深邃奥妙的医术和许多有案可稽的成功案例。他用竹板夹住赵县长摔断的腿和胳膊,用布带子一圈又一圈地固定结实。最后,他手抓着袖口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子和嘴角的白沫子,说:“好啦,二十天下床,三十天拆掉夹板,两个月恢复原状。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不需要!我只需要六十天就让你恢复得完好如初。我给你开二十服药,一天两服;再留下一瓶药膏,每隔五天用温水擦去老药膏,换上新药膏,包你不留一丝一毫的后遗症。”

“现在感觉咋样?”刘子良小心翼翼地问着,一副忧心忡忡、愧疚自责的样子。

赵县长叹了口气,哭丧着脸:“刚才还疼得钻心,现在好多了。”

“那是,”游医接话说,“我这可是八代祖传的秘方,君药是东北长白山的虎骨,还有三十味臣药都是名贵药材,再加上相得益彰的配伍……”他伸出两只粗糙的手,继续说:“还有我这两只回春妙手……”

刘子良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语,问:“你是哪里人?我咋在同官县没有见过你?”

“嗨,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你是大名鼎鼎的刘师爷,是贵人,咋能把我这个串乡走村的游医看到眼里?俗话说,求神不如撞神。赵县长今天出了事,正好碰到我,这是小人的福分,也是赵县长的运气。”游医巧妙地避开了刘子良问他是哪里人的问题。

结果赵县长的胳膊和腿都没有接好,出现了错位,胳膊向内拐,腿向外撇,说话时忍不住嘴角往外流口水,后来就不得不退职了。

刘子良伺候的第四任县长就是眼前的这位接替赵县长职位的屈鸿图屈县长。

刘子良是一个很会处事的人,知道怎样才能博得上司的喜欢,脸上总是堆着亲切而不失分寸的笑。他在新县长面前再次展现出这方面的才能。

刘子良脸上的笑从昨天见到新县长的一刹那,就好像凝固在脸上一样,一直没有消退。他侧着身子,紧紧跟随在屈鸿图的身边详细地介绍着同官县的情况。

屈鸿图两眼望着前方,边走边听,不时地扭动着患颈椎病的脖颈,审视着这座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县城。他是昨天下午才踏上这里的土地到同官县来任职的。在此之前,他在省政府政研室任职,一干就是十年,好像屁股被焊在那个位置上一样,多年没有挪窝。直到这次同官县的前任县长退职,才碰到对他来说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到同官县来当县长他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苦守多年终于盼来了一个晋职升位的机会,忧的是同官县这块地方并不是他理想的落脚之地。同官县是国民政府管辖的最北边的县域,再往北走不远就到了共产党的地盘。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年代,一旦国共开战,这里就成了前沿阵地。再者,同官县是个穷县,财政极为拮据。基于这些原因,凡是有门路的人都不愿意来这里。然而县长这个职位对他还是有很强的诱惑力的,毕竟实现了从“牛后”到“鸡头”的进步,于是,在带有缺憾感的情况下他还是来了。

县城的街道并不长,主要的铺面就集中在这一路段,比起省城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他心中不免泛起一股难言的凄楚,思忖道:“屈鸿图呀屈鸿图,真是命途多舛!在这两山夹一川的穷山沟里,还有什么‘鸿图’可言?”

刘子良和屈鸿图的心境却截然不一样。老县长卸任新县长履职,在这新旧县长交替之际,他心里着实紧张了一阵子,不知道他这“师爷”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在新县长还没有到任之前,他就千方百计地通过不同渠道了解新县长的秉性,综合分析研究新县长的喜怒哀乐爱恶欲。根据他多年总结出来的官场经验,得出个结论:只要把新上司的七情六欲琢磨清、研究透,顺毛搔痒,做起事来就不会有闪失。

刘子良问:“屈县长,您对这个县城感受如何呀?第一印象,这第一印象很重要……”他手里握着折扇,半侧着脸,注视着眼前这位手握生杀予夺之权、随时都可以给他带来希望或者失望的人的表情。

屈鸿图咧嘴笑了笑,下意识地用白净的食指尖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撇了撇嘴不屑地说:“小县城,小县城呀。我屈某真不明白,在这里设个县干什么,设个镇就可以了嘛。”

刘子良心想,哼,小县城,还小县城呢,不是县城你当屁县长,设个镇你不就成镇长了吗?蠢蛋!他把折扇在手掌心有节奏地拍击着,徐徐说道:“这座县城嘛,说大是不算大,可说小也不算小。在卑职看来,这大与小是相对而言的,关键在于它的地理位置,重要的是它所起到的作用。就拿同官县来说吧,在您眼里是个小县城,这您一定是拿它和省城相比较。您多年待在省城,高瞻远瞩,胸怀辽阔,志向非常。可省城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要想显山露水很不容易。您能毅然决然来到这里,以卑职之见是非常英明的决定。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屈鸿图停下脚步,询问道:“你是想说什么?”

刘子良说:“哦,卑职是姑妄言之,对与否请不必介意。我是对您说的‘小县城’的印象不敢完全苟同。同官县县城即便是小,但我觉得它有着非凡的意义,是一个有鸿图大志的人成就一番事业的绝好地方。”他有意识地加重了“鸿图大志”这几个字的语气,因为“鸿图”紧扣着屈县长的名字。

刘子良的话也确实使屈鸿图的心情舒畅起来。他饶有兴趣地说:“嗯,你继续说。”

刘子良说:“从历史上看,很多仁人志士成就一番伟业都是以小县城为根本,励精图治,埋头苦干,最终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扬名青史。这个……比如,刘邦发迹于沛县,朱元璋作为于凤阳。沛县和凤阳都是小县城,这些人都是从小县城做起。这小县城可是有大作为的地方呀,说不定这同官县就是您发迹的地方。”他睃了一眼屈鸿图,看他在认真地听,就继续说:“再说这同官县吧,县城小是受它的地理位置所限,您看这川道两旁是绵延不绝的高山和连续不断的沟壑,也正因为这里的山高沟深,才形成了独特的地理风貌,历来堪称北鄙重镇……”

“呵呵,还北鄙重镇呢。”屈鸿图边走边说,“你说说,它重在什么地方?”

“这可多啦。”刘子良扳着指头说,“这其一吧,它历史悠久。根据历史记载,它于汉时建县,距今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您看,这街两旁的房屋瓦舍大多是飞檐凌空、雕梁画栋,非是秦砖,便是汉瓦。还有咱脚下的这青条石磨损的程度,没有漫长岁月的磨砺是不可能的。这是哪个朝代铺的,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它要承载起多么厚重的历史呀!其二,这里历代都是军事重镇。县城向北就是金锁雄关,高山夹谷,绝壁千尺,关隘险峻,扼咽锁喉,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其三嘛,是交通要道。县城这条道路,往南去,可直达八百里秦川腹地和省城毗连;向北走,可贯通陕北、甘肃、宁夏和内蒙古,实为榆塞秦关,襟喉要地。这其四嘛,这里又是个商贾云集的地方。每年都有数不尽的西北商品运往省城,又有数不尽的省城商品运向西北,商客们多数要在这里吃住歇息。您可以看,咱这里最盛的商号是客店和饭店。这其五是土地广袤,民风淳厚。这两边山上,虽说是旱塬,但人少地多,一旦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一年粮满仓,五年有吃穿。哎呀,您能被委派到这里任县长,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不但是您的福,也是全县百姓的福。”

“我的福?全县百姓的福?”屈鸿图鼻子哼着,轻松地说着,“刘师爷,你可真能吹呀。有这么一个笑话,想必你也听过。”

“愿闻其详。”刘子良侧着耳朵听着。

屈鸿图说:“为什么天上这么黑?原来是牛在飞。为什么天上有牛飞?是你刘师爷在地上吹。你就吹吧!同官县的牛都让你吹死完了,牛肉便宜了。等收完苞谷就该种麦子了,我看农民用什么拉犁耕地,到时候就把你套上拉犁去。”他这么说着,但心情舒畅了许多。

刘子良听出来这是屈鸿图在调侃他,话语之间并无恶意,便嘿嘿笑着说:“不不不,屈县长,我说的这可是真话,是实话,确实没有吹嘘的成分……”他还要接着说,屈鸿图进到一家店铺里。这是一家当铺,下午生意淡,掌柜正靠在柜台上打盹,见有人进来马上打起精神,两臂撑在柜台上,笑脸相迎:“刘师爷,您今天哪来的闲工夫到敝店来呀?这位是……”

刘子良咂了一下嘴,正色道:“这位是同官县新任县长——屈鸿图屈县长。屈县长下车伊始便来体察民情。屈县长,这是当铺的赵掌柜,做典当生意有多年了。”

“啊呀,县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赵掌柜说道。他急急绕出柜台,忙不迭地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屈鸿图跟前,用衣袖在椅面上拂了几下,殷勤地说:“县长请坐,我这就去泡茶。”

屈鸿图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我这是随便转一转,看一看。你的典当生意做得有年头了吧?看这店铺也是陈年老店了。”

“生意确实做得有些年头了,”赵掌柜说着,用左手的食指不停地在右边有些松弛下垂的腮帮子上搔着痒,“只是,这些年世道不太平,生意淡……不赚钱……”

刘子良说:“赵掌柜,别哭穷了,屈县长又不是来向你借钱的。你生意的情况我是清楚的,不说别的,这南来北往的客商,有多少人为了应急,把货物十钱不值仨钱地典给你?你把财发大啦,整个县城谁不知道,哭什么穷呀?”

赵掌柜显出一副委屈相,挓挲着手说:“哪有这事,哪有这事。人家有急有难,想变现几个应急钱……咱做的可是诚实买卖,公平交易……这……”

“好啦,好啦,交易就是双方自愿,有人愿打,有人愿挨嘛。”屈鸿图打着圆场说。

“还是县长大人说得在理。屈县长这才是明察秋毫,公平正义,是青天大老爷。”赵掌柜极力恭维着,不满地斜了刘子良一眼。

刘子良陪着屈鸿图出了当铺,继续在街上走着看着。他继续介绍着:“这同官县县城有南关和北关之分,咱们处的是北关,各类商号也主要集中在北关。您看,前面那个有戏楼的地方是集贸市场,牲口交易、粮食买卖、唱戏杂耍、军队训练都在那里。每月阴历逢五逢十是集市,到这一天,这周边四塬八乡的百姓都会来这里赶集。”

屈鸿图站在原地,朝那边眺望着,空旷的场地上有一队军人在操练队形。场地的边缘长着几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和桐树,挨着旧城墙的地方是一座戏楼,戏楼的屋脊高高耸起,屋顶的瓦面上几束细茎的毛草在微风中抖动着,翘起的檐角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里的驻军是……”

“是西北军第四十六团,主要任务是把守金锁关的关口。”

“军营在哪里?”

“喏,烟囱冒烟的地方就是军营。”

“他们这个团长叫张……张什么?”

“张震山。哦,虽说四十六团是团的建制,可张震山的军职却是旅长。我们这里不称旅长称司令,叫张司令。”

“张司令?好,这样的称呼威风气派。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嘛,”刘子良歪着脑袋斟酌着说,“以在下看,这个人方脸大额,秉性耿直,有冲锋陷阵之勇,乏运筹帷幄之才,实乃一介武夫。这个人最佩服的人是李逵和鲁智深,性格也像李逵、鲁智深。”

“水浒看多喽。他的祖籍是……”

“山东。”

屈鸿图笑了笑说:“山东人,也难怪。山东人就是以豪爽著称,性格豪爽的人好交往嘛,是吧?”

“是是,屈县长真是一语中的。”刘师爷指着一个敞院说,“这就是军营。”

透过院墙的一个豁口可以看到院子里有四排青砖瓦房,近墙处有一眼水井,偶尔有伙夫端着盆子进进出出。伙房的灶烟从烟囱里很有力地冲出去,在半空弥漫开来,形成一团雾,笼罩在军营的上空,散发着呛人的柴草气味。

屈鸿图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叠得很方正的手帕,把镜片仔细地擦拭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指着北边的山脉说:“那边就是你所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金锁关吧?”

“是,那边就是金锁关,关隘十分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刘子良比画着说,“以同官县为中心,北边有金锁雄关,西边有香山寺院,东南有陈炉镇,西北还有玉华宫。哦,对了,这里还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孟姜女传说。”

“噢,”屈鸿图若有所思地说,“对一个新地方的人文地理、古今变迁都有必要了解了解,这很有意思。你慢慢道来,一个一个说。就先说说玉什么宫吧。”

“玉华宫。”

“对,玉华宫。为什么叫玉华宫?”

“这个玉华宫的来历是这样的:那座山叫玉华山,玉华山绵延百十里,山势宏伟,沟深谷幽。玉华宫就在玉华山里一个很大的葫芦谷里。到了夏季,谷外暑热袭人,谷内却是凉爽如秋,十分惬意。唐朝的时候,唐高祖李渊发现了这个地方,派人在谷里谷外依山傍崖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避暑山庄。每年夏天当长安城里热得受不了的时候,这个皇帝老儿就会辞楼下殿,不顾舟车劳顿,奔波遥遥数百里,到这里避暑消夏。”

屈鸿图说:“既然是皇帝看上的地方,景致一定不错。”

刘子良说:“您说得太对了,景致非常不错。这谷内是飞瀑腾雾,碧潭清流,岩崖壁立,怪石嶙峋,林木森森,流水潺潺,藤缠蔓绕,曲径通幽,气候清爽宜人,别有一番洞天。正所谓:崖顶飞瀑晴亦雨,碎珠拂面夏如秋。谷外原野平旷,阡陌交错,河流清幽,村舍俨然,真有世外桃源的情调。还有,《西游记》里讲的那个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取回经书后就是在玉华宫翻译的,玄奘法师最终也是在那里圆寂的。”

屈鸿图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你说是唐高祖李渊年间的事情,距离现在大概……大概有一千三四百年的历史,是吧?历经这么漫长的岁月,还能留存什么遗迹?恐怕早就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了。”

刘子良两掌一拍,跷起大拇指夸赞道:“屈县长,您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几千年的历史您是了然于胸,佩服,五体投地地佩服。您说得对,历经这一千多年的风销雨蚀,再坚固的建筑也会被销蚀殆尽。建筑是没有了,可谷内崖壁上开凿的一排石窑洞依然存在。这排窑洞几乎绕谷一周,各窑洞间由一道廊庑相连。虽然经过千余年的风剥雨蚀已经破败不堪,但仍然能看出当年的古韵遗风。”

“是了。看历史古迹,就是要看它经过岁月磨砺后的沧桑,从沧桑中品味它当年的辉煌,这样才能引发感触。”屈鸿图悠然地说。

“是的,是的。”

“你说的陈……炉镇,是干什么的?”屈鸿图侧目问道。

“陈炉镇是烧瓷器的……”刘子良赶忙答道。

屈鸿图点了点头:“多长时间了,有什么特点?说说。”

“好的。”刘子良抖擞了一下精神,说,“陈炉镇在咱同官县东南边的半山上,这个镇子和景德镇一样都是以烧瓷器而闻名于世。这个陈炉镇可是年岁悠久,日月流长。据县志记载,历史可上溯到唐代,最盛时期是宋代。那时候,半面山坡上,窑场是鳞次栉比,窑火是通年不灭,可谓是家家开窑场、户户出瓷匠,热闹得很嘞。瓷的釉色是色彩纷呈,有青釉、黑釉、白釉、茶色釉、姜黄釉、酱色釉、铁锈红色釉……瓷的品种是不胜枚举,有瓷缸、瓷盆、瓷罐、瓷碗、瓷壶、瓷瓮……这样说吧,品类繁多,不一而足。凡是百姓居家过日子的用具一应俱全。”

屈鸿图停下脚步,目视着陈炉镇的方向,沉吟着说:“这么说都是些民用瓷了。有没有观赏瓷?景德镇可大多是观赏瓷。”

“也有,但是不多。据县志记载,五代时期是官窑,出了不少宫廷用瓷,大多是观赏瓷。比如当时出了一个叫‘倒装壶’的瓷器就很有名,据记载这个壶底心有一孔通腹,倒置可灌水,正置滴水不漏,设计巧妙,匠心独具,可惜这个工艺失传了。”

“金锁关你去过吧?”

“去过,当然去过。”刘子良自豪地说。

“常去?”

“小时候常去,这些年没有再去过。”

“详细说说。”

“金锁关是一座关隘,而且是一座险关要隘。有位古人到了金锁关,被它的险要气势所震撼,喟然慨叹道:‘金锁险关,鹞鹰难飞。’”

“哪个古人?”

“这个……时代久远,已经无从考证,只是县志上有记载。不过,‘金锁险关,鹞鹰难飞’绝对不是虚夸,而是对金锁关山形地势的真实描写。出了县城向北行,举目观望,可见蓝天白云之下两峰突兀,拔地通霄。登上峰巅,俯身鸟瞰,只见巉岩嶙峋,怪木峥嵘,人到此处惊心,鸟飞此处胆寒,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呀。据说宋时的杨六郎为抵御辽兵南犯长安,曾驻军在这里,杨六郎在山上修的点将台、瞭望塔、校兵场,虽经漫漫岁月的剥蚀,但其陈迹依然尚存。待屈县长忙完公务,有闲暇之时,可去登高一望。一来是对本县的地理人文有个了解;二来可解案牍之劳顿;三来也可登高望远,抒怀表志。”

屈鸿图点头说:“是的,是的,抽时间我一定去看看。你不是说还有个香山寺吗?”

“对,香山寺在县城的西边。三峰突兀,西峰、中峰、东峰依次排列,形成一座笔架,故又名三石山。清代《重修香山寺碑记》赞道:‘三峰耸翠,巍焕射入云间;碧色秀气,隐若寓于群芳。’中峰的峰顶有一个天然石穴,人称崎峰洞,即香山正洞。洞里供奉着千手千眼菩萨,也称香山菩萨。说来这香山寺也是历史悠久。据史料记载,在苻秦时期就创建了寺院。这个香山寺很有灵气,抽签打卦灵验得很,香火非常旺盛。屈县长有空闲时,由在下前面引路到寺院一游,佛前敬奉三炷香,再叩三个虔诚头,保您官运亨通,前程无量,逢凶化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屈鸿图点头连声说:“好,好,借你吉言,等忙过这一阵子,一定抽时间去看看。”他接着把话锋一转,问道:“孟姜女的故事你也清楚?”

刘子良把折扇在手中重重一击,兴致勃勃地说:“太清楚啦,这可是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同官县是老幼皆知,无人不晓。”

“嗬,说来听听。”

刘子良觉察到屈鸿图对他讲的事情充满了兴趣,便抓住时机展现本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孟姜女的故事:

相传在秦朝的时候,同官县县城有一户姓孟的殷实人家,种了一粒葫芦籽,葫芦秧顺着墙爬到一墙相隔的邻居姜家结了葫芦。葫芦熟了,孟家说这葫芦应当是他家的,姜家说这葫芦应当是他家的,结果两家说好把这个葫芦分开一家一半。打开葫芦一看,从里面跳出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姑娘,两家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于是孟家和姜家就给这个小姑娘起了个名字叫孟姜女,由孟家来抚养。孟姜女长大后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聪明伶俐、十分漂亮的大姑娘,能弹琴,会作诗,文章写得也非常出色。

那时候秦始皇的长城已经修到甘肃,同官县也是忙着抓丁拉夫送去修长城。塬上有一个叫万喜良的年轻人,是个书生,为躲徭役从家里跑到了县城。他跑得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刚想歇脚找点水喝,忽然听到一阵人喊马叫的声音。原来这里也正在抓壮丁哩!他来不及跑了,就翻进了旁边的一个院子。这院子正是孟家的后花园。这时候,恰巧孟姜女和丫鬟出来逛花园,冷不丁看见葡萄架下藏着一个人。她和丫鬟刚要叫喊,万喜良赶忙钻了出来,上前打躬施礼哀求道:“小姐,小姐,别喊,别喊。我是逃难的,快救我一命吧!”

孟姜女一看,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长得挺俊秀,就让丫鬟回去报告孟老爷子。老爷子在后花园盘问万喜良家在哪里,姓甚名谁,何以翻墙入院。万喜良一五一十作了答。老爷子见他挺老实,知书达礼,就答应把他暂时藏在家中。万喜良在孟家藏了些日子,老两口见他一表人才,举止大方,就商量着招他为婿。跟女儿一商量,女儿同意。跟万喜良一提,他也乐意。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

那年月,兵荒马乱,三天两头抓丁拉夫,定了的亲事,也不敢总撂着。老两口一商量,择了个良辰吉日,请来了亲戚朋友,摆了两桌酒席,欢欢喜喜地闹了一天,两人就拜堂成亲了。谁知道小两口成亲还不到三天,突然闯来了一伙衙役,不由分说,生拉硬扯把万喜良给抓走了。

这一去明明是凶多吉少,孟姜女成天哭啊,盼啊!可眼巴巴地盼了一年,不光人没有盼到,口信也没有盼来。孟姜女放心不下,要去寻找丈夫。她爹娘看她那执拗的样子,拦也拦不住,就答应了。孟姜女整理了行装,辞别了二老,踏上了行程。这个苦命的女人一路向北去,穿过一道道的山,越过一道道的水。饿了,啃口锅盔;渴了,喝口泉水;累了,坐在路边歇歇脚。

孟姜女就这样走啊走啊,终于到了修长城的地方。她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和万喜良一块儿修长城的民夫。

孟姜女问:“各位大哥,你们是和万喜良一块儿修长城的吗?”

大伙说:“是。”

“万喜良呢?”

大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吭声。孟姜女一见这情景,急切地追问:“我丈夫万喜良呢?”大伙见瞒不过,只能说出真相——万喜良上个月就因累饿而死了!

“尸首呢?”

大伙说,死的人太多,埋不过来,监工的都叫填到长城里头了!

大伙话音未落,孟姜女手拍着长城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啊,哭啊,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秋风悲号,山岳呜咽。她正哭着,忽然哗啦啦一声巨响,长城像天崩地裂似的倒塌了一大段,露出了一堆堆白骨。那么多的白骨,哪一个是自己丈夫的呢?她忽然想起了听到的一个故事:亲人的骨头能渗进亲人的鲜血。她咬破中指,滴血认骨,最终找到了丈夫的尸骨。孟姜女背着丈夫的骸骨归来,到了金锁关前面的北高山,又累又饿又渴,想起了命运的苦难,不禁又大哭起来。忽然地下涌出泉水来了,后人就把这股泉水叫作“哭泉”。泉水清澈见底,甘甜爽口,常喝能滋阴补阳,延年益寿。

刘子良在讲述的过程中,注意到屈鸿图一直认真听着,偶尔翻起眼皮觑他一眼,表情肃穆,似乎故事感染了他。听完,屈鸿图紧抿了一阵子嘴,又长吁了一口气,说:“是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他突然又高兴地伸出指头点着刘子良:“刘师爷,我说你呀,应当去说书,要不真屈了你的才啦。”

刘子良说:“嘿,屈县长您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能掐会算,真是诸葛亮再生,刘伯温现世,一切都在您的把握之中。我爷爷就是说书的,他说了一辈子的书,说‘三国’、说‘水浒’、说‘西游’,临咽气的时候,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三国演义》中‘草船借箭’那一段。我爸也说书,可是他就没有我爷爷那种执着劲了。在我爷爷那辈,我们家还是相当富有的,有地,有牲口,还有两挂马车。可是我爷爷说书着迷,从不务农事,成年跟着剧社走乡串村去说书。剧社没有钱粮,他就变卖家中的牲口和土地给剧社贴补,家道就败落在他的手里。我爸还是比较顾家的,农闲的时候说书唱戏挣些零钱补贴家用,农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务农。这样业余爱好没有丢,家里的生活也有了保证。我从小受到他们的熏陶,看了不少的书,听了不少的戏文,讲起话来总带着说书的腔调……”

两人边说边走。街道的一块空地上围了一群人,人头攒动,不时发出热闹的喊声。

屈鸿图问:“这是干什么的,这么热闹?”

刘子良一路小跑过去,踮着脚朝人堆里看了看又跑了回来,说:“一群人闲着没事,赌博呢。”

屈鸿图皱起眉头:“赌博?竟敢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赌博?咄咄怪事!”

“不不不,”刘子良赶忙摆手比画着说,“言之有误,言之有误。是这样的,他们玩的是一个小游戏‘套圈’,就是掏钱买几个圈,然后在一定的距离外投摆好的小玩意,套住了就是自己的,套不住买圈的钱就白花了。闲开心,闲开心。”

刘子良正在给屈鸿图解说着,人群中传来恶言恶语的吵骂声。

“怎么又吵起来啦?”屈鸿图引颈朝那边看去。

“不……知道。”刘子良也莫名其妙地说。

屈鸿图和刘子良一同向人群走去。

“喊什么喊!吵什么吵!”刘子良赶到前面,向人群喝道。县城里的人都认得刘子良,人们知趣地为他闪开了一条道。

刘子良一声喝,吵骂声戛然而止,但是人群中间的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老头还扯着一件衣服互不相让。双方都拉得很紧,害怕衣服被对方拉跑了。

刘子良在手掌中敲击着折扇,迈着步子走到两个人跟前,厉声地问:“咋回事,咋回事?在大街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中年汉子抢先说:“您评评理,他半下午赊了我五十个圈,说如果没钱就用他的猪顶账,这五十个圈输完了,他却赖账。”

中年汉子看来是外乡人。这老头刘子良认识,是北街的高占魁。高占魁红脖子涨脸地争辩说:“刘师爷,我欠他五十个圈不假,他说我赖账可是胡说八道,冤枉好人。我说这就给他牵猪去,他死活不肯,非要让我把衣服押在这儿,这不是侮辱我赖账是啥?”他转而冲着中年汉子嚷道:“你真他娘的有眼无珠,我高占魁在这县城头顶天脚踏地几十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磊磊落落地活人,啥时候赖过别人,啊?”他继续说:“想当年,我在北伐军里当排长,打起仗来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还能赖你的账?老子这条腿就是在打仗中负的伤,到现在遇到天阴下雨还疼呢,不信你问问这些乡亲们。真是狗眼看人低!”他一只手紧紧地扯着衣服,一只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嘴巴里喷着唾沫星子。

那中年汉子也不回话,只是牢牢地扯着衣服的另一端不放。他扯的是一件旧单衣,肯定不值一头猪钱。

“你的猪呢?”屈县长站在刘子良的身后,听清了原委,问了一句。

“猪?你是谁?管得宽。”高占魁怒气冲冲地嚷道。

刘子良眼睛一瞪,把折扇在手里使劲敲了两下,喝道:“放肆,你跟谁说话呢?这是新任同官县的父母官——屈鸿图屈县长,知道吗?”

高占魁闻言立刻胆怯下来,眼中的怒气像突然被风刮走了似的,斜看了一眼屈鸿图,耷拉下眼皮嘟囔着:“我也没有见过,他脸上又没刻字。”

“嘿,你这个老高头,怎么人来疯呀,一点好歹都不识!我……”刘子良还要发作,屈鸿图做了个手势阻止了他,仍然问高占魁:“你的猪呢?”

高占魁可怜兮兮地说:“猪在徐一刀那儿,让他骟呢。”

屈鸿图问刘子良:“徐一刀是谁?”

刘子良回答说:“徐一刀是咱同官县手艺最好的骟猪匠,家在前头住。”

屈鸿图说:“打赌服输。既然输了,就要信守诺言,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本县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既不认识他,也不熟悉你,对事不对人,当着众人的面秉公断案。你去把猪牵来,当着本县的面现场交割。大家说这样行不行?”

围观的人跟着嚷嚷着“行”。

“好……”

屈鸿图又问高占魁:“本县这样断你服不服?”

刘子良问:“是呀,服不服?屈县长这可是明镜高悬,秉公而断。”

高占魁梗了梗脖子,瞪了一眼刘子良:“服啥服?我根本就没有赖账,我只是让他给我去赶猪的时间……”

正说着,一个少妇风摆杨柳般从前面走来,上身着蓝花布衫子,下身着淡青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头发在脑后绾起一个发结用簪子别着,簪子上吊着一个彩坠,轻盈地摆动着。她两手绞着花手帕,老远就喊:“爸,爸哟,我妈把饭做熟了,等你回家吃饭呢。你在这儿干啥呢?”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喊道:“快来看,你爸把你家的猪输啦,耍赖呢。”

高占魁尴尬地喊道:“放你妈的屁,老子清清白白做人,赖谁啦,啊?唉!”

少妇走过来问明了情况,抿嘴一笑:“我当是啥事呢,不就一头小猪嘛,值得这样?我爸就是把我家的大骡子大马输了又有啥了不起。猪不是不在这儿嘛,大兄弟把这钱拿上,咱就两清了。”她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卷钱塞到中年汉子手里。那汉子展开一看,不满意地说:“就这一点,连买条猪腿都不够,不行!”

少妇嫣然一笑,说:“大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常言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那五十个圈能值一头猪钱吗?再说啦,和气生财,不义之财不可取,我给你五十个圈,换你一头猪,你换吗?”

“这不是我和你的事,这是我和你爸的事。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汉子不服气地辩解着。

“话可不能这样说。人说话做事要讲理、要公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白了就是不讲理、不公道,只有占便宜的人才这样说,吃亏的人不会这样说。看你站在这儿也是一条汉子,汉子家做事不能总想自己占便宜把别人都亏死。你说是不是?”少妇慢条斯理地说。

“这……”那汉子语塞了,挥着手,“算啦,算啦,不说啦,我认倒霉。”

事情就这样平息了,围观的人在嘻嘻哈哈中散去了。少妇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公公,高占魁接过拐杖一瘸一拐地随着少妇走了。

屈鸿图望着少妇和高占魁走去的背影,有些恍惚地问:“这女人是谁呀,伶牙俐齿的。”

刘子良说:“这是高占魁的大儿媳妇,名叫娇艳。人如其名,真是又娇又艳,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噢,怎么回事?”

刘子良说:“这个娇艳是高占魁的大儿媳妇,他的大儿子是咱县保安队的副队长,叫高大贵。别看这媳妇模样标致,像是仙女下凡,这个高大贵长得可不咋样,就像《水浒传》里写的武大郎的那副样……”

屈鸿图托着下巴,眯缝着眼看着娇艳远去的背影,感叹着说:“你说他男人像武大郎?世上这事就奇了怪啦,丑夫娶这么个俊俏媳妇。真像人们说的‘好汉无好妻,懒汉娶仙女’。昨天怎么没见他?”

“塬上出了个案子,他带了几个人办案子去了。等他一回来我就叫他去见您。叫他把媳妇也带上,两人往一块儿一站,很有看头,女的更显漂亮像潘金莲,男的更显丑陋像武大郎。”

“是吗?”屈鸿图感叹道,“说真的,看了《水浒传》,我还真同情潘金莲。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出身低微,先是委身于张大户,继而又屈就于武大郎,最后又被武二郎剖腹剜心死于非命。更悲惨的是,死后还要背负着淫妇荡女的恶名遗臭于世。刘师爷,如果你是潘金莲你能忍受命运的摆布吗?如果有命运的话。”

刘子良认真听着屈鸿图的每一句话,分析着每一句话的含意,调整着自己的思路。他马上回答说:“坚决不能。我要是潘金莲我就不会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我要同命运抗争。我要……”

“你怎么办?”屈鸿图笑眯眯地停下了脚步,斜目而视,等着刘子良的回答。

刘子良也停下了脚步,思索着说:“我要是潘金莲我不会下毒害死武大郎,我会效仿西汉的卓文君,和如意郎君司马相如私奔,留下一出感人的爱情故事在人间。”

屈鸿图点头称赞道:“说得好!看来你还是接受了不少新思想,对婚姻有着新的认识和见解。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史主要就体现在家庭的封建和婚姻的封建,体现在对女性的歧视和贬低。施耐庵在他的《水浒传》里可以说把对女性的歧视和贬低演绎到了极致。”

刘子良谦逊地说:“属下也看过《水浒传》,可惜头脑愚钝,领悟不深,还望屈县长不吝赐教。”

屈鸿图挥了一下手,说:“什么赐教不赐教,我也是随口谈一些见解罢了。”

“不不不,”刘子良不放过任何恭维的机会,谦恭地说,“您太客气了,我伺候过三任县长,没有像您这样和气待人的。昨天见您第一面就感觉到您身上有一股吸引人的亲和力和浓厚的儒雅气息,真真正正让我折服。今后您要多多不吝赐教,让属下多多长些见识。您继续说,您的教诲我一定铭记不忘。”

在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听他对《水浒传》做出不同寻常的剖析,并且和他有着相同的认识,屈鸿图感到很是欣慰。

“我读了《水浒传》,觉得施耐庵这个人对女性有着很深的成见。我就想,会不会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曾经被哪个女人挫伤过,所以就在作品中表露出自己对女人的怨恨?从这本书里你可以看到只要有几分姿色的女性,命运都不光彩,不是为财而死,就是为淫而亡。阎婆惜花容袅娜,玉质娉婷,被宋江所杀,死于贪财好色;潘金莲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是一个美人坯子,被武松剖腹剜心,死于贪财好色;潘巧云被杨雄、石秀所杀,也是色欲所致。还有那清风寨刘高的老婆,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资秀丽,虽然有一副好皮囊,但心术不正,对宋江恩将仇报,死于非命。卢俊义的老婆贾氏和管家李固私通最终毙命于卢俊义的刀下。再有,天生美貌似海棠花的一丈青扈三娘本有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虽然没有死于财色,却嫁给了相貌丑陋、性情粗鲁、又矮又好色的矮脚虎王英。你看,是不是这样?”

“啊呀,”刘子良茅塞顿开般地感慨道,“我听过看过《水浒传》多少遍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一直感觉是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这几个女人不守妇道,非常可恨,可从来没有想到施耐庵是带着个人恩怨去写女人的,经您这么一分析还真是这么回事,分析得精辟、透彻。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长见识喽,真真正正长见识喽。”

屈鸿图继续说:“现在是民国了,妇女的社会地位有了明显的提高,如果潘金莲生于现在,她就可以同武大郎解除婚约改嫁他人,如果武大郎生于现在,也不会惨遭横祸。他们两人都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是时代的悲剧。刘师爷,你说是不是?”

刘子良热情洋溢地附和着说:“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

“你们这儿的妇女还缠足吗?”屈鸿图盯着一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过去的老女人问道。她缠着像粽子一样的小脚。

刘子良说:“不缠啦,早就不让缠了。县城里和县城周边查得很严,基本禁绝了。偏僻的地方还不行,塬上还有不少的人家偷偷在缠。”

“真是执迷不悟!”屈鸿图说,“我就想不来这缠足有什么好处,把两只好端端的脚给毁了,还能干什么?真是对妇女的摧残!对那些抗命不遵的人家怎么办?”

刘子良说:“办法多啦。其一是罚款,放足,再揪住就加倍罚款。其二是规定学校的男学生不得与小脚女子结婚。其三是规定小脚女子不得入校上学。他们原来担心的是女子不缠足嫁不出去,现在要让他们知道缠了足更嫁不出去。这样一来,除了个别榆木疙瘩不开窍的以外,对大多数人家收效还是不错的。”

屈鸿图赞同地点着头。他又用下巴指了一下,笑着说:“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怎么办?”

刘子良撇着嘴摇了摇头说:“没有办法了,脚已经缠得掰都掰不开了,不让她缠脚只有等下一辈子了。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

屈鸿图突然问:“你媳妇缠脚了没有?”

“缠了,但是没有成功。”刘子良说得很坦率。

屈鸿图饶有兴趣地问:“嗬,为什么?”

刘子良介绍着说:“我媳妇她妈,也就是我丈母娘在我媳妇小的时候,也就是五六岁的时候非要给她缠脚,说是女孩子不缠脚长大就嫁不出去。每一次缠脚我媳妇就疼得杀猪一样叫。我媳妇性子犟,这边刚一缠上,一转眼她就把缠脚布放开,把她妈气得骂道:‘死女子,你不缠脚长大嫁不出去,没人要。’我媳妇边跑边顶嘴:‘不嫁不嫁就不嫁,反正我就是不缠脚!’现在是两只大脚片子。我家和我媳妇家是隔墙邻居。我爸就很开通,他在我小时候就跟我媳妇她妈说:‘嫂子,不要难为娃了。你女子不缠脚肯定能嫁出去,嫁给我儿子当媳妇。我家不嫌你女子脚大,少要些彩礼就行。’我爸又做我爷的思想工作:‘爸,大脚媳妇好,干活能使上劲,上山下沟行得端走得正。你看那小脚媳妇,站着不稳,走着摇晃,一辈子只能干两件事——站起吃饭,躺下生娃,地里活一点都帮不上忙,这也太苦了我儿子了。’结果长大以后我还真和那个大脚女人成夫妻了。”

屈鸿图赞叹着说:“好好,你父亲还是开通、明理。给女人缠脚确实是封建恶习,一定要根除。”

刘子良点头附和着:“是是,一定要根除。”

屈鸿图和刘子良边走边聊着。文书小曹从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屈县长,张司令到县府了,他说要见您……”

“噢……这么快,走。”屈鸿图说着,三人一同向县政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