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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帅克从疯人院里被赶出来

那段疯人院的生活对帅克来说永志难忘。帅克后来形容疯人院里那段生活时,总是赞不绝口:“那里的日子真快活,我到现在还十分想念。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被关到那里会愤怒不已,要知道我可不那么激动。在那里,你完全可以粗声喊,尖声叫,哪怕像狼一样叫唤也没有人理会你。那里还有许多有趣的人,有的成天念祷文,虽然我觉得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错,可他还是在请求上帝的宽恕;有的人翻筋斗,因为他觉得那样比较省力气;有的人爬着走,我想他大概以为自己是一只猫或者狗什么的吧;还有许多更奇怪的:有的跷起一只脚来跳;有的转圈跑;有的整天蹲在地上;有的甚至爬墙。”说到这里,帅克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表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来的。

帅克又接着发表他的意见,而且这观点绝对新鲜有趣:“我告诉你,我喜欢待在疯人院里,而且,我在那儿度过的是一生最畅快的日子。在那里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人会阻止你,那里有的是自由,绝对的自由,比社会主义者梦想的自由更好。在疯人院里,你可以想像你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光着膀子躺在院子里幻想自己是救世主或者皇帝陛下,没有人会笑话你,因为其他人可能想像自己是上帝或者圣母玛利亚。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想像自己是一个大人物,那样的感觉真是不错啊!那里有一个家伙把他自己当成了大主教,但是他并不祈祷也不做礼拜,只是胡吃海喝,像一只牲口那样随地拉屎,弄得到处臭烘烘的。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人过问,要是在外面,那可就乱了套了。可是在疯人院里,他照样得到了宽恕,谁也没有把他怎么样,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仿佛谁也管不着这号事情,由着他乱来。”

“还有啊,那里还有许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情,可是这一切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并不比外面的人花样少。有棋手、集邮者、政客,还有一些教授,他们都有过人之处,有一个人为了能吃两个人的饭菜,对所有的人说他是两个人;还有一个男的他总是以为自己是个孕妇,还为孩子取了名字;还有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先知和几个老是喜欢教授知识的人,他们教给别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吉普赛人的起源什么的。”

“那里的人都很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是议会里一样。但是也有些小小的不足,比如说他们会为了一个故事的结局而大打出手,直到故事里的公主得到一个比较好的下场为止。还有人以为自己是一本大书,总是希望别人打开他来阅读,假如别人不愿意他就很生气,有时还会让人给他裁纸边,有时大家实在受不了,就会有护士来替他穿上令人不舒服的紧身衣,那可真不好受,简直是太难受了,是的,太难受了!那里有个人就以为他自己是爱因斯坦,他老是不修边幅,一边抓头,抠鼻孔,一边说:‘你们知道吗,是我发明了电,不然你们还生活在黑暗之中呢!’很有趣吧?我敢打包票,你们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遇上这么有趣的人!我现在还常常怀念在疯人院里度过的那些日子,那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最开心的日子啊!”

帅克经常对别人讲起那段快乐的日子,老实说,当他们决定观察帅克是否的确精神失常,而将他从省刑事厅带到疯人院后,在那里他受到的欢迎是大大出乎意料的。

他们首先给帅克洗了个澡。他们把他脱光,甚至还将帅克一路搀扶到了浴室,把他浸在一盆温水里,然后又把他拖出来,用冷水来浇。他们一连这么搞了三个来回,然后问他喜不喜欢。帅克说,比查理士大桥一带的公共澡堂好。他们还讲很多笑话给帅克听,都是些帅克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犹太人的笑话。

帅克对他们说,他很喜欢洗澡。“如果你们再替我剪剪指甲,理理发,那我就再快活不过了。”他又这么补了一句,同时殷勤地笑着。一切照他所请求的办了。在那里,帅克被伺候得哼哼唧唧的像头幸福的猪。

最后,他们用一块海绵把他全身都擦干了,又用一条被单把他裹起,像卷蛋糕卷那样把他包了起来。然后把他抬到一号病房的床上,扶他倒下来,替他盖上被子,吩咐他睡觉。帅克现在回忆起这一切来,还觉得美滋滋的,那是怎么样一种幸福的生活啊!

帅克以为生活就要这样美好地延续下去了。他自然十分满意,于是,就在床上高枕无忧地入睡了。第二天早上他们把他喊醒,给了他一碗牛奶和一个长面包。面包已经切成碎块,一个看守人把着帅克的手,另一个就把一块块碎面包在牛奶里蘸蘸,然后喂到他嘴里,就像用面团来填肥鹅一样。在帅克的心里,就像那慈爱的父母对待自己的小宝贝一样,简直太幸福了。吃饱之后,他们又让帅克睡了一觉,等他醒来就带他去上厕所,还搀扶着他。对于这一点,帅克记得相当清楚而且引以为荣,他总是对人说:“想当初,我上厕所也是叫人给扶着的!像个大老爷一样,那么体面。”这也是帅克对于疯人院的美好回忆之一,他每次讲到这里,都眉飞色舞十分投入。

等到帅克再次睡醒,他们便带他到诊察室去。那里有两位大夫,都以一种审视牲口的眼光细细地盘查着帅克。

“把你的衣服统统脱光。”

帅克在两位大夫面前脱得精光,这使他回想起当年入伍时体检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强壮的小伙子,医生也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宣布他体检合格,那是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远远超过一丝不挂地站在人前等候检阅。

“向前走五步,再向后退五步。”一个大夫说。

帅克一口气走了十步。

“我告诉你走五步的!”大夫有点生气。

“多走几步少走几步我不在乎。”帅克说。

于是两位大夫吩咐他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个敲了敲他的膝盖,然后告诉那个说,反射作用很正常。那个大夫就摆着脑袋,也开始来敲帅克的膝盖,以便确定他真的正常,但是帅克的膝盖却有点痛。

这时,刚才那个大夫又掀起帅克的眼皮,检查他的瞳仁。然后他们就走到桌边,用拉丁文讲了一大堆帅克听不懂的东西。

“帅克先生,您愿意为我们唱一点什么吗?哦,我的意思是,您是否能唱一首歌?”

“如果二位大人想要欣赏音乐的话,我很愿意为您献上一曲,虽然我的嗓音并非很好的男高音,也没有什么乐感,可是只要二位先生不嫌弃,我很愿意为二位唱上一曲,逗大家开心。”

帅克唱了一首伤感的歌:

年轻的修士坐在沙发上

他在托腮冥想

在他苍白的廉价脸颊上

有两颗苦涩的泪珠

帅克唱了几句就忘词了,又另外唱了一首:

我静静地坐着

聆听心中的忧伤

遥远的地方啊

有我青春的梦想

“两位先生,接下去是什么我又忘记了,或许你们能给我一点提示。如果你们也没有听过这首歌,那我再换个别的什么歌好了。我通常都是这样,每首歌会一点,非常广博但是又不太精深,所以每首歌都唱不全。如果您喜欢,我再给您唱一首《你在哪里啊,我的故乡》。”

两位大夫交换了一个眼色,打断了帅克的话。

一个大夫问帅克说:

“你的神经状态检查过了吗?”

“在军队里,”帅克庄重而自豪地回答说,“军医官业已正式宣布我神经不健全。”

“我看你是假装有病逃避兵役吧?”一个大夫吼道。

“说的是我吗,老爷?”帅克急忙反驳,“不对。说我神经不健全,很公道。我绝不是装病逃避兵役的那种人。不信您到第九十一联队的值星官那里或者到卡林地方的后备队指挥部去问问。”

两个大夫中间那位年纪较大的带着绝望的神情摆了摆手,然后指着帅克对看守人说:“叫这个人穿上衣裳,把他带到头排过道的第三号病房去。然后你们来一个人,把他全部的档案送给办公室。告诉他们快点结案,因为我们不想叫他老留在我们手上。”

他们对帅克可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客气了,眼神里透出一股怒气。帅克还是十分有礼貌的,他恭顺地向门边倒退,一路不住感激涕零地鞠着躬。

“你在出什么洋相?”看守人喝道。

“我只是不想叫大人们看见我一丝不挂的样子,这样有失体面,有身份的人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样太不礼貌了。”

自从看守人奉命把衣服还给帅克之后,他们就都不再理睬他了。他们吩咐他穿上衣服,然后一个看守人就把他带到三号病房去了。办公室需要几天来完成打发帅克出院的文件,在那几天中间,他又有机会来继续那很合他口味的观察。但是帅克并没有做出什么离奇古怪的行为可供他们研究或取乐。大失所望的大夫们在报告里宣称他是“智力低弱伪装生病的逃避兵役者”。虽然帅克怎么都不肯承认,他们还是给做了这样的鉴定,接下来,帅克就该离开疯人院了。

由于他们在午饭前释放他,还惹出了一场小小的麻烦。帅克坚持认为一个人不能没吃中饭就被疯人院赶出来。院里的看门人只好把巡官找来,把这扰乱秩序的行为弹压下去。巡官就把帅克带到警察署去了。就是萨尔莫瓦街上的那家警察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