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遗忘是忘记曾经记得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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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过完这个夏天

九月的到来让我开始学会计算时间。

在机房值班的空档,我把自己关在干部休息室里复习功课。不喜欢当着冬雪的面备考,倒也不是怕她影响我的专注,只是觉得自己越刻苦好似就意味着越想离开这里离开她,这其中有一丝微妙的决绝是我不想让她过早感受到的,敏感——既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硬伤。

整整一个夏天,我在努力张开全身的毛孔去感受小路口滚烫的生活,感受每一个向我靠近的人,此间的我可以说是放下了从前也放下了以后。

直到秋天的凉风把我的热情给吹醒,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块小时候经常玩的磁力画板,为了给这边的记忆留出位置,将画板下方的擦除按钮从左至右划了过去,消失的磁力粉末是北京的生活、是便装的生活、是多种角色切换自如的生活,删除它们不会惋惜只因清楚它们永远属于我。相比之下,小路口的一切显得如此浓烈,充满着不真实,手中的画笔每涂抹一下都会成为绝对的唯一。我必须很努力地保护那些粉末不受干扰、不变模糊、不被消散,我太清楚当未来有一天不得不从右至左再次清空记忆的画板,被擦掉的一切将是我无论如何都再也寻不回的。

就像小路口的夏天,只此一个。

过完这个夏天,先是抗洪的队伍回来了。抛开那场激动人心的夹道欢迎和感人至深的表彰大会不说,我在小院里又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才给“猿猴”们重新对号入座,记忆的磁力粉末还是模糊了一些人的面孔,这让我不得不惶恐。

李军在前线扛麻袋时不小心扭伤了腰,回来后就一直在“家”修养,冬雪分出很多时间来照顾他。“石像”比走之前黑了许多,人也瘦了一大圈,我和孙昕都嚷嚷石彬让他给自己的班副好好进补进补,石彬和刘天佑都满口答应,可任川只是疲惫地笑说自己什么也不缺,唯独缺觉。为了帮他助眠,我特意挑了好几盘舒缓柔软的慢歌送给他听。

过完这个夏天,皖南迎来一年一度的中稻收割季(一年水稻种植有三季,分别是早稻、中稻和晚稻)。旅部给每个单位都指派了山区特困户作为扶贫对象,我们指控站被安排帮助下洼村的两户孤寡老人收割水稻。从没干过农活的我,头戴三角斗笠,手持弯月镰刀,撸胳膊挽裤腿儿地和战友们一起辛苦劳作一个礼拜,总算放平了那片金灿灿的稻田。完成任务后有好几天,都只能窝着躺窝着坐,实在是弯腰弓背太久形成了暂时的肌肉记忆。

头两天干活儿回来,胳膊给稻茬划出好几条血道子,腿上也被不知名的虫子咬出许多大包,又硬又痛又痒,看着也触目惊心。冬雪拿出一罐她的“看家神药”给我涂抹,凡是露肉、没破皮的地方都用纱布沾着药水擦一遍。第二天再战稻田,果然是众虫退散,连原先的大包也差不多消了,真是神奇!问她那深棕色的大罐子里到底放的啥宝贝,她骄傲地说是托卫生队的人好不容易凑齐的蜈蚣、蝎子和蛇泡成的三毒酒,那药力一般档次的虫子都得贴地飞行…………咱实话实说,她给我擦过那一遍后,即便是宿舍里偶尔飞进来饿急眼的秋蚊子,也再没敢骚扰过我。

过完这个夏天,已经没有勇气再洗冷水澡,哪怕是兑着热水在阴凉的淋浴房里擦擦身,也会冻得上下牙床直打架。最理想的替换方案是,步行至小路口,再坐一刻钟小巴车到临近小镇的公共浴室去洗。虽然去一趟要花费一个多小时,但好歹能从从容容洗个痛快的热水澡,洗完之后再和冬雪到镇上的小饭馆要上一碗热腾腾的鲜肉馄饨,再配上一碟酸豆角馅儿的煎饺,直待幸福度飙升到短发自然风干,再打道回府也是刚刚好。

过完这个夏天,对于那些所谓艰苦的熬人的生活条件,我已经可以笑着面对;对于那些惊险的无处不在的“小动物”,我也学着见怪不怪;对于当地朴素的食物和特色小吃,我慢慢习惯其中的好;对于整日围绕在身边的战友,我已经无法想象失去他们的未来。

我不能自已地开始计算时间,距离考试还有九个月,距离老兵退伍还有四个月,距离集训班开班还有三个月,距离…………我也不清楚自己算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被人偷走了磁力画板的消除按钮,清零的权利不在我自己手上。

我要如何操作才能让时间慢下来?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让我记牢刚刚过去的夏天,记牢握在手中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