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遗忘是忘记曾经记得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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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凭什么

第一个只身在外的春节,也是我在指控站的最后一夜。记不得那晚吃的是什么馅儿的饺子,记不得那年春晚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只记得那一夜,我们都喝大了。

吃过晚饭,站长就带了郭排和赵梓悦去值班室坐班,她们是第一批打电话给家里拜年的人,站里剩下的我们五个,围坐在娱乐室看春晚,等待第一批拜年的人替换下来。没有了在家过年的美好气氛,没有温暖的房间、成堆的零食、此起彼伏的电话、磕头兑换的压岁钱、窗外热闹的烟花爆竹…………五个情绪不高的人,或交叉着手窝进袖口里取暖,或缩着脖子抱着个暖水袋,全都闷声不响地坐在小马扎上盯着电视荧幕。

冬雪突然提议大家去我们屋喝点酒,暖和暖和身子,几个人凑了半盘花生米,饶有兴致地一前一后进了屋。是啊,最后聚在一起的时光,喝酒聊天总要比看电视节目有意思的多。我和冬雪、孙昕肩靠肩窝在冬雪的床上,李秋芳、李洁靠在对面我的床上,一人手里端着个军用水杯,五个姑娘平分了一瓶“金种子”。三大口灌下肚,大家就打开了话匣子。冬雪张罗着让每个人跟她发誓,要隔三差五上来看她。孙昕笑倒在冬雪的怀里,说只要请她吃好吃的,她保证随叫随到。李秋芳冷不防就哭了起来,捂着脸说她还没找到机会跟隔壁的三班副表白。李洁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是我欠你们的,全都怪我,是我害了大家。”

“该来的谁也躲不过,既然发生了,咱就得往前看。来!干了这杯,赶紧放下吧,李洁,你不欠任何人的。”我靠着墙冲她举了举杯子,一口灌下剩余的酒。

“哎呦,你给我慢着点喝啊!傻乎乎的!一会儿喝醉了怎么跟你爸妈拜年?”冬雪伸手过来顺了顺我的后背。

“痛快!孟班长,你还有没有酒?今晚咱们都甭管那么多了,反正打明天起,我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了!咱们放开了喝,敬指控站!敬站长!敬战友!敬自己!敬同样倒霉的崔晓珂!敬他妈傻X贾干事!”李洁也干了自己的酒,亢奋地甩甩头,甩掉她眼角的泪,或许也想甩掉这阵子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么多的意外和不愉快。

“你们可得量力而行啊,酒倒是有的是,正逢辞旧迎新之际,欢迎我最亲爱的战友们把我的‘库存’全部拿出来喝光!”冬雪说着从床底下拉出一箱啤酒,又垫着脚尖跑去柜子里翻出两瓶白酒,一瓶还是“金种子”,另一瓶有个很好看的蓝色玻璃瓶子,也没看清名字到底叫做啥啥大曲。

“来,来,来,全都挤过来我床上,大家坐一起多热乎!…………唉,我说李秋芳啊,你可别哭了吧,平时满站里就属你最虎,这都要走了,怎么忽然变成了林黛玉呢!”冬雪把自己的枕头被子丢到我床上,拍拍孙昕让她挪挪屁股往里座,不大的一张床,挤下了五个又哭又笑、喝大了的傻姑娘。

“孟班长,你人不跟我们过去,可得帮我盯着点……帮我盯着点我的三班副……”李秋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吸溜着,口齿不清地说:“要是哪个小妖精敢上门勾搭他……你就通知我,我争取……把她……消灭在院外!”

哈哈哈哈,大家笑倒在彼此的身上。

“保准完成任务!不等你来,我就帮你灭了她!”冬雪笑着递给她一张手纸,扭过头来看看我,趴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也帮你看着我的小老乡啊……”

“…………”喝得晕乎乎的我,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身影。感情这种事,你要是后知后觉才好,一旦开始意识到哪个人的与众不同,他就有办法溜进你每一个走神的恍惚,在那个只跟你内心对话的空间,他无声地自述他是怎样的与众不同,他让你再也没有办法忽视他,他让你再也没有办法无视自己的心意。

…………

大家喝到第三瓶白酒时,基本上已是东倒西歪了,隐约中听见站长嫌弃的声音飘进宿舍:“我的妈呀,你们这是喝了多少啊!赶紧赶紧,还有没有能爬起来的上去打电话呀!这群傻丫头,可真行!”

对,还没给爸妈拜年呢,不能倒下!我挣扎着下床,摇摇孟冬雪:“走,跟我上去拜年!”

冬雪果然是酒中豪杰,冰水洗把脸就恢复了意识,她给我裹上件军大衣,牵了个手电筒,俩人一步三摇晃地往值班室走。我毕竟是不如她,这部分记忆断断续续、很是模糊,记不清是怎样被她连拉带拽地弄到值班室,记不清我揣着这副德行是怎样打电话给爸妈拜了年,只依稀记得我后来跑进干部值班室,对着墙上挂的三幅红乎乎的规章制度认真地三鞠躬,我好像还把郭排贴在电脑旁边的五笔字型表给扯下来,撕了…………

完成了对办公室的深情告别,冬雪央求我跟她回站里睡觉,我们又经过那个每日必经的小斜坡,这会子变成下坡路,我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往下俯冲,后面传来冬雪不敢放大音量的笑骂声。突然,我瞥见右手下方的小院里灯光一下子全熄灭了,我愣在原地,忽然抑制不住一阵悲伤,延迟的脑神经告诉我这指定又是“首长菜地”的扯线灯泡在作妖,怎么着?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过个年啦!酒精绑架了全部的理智,我恨恨地转向坡道左侧那块“塑料小棚”,没有一丝犹豫地冲了进去。

站在这片不大的菜地中央,脚下踩着两棵旅长心爱的宝贝白菜,抬头瞪着透出赢弱灯光的电灯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心里这个介乎疑问句和感叹句之间的句子,在反复重复着。我知道我心里的那道坎儿还没能过去,这道坎儿同样既是问号又是惊叹号,它梗在那里不甘心离去。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境遇,第一次感到自己被人操控了命运却又找不到操纵者的源头。这真让人无处宣泄。

我看着妈妈寄来的新棉靴,此刻正陷在泥土里,我蹲下身来,没有去擦鞋,而是一棵接着一棵地把白菜从土壤里给揪出来…………并没想象中那么好拔,它们的根扎得结实,它们被多余的光照养得无忧无虑,凭什么!遇上了一棵狠角色,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它离地的同时我也一屁股坐进土里,身后传来冬雪的惊呼。

“天啊!我心说你可千万别在这里面!这可咋办啊…………我还纳闷你怎么走着走着人就没了,敢情发疯钻这里来了!我说樱子,咱不拔了,不拔了行不行?趁着没人发现你,赶紧跟我回屋去!”

我用满是泥土的手抹去满脸的泪,嘴里没停地念叨着凭什么凭什么,再往后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