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辛弃疾文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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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文选(5)

古之为国者,其虑敌深,其防患密,故常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而不欲一夫有忧愁怨怼亡聊不平之心以败吾事。②盖人之有智勇辩力者,是皆天民之秀杰者,类不肯自已,苟大而不得见用于世,小而又饥寒于其身,则其求逞之志果于毁名败节,凡可以纾忿充欲者无所不至矣。③是以敌国相持、胜负未决,一夫不平,输情于敌,④则吾之所忌彼知而投之,吾之所长彼习而用之,投吾所忌,用吾所长,⑤是殆益敌资而遗敌胜耳,⑥不可以不察。《传》曰:“谨备于其外,患生于其内。”⑦正圣人所以深致意而庸人以为不足虑也。

昔者楚公子巫臣尝教吴乘车射御,而吴得以逞。⑧汉中行说尝教单于毋爱汉物,而汉有匈奴之忧。⑨史传所载,此类甚多。臣之为今日虑者,非以匹夫去就可以为朝延重轻,盖以为泄吾之机足以增虏人之颉颃耳。⑩何则?科举不足以尽笼天下之士,而爵赏亦不足以尽縻归附之人,与夫逋寇穷民之无所归、茹冤抱恨之无所泄者,天下亦不能尽无,窃计其中亦有杰然自异而不徇小节者矣,彼将甘心俯首、守死于吾土地乎?抑亦坏垣越栅而求释于他域乎?是未可知也。臣之为是说者,非欲以耸陛下之听而行己之言,盖亦有见焉耳。请试言其大者:

逆亮之南寇也,海道舟楫则平江之匠实为之;淮南惟秋之防,而盛夏入寇,则无锡之士实惎之;克敌弓弩虏兵所不支,今已为之;殿司之兵比他卒为骄,今已知之。此数者岂小事哉。如闻皆其北归之人、叛军之长、教之使然。且归正军民,或激于忠义,或迫于虐政,故相扳来归,其心诚有所慕也,前此陛下尝许以不遣矣,自去年以来,虏人间以文牒请索,朝廷亦时有曲从,其间有知诗书识义分者,如解元振辈,上章请留,陛下既已旌赏之矣。若俗所谓泗州王等辈既行之后,得之道路,皆言阴通伪地,教其亲戚诉诸虏庭移牒来请,此必其心有所不乐于朝廷者。若此曹虽阘无能,累千百数举发以归之固不足恤,然人之度量相越智愚不同,或其中亦有所谓杰然自异者。患生所忽,渐不可长。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诏有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人。外而敕州县吏,使之蠲除科敛,平亭狱讼,以纾其逃死蓄愤无所伸诉之心。其归正军民,或有再索而犹言愿行者,此必阴通伪地,情不可测,朝廷既无负于此辈,而犹反覆若是,陛下赫然诛其一二,亦可以绝其奸望。不然,则纵之而不加制,玩之而不加恤,恐他日万一有如先朝张源吴昊之西奔,近日施宜生之北走,或能驯致边陲意外之扰,不可不加意焉。

臣闻之:鲁公甫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其长者薄、于其妇人厚。”议者曰:“从母之言则是为贤母,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今臣之论归正归明军民,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八篇。②怨怼(duì)亡聊:怨恨无所依赖。③求逞之志:实现建功立业之志。纾忿充欲:解除忿恨,充满欲望。无所不至:无所不用其极。④输情于敌:向敌人泄露军情。⑤“则吾之”四句:谓敌人知我所长而用之,知我所短而攻之。忌:禁忌,引申为弱点、短处。⑥益敌资而遗敌胜:增强敌人实力,拱让敌人胜利。⑦“传曰”三句:古书云:“谨慎防备外来之敌,而祸患则往往来自国家内部。”⑧“昔者”二句:据《史记·吴太伯世家》,楚国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后投晋国,更联吴抗楚,教吴用兵乘车。射御:射箭和驾御车马之术。逞:谓逞强称霸。⑨“汉中行说”二句:据《史记·匈奴列传》,中行说曾教匈奴不要爱好汉物,以免人心向汉,对匈奴不利。单于从之,对汉骚扰益甚。中行说(háng yuè):复姓中行,名说,汉代太监,后降匈奴。⑩颉颃(xié háng):不相上下的倔强毅力。縻(mí)归附之人:指束缚北方归正军民。逋寇:流寇。茹:含冤。杰然自异:自以为有杰出才能。不徇(xùn)小节:不拘小节。坏垣(yuán)越栅(zhà):毁坏城墙,越过栅栏。“非欲”二句:并非陛下之听闻以求实施我的主张,而是实有所见,不得不说。亮之南寇:指金帅完颜亮南侵。平江:今江苏常熟、吴江、昆山一带,治所在吴县(今江苏苏州)。惟秋之防:惟有秋天设防。惎(jì)之:教他。此指向敌泄露边防机密。弓弩(nǔ):以机械之力射箭弓。不支:不能抵御。为之:制作。殿司之兵:护卫皇帝之军。北归之人:指降金之人。叛军之长:指降金军队的长官。相扳:相引。不遣:指不遣返中原。文牒请索:发来文书索回归正军民。解元振:其人不详,当是一位归正之人。旌赏:表彰赏赐。泗州王:其人不详,可能指泗州(今安徽泗县)姓王的人。阴通伪地:暗通敌方。此曹:犹言此辈。阘(tà rǒng):卑贱。患生所忽,渐不可长:祸患生于疏忽,祸苗不可任其滋长。广含弘之量:谓开阔宏大气度。收拾:此指笼络。时散俸廪(līn):按时发放俸禄。蠲(juān)除科敛:减免征赋纳税。平亭狱讼:平息刑事诉讼。再索:指金人再以文书索取归正军民。“则纵之”二句:放纵自流而不加钳制,玩忽其事而不认真以待。张源、吴昊(hào):北宋人,曾有志于经略西部边地,因不被重用而投奔西夏。施宜生:金兵入侵后,先降伪齐,后投金。驯致:逐渐导致。边陲:边境。公甫文伯:春秋时代鲁国大夫。“孔子”五句:见《战国策·赵策》楼缓谓赵王语,个别文字略异。逐于鲁:谓孔子被逐出鲁国。是人不随:谓公甫文伯未随孔子同行。“从母”二句:语出《战国策·赵策》。意谓此语出于其母之口,其母可称贤母;若出诸其妻之口,则其妻不免被视为妒妻。“今臣”二句:为归正军民请命事,今出于我口,恐与我政见不同者当视我为“妒妻”。按稼轩亦是归正之人,故有此心此语。

【品评】

防微,即预防隐患。文章认为国要防患周密,不可不察。有时“患生于其内”,一旦有人投敌泄密,于国危害极大。“患生于所忽,渐不可长。”为此,作者主张“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对江南之士应“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对江北归正军民应“时散俸廪,平亭狱讼,以纾其逃死蓄愤无所伸诉之心”。而对“输情于敌”者,则必“诛其一二”,以警效尤。

久任第九①

【原文】

臣闻天下无难能不可为之事,而有能为必可成之人。人诚能也,任之不专则不可以有成。故孟子曰:“五谷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梯稗。”②何则?事有操纵自我,而谋之已审,则一举而可以遂成;事有服叛在人,而谋之虽审,③亦必持久而后可就。盖自古夷狄为中国患,彼皆有争胜之心,圣人方调兵以正天诛,④任宰相以责成功,非如政刑礼乐发之自己、收之亦自己之易也。朝而用兵,夕而遂胜,公卿大夫交口归之,⑤曰:“此宰相之贤也。”明日而临敌,后日而闻不利,则群起而媒孽之,曰:“宰相不足与折冲也。”⑥乍贤乍佞,⑦其说不一,于是人君亦不能自信,欲求之立事难矣哉。

臣读史,尝窃深嘉越勾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种、蠡、良、平之能处事:⑧骤而胜,遽而败,皆不足以动其心,而信之专,期之成,皆如其所料也。观夫会稽之栖,五年而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如不闻:又四年,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反发兵助之;又二年,吴伐齐不胜,而种蠡始袭破之,可以取之,种蠡不取;又九年而始一举灭之。盖历二十又三年,而勾践未尝以为迟而夺其权。⑨丰沛之兴,秦二年汉败于薛;⑩汉元年高帝厄才鸿门;又二年衄于彭城;又三年困于荥阳;又五年不利于夏南。良平何尝一日不从之计议,然未免于龃龉者,盖历五年而始蹶项立刘,高帝亦未尝以为疏而夺其权。诚以一胜一败兵家常势,惩败狃胜,非策之上。故古之人君,其信任大臣也,不间于谗说;其图回大功也,不恤于小节;所以能责难能不可为之事于能为必可成之人而收其效也。

虏人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终不可以为身安。然其决之也,必加炷刃,则痛亟而无后悔;而其销之也,止于傅饵,则痛迟而终为大患。病而用医,不一其言,至炷刃方施而傅饵移之,傅饵未几而炷刃夺之;病不已而乃咎医,吁,亦自惑也。

且御戎有二道,惟和与战。和固非长策,然太上皇帝用秦桧一十九年而无异论者,太上皇帝信之之笃而秦桧守之之坚也。今日之事,以和为可以安,而臣不敢必其盟之可保;以战为不可讲,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惟陛下推至诚,疏谗慝,以天下之事尽付之宰相,使得优游无疑以悉力于图回,则可和与战之机宰相其任之矣。

唐人视相府如传舍,其所成者果何事?淮蔡之功,裴度用而李师道遣刺客以缓师,高霞寓败而钱徽萧俯以为言,宪宗信之深,任之笃,令狐楚之罢为中舍,李逢吉之出为节度,皆以沮谋而见疏。故君以断,臣以忠,而能成中兴之功。

而顷者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勾践、汉高帝、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非特此也,内而户部出纳之源,外而泉曹总司之计,与夫边郡守臣、屯戍守将,皆非朝夕可以责其成功者。臣愿陛下要成功于宰相,而使宰相责成功于计臣、守将,俾其各得专于职治,而以禄秩旌其劳绩,不必轻移遽迁,则人无苟且之心,乐于奋激以自见其才。一纲既举,众目自张,天下之事犹有不办者,臣不敢信其然也。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九篇。②“五谷”三句:语见《孟子·告子章句上》,意谓五谷虽美,但种而不熟,则不如田问杂草。梯稗(tíbài):均为田间杂草。③操纵自我,服叛在人:分别指事物的主动权在我或在人。④天诛:上天惩罚,此指以兵讨伐。⑤交口归之:谓众口同声归功于宰相。⑥媒孽(niè):构陷诬害,酿成其罪。折冲:此谓退敌。⑦乍贤乍佞:忽贤忽佞。佞(nìng):花言巧语、阿谀谄媚。与贤相对。⑧嘉:赞许。越:春秋时代越国。勾践:越国国君,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一举灭吴。汉高祖:汉朝开国君刘邦。种、蠡(lǐ):指越国大夫文种与范蠡,均助越灭吴,功绩卓著。良、平:西汉初大臣张良、陈平,在楚汉战争中谋略过人,立功封侯。⑨“观夫会稽”十六句:写越王勾践事。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兵败于吴,困居会稽。其后吴屡伐齐,国都空虚,文种和范蠡或按兵不动,或发兵助吴,或虽袭破吴都而不亡其国。及最终灭吴,已历二十三年之久,但勾践并未责怪二人灭吴太迟。会稽:越国都城,今浙江绍兴。⑩丰沛之兴:指刘邦在丰沛(今江苏丰县和沛县)兴兵反秦,时在秦二世元年(前209)。汉败于薛:前208年,刘邦部属雍齿在薛(今山东滕州南)叛刘,刘邦攻之未胜。厄于鸿门:据《史记·高祖本纪》,汉元年(前206),项羽驻军鸿门(今陕西临潼东),刘邦赴宴谢罪,险遭杀害,终于幸免,史称“鸿门宴”。衄(nǜ)于彭城:据《史记·高祖本纪》,汉二年(前205),项羽与刘邦战于彭城灵壁(今安徽宿县西北)东睢水上,刘邦大败。衄:挫败。困于荥阳:据《史记·高祖本纪》,汉三年(前204)刘邦军屯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屡遭项羽侵袭,致使汉军绝粮,刘邦幸得脱险。不利于夏南:据《史记·高祖本纪》,汉四年(前203),刘邦进兵夏(今河南太康)南,因韩信、彭越失约而败于楚军,次年垓下之战,刘邦始取得决定性胜利。未免于龃龉(jǔyǔ):指遭人非议。龃龉:上下牙齿不齐,喻意见不合。“盖历五年”二句:谓历时五年始打败项羽,建立西汉刘氏王朝,然刘邦并未因此疏远张良和陈平,进而剥夺其权位。蹶:颠仆,引申为挫败。狃(niǔ)胜:贪胜。非策之上:即非上策。图回:图谋运转,引申为治理邦国。“所以”句:故将常人所不能之事交付胜任其事的大臣,必见成效。疽(jū):毒疮。炷(zhù)刃:燃艾操刃,指医疗手术。傅饵:指敷以药粉。傅:通“敷”。不一其言:不听从一家之言,谓缺乏主见。“然太上皇帝”二句:言太上皇长期任用秦桧,笃信他坚持主和。太上皇:指宋高宗赵构。秦桧:高宗时执政大臣,主和派首领。“而臣不敢”句:谓自己认为和议盟约未必可靠。“而臣亦不敢”句:谓自己认为战争未必就能休止。推至诚:选任赤诚为国之贤臣。疏谗慝(tè):疏远排斥奸谗邪恶之徒。“唐人”句:谓唐朝宰相更替频繁。传舍:旅店。“淮蔡”二句:写唐宪宗时裴度、李想出兵讨平淮蔡(淮河上游与蔡州,即河南上蔡)叛将吴元济,李师道曾遣人行剌武元衡、裴度,造成延迟出兵。裴度:宪宗时宰相。李师道:时任淄青节度使。“高霞寓”三句:谓高霞寓兵败,钱徽、萧俛据此反对出兵平叛,但宪宗对裴度深信不疑。高霞寓:唐军将领,曾被吴元济打败。钱徽:宪宗时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萧俛:宪宗时翰林学士。“令狐楚”三句:谓令狐楚、李逢吉皆因阻挠平叛而被贬职。令狐楚:宪宗时为翰林学士,后罢为中书舍人。李逢吉:宪宗时官中书门下平章事,后贬剑南东川节度使。沮谋:阻挠谋划(指平叛事宜)。“而顷者”四句:写张浚兵败被贬事。张浚:南宋主战将领。隆兴元年(1163),张浚与金交战兵败于符离(今安徽宿县符离集),被召还京,撤去相位。揆(kuí)路:古称宰相之职为揆。户部:官署名,掌管全国户籍、财赋。泉曹:地方理财之属官。计臣:谋臣,泛指文臣。

【品评】

本文主要论述国君任人之道。文章提出对主战派人士要久任专任,“任之不专则不可以有成”。作者由古及今论证用人利弊,最终归结于日前的符离战役。认为“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不合古代名君任人之道。此论实为主战派张目,抨击主和派;希求今上勿以兵家暂胜负为念,亲贤远佞,专任久任赤心为国的大臣。

详战第十①

【原文】

臣闻鸱枭不鸣,要非祥禽;豺狼不噬,要非仁兽。②此虏人虽未动而臣固将以论战。何则?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然后两国可恃以定盟,而生灵可恃以弭兵。③今彼尝有诈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备,一诈一虞,谓天下不至于战者,惑也。明知天下之必战,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战人之地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④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论也。

详战之说奈何?详其所战之地也。⑤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为之势。⑥不详其地、不知其势者谓之“浪战”。⑦故地有险易,有轻重,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破其重者轻有所不取。⑧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曰:山东是也。⑨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此定势,非臆说也。⑩古人谓用兵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臣窃笑之。夫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固也;若击其首则死矣,尾虽应其庸有济乎?方今山东者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陕则其身其尾也。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虏人之巢穴也。自河失故道,河朔无浊流之阻,所谓千二百里者从枕席上过师也。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至其所谓备边之兵,较之他处,山东号为简略。且其地于燕为近,而其民素喜乱,彼方穷其民、简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则手足无强力;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心。故臣以谓兵出沭阳(海州属县)则山东指日可下,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请试言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