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了白露时节,天气便一日比一日更凉了,况且有月余没有雨水的滋润,使得蜿蜒不绝的丹水失去了澎湃的气势,远远听去像偃旗息鼓的败军,一路垂头东去。
离丹水数里之外的北边,矗立着一座悬挂“三秦要塞”牌匾的雄关。此关名叫武关,是自长安东出秦岭,经由商山古道通往荆襄,乃至吴越之地的最后一道关隘。可如今关前的荒草都已长至半身高了,看势头迟早要将这条宽整的驿道淹没。
突然间,关西传来连绵的“蹄~哒~蹄~哒~”声音,在这空旷的山野中显得极为悠长。武关之上正双手拢袖、蜷缩着身子御寒的几名守备士兵,顿时眉头紧锁,连忙按住钢刀往驿道的尽头处张望。
如今这条「名利路」可不太平。自从早些年外番接连两次攻入长安,之后皇城里还闹出过一次惊天巨变,京畿一带就一直动荡不安。逃难的流民和逃命的残兵时常混在一块,不断涌入秦岭之中,想要逃往更安定富庶的江南、巴蜀去。一开始守关的将士并不会为难他们,可关中人口越来越少,关外又都是越来越不听调度的割据藩镇,要不封关朝廷找谁征粮收税去?但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人,又怎么会肯原路回去?走投无路的流民只得四散遁入山林深处,几个胆大的索性扯起大旗占山为王,专靠剪径过往商旅和打劫村舍为生。于是这条原本商旅不绝的有名驿道就这么渐渐荒废,除了山贼时常出没外,再鲜有人迹往来。
声音越来越近,一名为首的高大军官咽了口口水,觉得左肩上的伤又有些隐隐作痛了。这正是大半年前被袭关山贼的流矢所伤,不过当时众贼的脚步声很是杂乱,不像现在这般平缓悠长。他略松了口气,对众人喊道:“啐,听起来不像是那帮天杀的毛贼,全体警戒,准备好响箭随时求援。”接着仍是不太放心,竖起耳朵继续细心听了一会,又小声嘀咕道,“不晓得是哪个憨卵敢一个人闯武关,怕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吧。”说罢,似乎也没那么紧张了,气息也渐渐平缓下来,不自觉中呼吸的频率竟与传来的声音节奏暗暗吻合,不过数十息的功夫,手脚经脉就已觉得微微发胀,浑身力气饱满,也不觉得秋寒沁骨了。
在高大军官的右手边,是个显得还有些稚嫩的新兵,此时仍是浑身绷得僵硬,左手死死攥着张却敌稍弓,好似一旦远处来了贼人便可立即拉弓射杀。突然,那名新兵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魏…魏爷,你有没有觉得这声响有点邪乎?刚听起来还在半里地外,怎地眨眼功夫又像飘到跟前一样?来的可别是…鬼吧…”
高大军官回过神来,有点恼怒奇妙的呼吸节奏被打断,低声喝道,“憨娃子净睁眼说瞎话,大白天的能有什么鬼?那边过来的就一个人,你这老鼠胆儿就遭不住了!没卵用的憨货。”接着又对左边的两名士卒招手吩咐道:“石头、猴崽,你们两个赶快下去等着,看一会过来的是什么人。”
才布置妥当没一会功夫,来人就已经在驿道的尽头出现了。
不过让高大军官吃惊的是,来的竟不止一个人,却是三名骑驴的道人。只是三人驾驴落地的步调竟完全一致,难怪远远听去就只像一个人。
高大军官扶着墙垛放眼望去,只见中间为首那名长须道人背负着一柄长剑,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神仙气。而身旁两人根本不像道士,若非身上穿着道袍,他定会认为那名面色黑黝、左颊还有道伤疤的壮实大汉是个混世魔王,而另一边那名气度潇洒的年轻人则是位出自名门的公子哥。
但最为让他吃惊的是中间道人身上的紫色道袍,这可是只有被朝廷敕封的得道真人才有资格穿的法袍,而一般这些真人自然都是皇家供奉的道门掌教,绝对是可以直达天庭的大人物呐。他一边小心的揣测着这三人的来路,一边招手吩咐一名士兵赶快向上级禀报,可别怠慢了来客。
待得三名道人悠哉悠哉的行至关前,早有一名士兵上前迎候。查验过关牒之后又询问了几句,便向关上朗声回报道:“报!经查验三人都是终南山少阳派的道长,欲通关前往武当隐仙派观礼两仪会。”
话音还未落定,那名脸上有疤的黑脸道人直提起背后的一个麻袋往关上扔去,一边笑道,“打扰诸位军爷了,我们在路上临时准备了份见面礼,还望军爷们笑纳。”
“嘭”的一声,麻袋精准的落到士兵们脚边,并未扎死的袋口随即松开,咕噜噜滚了几个头颅出来,吓得众人纷纷弹开。
“哈哈哈,咱师兄弟三人在路上遇到几个打劫的小贼,顺手料理了几个给军爷们当军功了!”伤疤道人见状不禁大笑起来,接着继续说道,“贼人中有个自称“虎头金刚胡二爷”的,兀自嚣张得紧,被我一掌劈掉了半个脑袋,里面那颗辨不清相貌的便是,希望不会影响军爷们算做功勋。”
士兵们很快又聚拢在一起,纷纷探出身子想往下看个清楚,反而没有人去管那几颗掉出来的脑袋。毕竟”上都少阳,神都少林“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世人谁人不知?尤其是传闻少阳派对入门弟子的资质要求极高,必须是根骨及悟性都达到“浑金之资”的天才才能成为内室弟子,不然只能在外门做些劈柴挑水种田之类的杂役,一生都无望修成大道。
而眼下就有三名代表少阳派门面去武当参加道门盛会的天才道人,更何况为首的还是名紫袍真人!谁不好奇传说中的“浑金之资”到底是长成了什么样?世间又有几人能有幸目睹道门真人的仙姿?
至于一掌劈掉半个脑袋的事也毋庸置疑了,少阳派虽不以掌法见长,但既然能与拥有七十二绝技的少林并称江湖两大巨擘,功夫又岂是寻常毛贼所能抵的?
高大军官却独自蹲下身来,细细查验几颗还在渗血的头颅,尤其是其中一颗半边脸已经塌陷、半边眼珠瞪得老大的脑袋。“果然是那天杀的胡槐!”高大军官暗道,脸上却仍不动声色,当即起身抱拳谢道:“作数的,不管是整颗还是半颗都作数的。武关值守副尉魏子雄替众弟兄们谢过道长了!”接着又挥手道,“来人,快开关,快请三位道长到驿站里好生歇息!”
紫袍道人微微点了点头,笑吟吟的对同行两名青袍道人说道,“两位师弟,眼见已快酉时了,我等今日定赶不到那阳城驿了,在此歇息一晚也好。”
“师兄说得是!今天的行程叫那伙贼人给耽误了,不过无妨,倒也舒展了一番筋骨,痛快,真个痛快!”那脸上有疤的黑脸道人边嚷道,边跃下了驴子,随引路的士兵前往关驿去了。
武关其实有东、西两道关隘。若是登上沿着山脊修建的烽火台最高处往下俯瞰,便会发现整个武关的形制好似一条长达两里的巨鱼,东、西两关正好牢牢锁住了鱼嘴与鱼尾最窄处。中间开阔的鱼腹里依次排开了武库、营房、官邸之类的建筑。而关驿不过是挨着守备府的一处小院,因为靠近东武关,使得魏子雄领着慢悠悠的三名道人得走上好一阵。
好在魏子雄与黑脸伤疤道人本就是豪爽之人,一路上交谈甚欢,很快便以老哥、老弟这般兄弟相称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紫袍真人言语不多,沉稳之余却也没什么架子,使得魏子雄更不再忌讳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至于那年轻道人,会不时对武关守备布防的要害之处作些精妙点评,俨然一位精通用兵的将官,叫只是个粗人的魏大个啧啧称奇。
才走了一多半路程,忽见一名身穿从六品校尉官服的精悍汉子急急迎面跑来,正是这里的最高指挥使武关校尉吕大钟。只见他颇有几分英气的脸上堆满了极不相称的谄笑,一路文绉绉的说道“三位活神仙从天而降,未能远迎实属卑职过失”、“如今武关仙气浓郁,若那些不识好歹的宵小鼠辈胆敢再来犯,想必数里之外就会被仙气斩落”、“今日得见三位活神仙风采,实在是九世修来的福”等诸如此类的奉承话。叫一旁的魏子雄听得哭笑不得,脸色极为难看。那三位道人也只是听着并不搭腔,只那最年轻的道人不时会皱下眉头,虽说油多不坏菜,但太多了还是会觉得腻的。
直到一众人在驿站会客厅落座,又彼此客套一番后才终于聊入了正题。原来三名道人都是少阳派掌教“元虚真人”门下嫡传弟子,为首的紫袍道人乃是其首徒张若白,两个月前刚刚被敕封为“子阳真人”。而脸上有疤的黑脸道人叫徐若望,早年也上过山落过草,只是看不惯当家的扯着“均富贫”的大旗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又恰好遇见了在外云游的元虚真人,因此才有机缘入了道门,还成了嫡传的三弟子。至于那名最年轻又最有富贵相的道人叫章若言,出身其实最为不凡,谁能想到他竟是河南府权势滔天的章家嫡幼子。他从小就喜好读李太白诗,向往那剑仙的剑意风流,又于是在十二岁那年,趁着随父母入京上终南山拜谒的机会死赖着不肯走了,最终直接做了少阳掌门的关门弟子。
章若言才报过家门,吕大钟两眼放出的精光更加炽热,看着章若言就像是块肥肉一般,随时都准备扑上去撕咬。席上话题一转,不再是聊少阳道门如何令人高山仰止,三位活神仙尤其是子阳真人如何道骨仙风之类的话了,而是径自与章若言说起对「东都畿都防御使颍川郡公」章怀中,也就是章若言父亲历年来累积的赫赫战功的崇敬之情,谈起只凭一镇便威震河北三镇的事迹更是如同亲历。聊到兴起时,便牛饮一碗酒,红着脖子直呼“真他妈的壮哉!”惹得众人都哄堂大笑。
大概吕大钟是有些真醉了,忽然直直的盯着章若言看了一会,大呼道:“哎呀,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正好在河南驿馆当差,那时正好接待过来京的防御使一家。当时应该就见过小郡爷,没想到一转眼就长这么高大了,真是虎父无犬子!”
章若言神情自如的夹起一块刚上桌的酸笋爆野猪肉,细细嚼咽了下去,然后端起一碗西峡米酿敬道:“将军实在是太客气了,这等山珍美味,还有刚才的丹水鳙鱼、商山冻豆腐,我就是在离家之前也没尝到过,实在是满口留香!若哪天回府,定要向父亲推荐这武关特产,聊表离家十余载未尽的孝道。”
眼见吕大钟神色大振,搓着手道:“那小郡爷打算几时回府?我这还有…”。章若言却径自叹了一口气,恨恨的说道,“哎!只可惜自古仙孝两难全,自我决心入道门修行,便与世俗门阀相揖作别了,从那时起我就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再无回府的可能。”之后又顿了顿,继续道,“吕将军的美意替父亲心领了,只是他们无福享用这等美味了。也可惜了章府上手艺上佳的厨子,烹制这等山珍河鲜的时候也不会放太多油,品尝起来也不至于这般油腻。”
吕大钟刚提起的一口气就这么生生堕了下去,整个人便瘫坐着低头喝闷酒,再不做声了。
席上顿时十分尴尬,紫袍真人锁眉望了眼他这个举止过于不羁的小师弟,盯得章若言有些发虚。章若言也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讥讽有些过了,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因为他实在是难以对这种谄媚露骨的人有一丝怜悯。
好在一直侍立在旁的魏子雄连忙对徐若望使了个眼色,同时甩动右手腕做了个抛物的动作,徐若望立即心领会神,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嬉皮笑脸的对吕大钟说道:“呔,吕老弟,你这酒入口虽淡,但后劲够足,不错不错!一颗贼人脑袋在你军中能换几壶酒啊?今儿我可是送来了六颗,呃,五颗半脑袋,这酒你必须得给我管够了。”
吕大钟仍有些恍惚,望着徐若望问道:“五颗半?”
这时魏子雄上前走了两步,拱手对吕大钟说道:“正是如此,三位道长过来的时候顺手宰了几个虎头山的贼人,恰好那个最不是玩意的胡槐也在,给徐道长一掌劈掉了半个脑袋,这才有半颗脑袋这么一说。”
“什么!天杀的胡槐死逑了?”吕大钟腾地站起,盯着魏子雄问道。
“死逑了!半边脑袋都被劈塌了,我仔细查验过,确是那贼人,死得不能再死了!”魏子雄高声答道,眼角里竟泛着一丝泪光,又略带哽咽的的说道:“嫂子和娃娃的仇终于得报了。”
吕大钟仰天长啸,恭恭敬敬的对徐若望做了个长揖,道:“徐仙师武功绝世,侠义无双,今番除此大恶,我吕大钟感恩戴德不已。”又转身对魏子雄吩咐道:“子雄,去把酒都搬过来!我要与众仙师一醉方休!”
魏子雄诺了一声,正待转身时却被徐若望却一把扯住,“呔,魏老弟别着急,先说说看这胡槐是怎地一回事?”
“哎!老哥有所不知。”魏子雄吁了口气,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这胡槐和吕大钟本是同乡,早年一起被征入伍。若论武艺和吃苦耐劳的本事,吕大钟自然是要强出胡槐不少。但胡槐最擅长钻营,自从在赌场攀上了兵部的关系后,上下打点一番,便如愿调进了京城南衙禁军,当起了薪俸更高且安逸轻松的金吾卫守卫。相比之下,吕大钟却是从驿馆勤杂兵做起,靠着近年在京畿动荡局势中搏命才积累来的武勋,终于换到了一个从六品武关校尉的职位。位虽不高,但毕竟是扼守险关,也算是上头对吕大钟的器重与赏识,眼见日子有了点盼头。
谁料到风云变幻,不多久后京城里竟闹出了一场惊天大变故,左金吾卫大将军受命设局诱杀当权大太监,结果功亏一篑,赔上了自家灭族下场不说,还连累无数无辜金吾卫士卒被冤杀。这胡槐倒是天生的老鼠鼻子,最先察觉到大事不妙,便带上一帮狐朋狗友逃出了城去。可他们只顾着匆忙逃命,既没随身携带过关的关牒,也没弄出个兵符伪造调令,如何能绕得过那一座座把长安城牢牢锁住的关隘?
绝望之际,胡槐突然记起守备武关的吕大钟是自己同乡,两个月前刚去过他家里吃的赴任酒呢!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人闯入了吕大钟在京城南郊的家中,将他老婆与女儿掳到了武关关前,想作为人质胁迫吕大钟开关放行。
但吕大钟又如何敢徇私放行?朝廷追究下来还不一样是灭族重罪!要不就是自毁前程,弃关随胡槐等人一同南逃。眼前妻女被绑,吕大钟心中一时急躁不安,也想不到万全之策,只是破口大骂胡槐不仁不义,立即要提枪带人出关抢人。胡槐这天杀的见势不妙,竟然当众将他的妻女辱杀,然后仓皇逃窜。
这还不算完,胡槐为了获得附近最大势力虎头山的庇护,索性又做了一桩丧尽天良的事。他带人将附近一座村落肆意劫掠了一番,带上搜刮来的钱财,押上一众被俘的幸存村民,当做投名状献与那虎头山寨主,从此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再次傍上了靠山的胡槐并没安分下来,反而变本加厉的为祸一方,不仅仅是为了钱财,还不断掳掠良民上山落草。使得虎头山的人马越来越壮大,近来更是肆无忌惮的伐木打造云梯冲车,大有要攻破武关,鞭杀吕大钟泄愤之意。大半年前就发动过一次夜袭,虽然很快就撤退了,但还是让不少兄弟受了伤。
说罢,魏子雄已是一脸悲愤,左肩不自觉的耸了两下,抱拳长揖道:“此事后,吕大哥时常自责自己不会钻营,不然凭自己的本事早该胜任游击将军了,便可接来家眷同住,不至于害她们枉死一场。多亏老哥出手除恶,不仅帮众兄弟出了一口心中的腌臜气,也是帮地方除了大恶,魏某替吕大哥、众弟兄及乡亲谢过三位道长的大恩!”接着竟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同为性情中人的徐若望紧攥着拳头,黑黝的脸已被气涨成了紫红色,忿忿道:“原来这伙贼人竟是如此作恶多端!依我的性子,就该杀进贼窝,一锅端了!”接着又望着张若白、章若言,问道:“你们怎么说?”
张真人似乎看惯了人间生死离别事,只淡淡说道:“今日八月初二,我们须在秋分前两日到武当即可。从武关过去,路上抓紧一点也不过半旬的行程,处理一些小事是来得及的。”
章若言沉思了片刻,却问道:“如今虎头山上到底有多少人马?实力如何?”
“倒是有三百多来人,但大多都是掳上山去的村民。胡槐带上去的金吾卫虽有点扎手,但毕竟只有十来人,剩下便是山上最早的那二十来号老贼了。”吕大钟立即答道,显然武关对这个心头大患早就动了杀心,“虎头山也就占了点地势险要的便宜,不然我一早就剿了他了。”
“如此好办了!那今晚吕将军可否调派一小队人马助我等上山杀贼?此番定要绝了这后患。”章若言正襟问道,“将军放心,这办正事我绝不会诓你的。”
“全凭仙师吩咐。子雄,你带上你那二十号弟兄去。记住,就算自己人都死绝了,也要保证三位仙师周全!不然你提头来见我!”
“魏子雄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