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骤亮,映得眼皮通红,何志武本已闭上眼,这会又被灯光强照,睁开一条缝。
床沿坐着一人,或者说一道背影更合适,此人背影在灯光烘托下,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光明的一面背着人,只看到无尽光辉,黑暗一面,被灯火印在墙上,显得伟岸不可侵犯。
光看背部,便可知此人年龄不小,若是青年,肩膀应当薄弱些,若是少年,手臂应该纤细些。
何志武顺着他的粗肩宽背看到双手,王镇海既以剑术称尊,手上大有功夫可细细揣摩。
武林中,不论练哪一路兵器,哪一套拳掌,必不可避免在手上留下痕迹。经验丰富的人,可根据对方手纹推测出他究竟擅长拳术掌法,还是风刀火剑。
譬如练拳的,骨节之间定有老茧,俗称拳茧,练掌的,虎口要比常人粗一圈,否则断发不出催碑碎石掌力。
还有练剑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死皮要深些,因为剑在轻灵,要靠着指掌间旋转换位御敌。
又如练刀枪的,两手掌出指头位置必有厚厚一层硬肉,以抵消挥刀转枪时武器自身的摩擦力。
但看去,王镇海双手饱经风霜,好比常年干农活的佃户,蜡黄熏黑,干瘪粗壮,骨节颇大,丝毫不像一位剑术大家。
彼时他的手动了,自腰侧取出一柄三寸牙刃,放在灯火上慢慢煨锻。
松油火带着黑烟,不多时,就把一口雪白刀锋漆得半黑不白。何志武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准备。”王镇海道:“不把刀烧红,怎么把你骨髓中的毒素刮出来?”
“今天得遇前辈,是人生一大幸事。”何志武看不到他面貌,便道:“未知解毒能否成功,我想在临死前,结识前辈风采,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得识庐山真面目?”
“没必要。”王镇海仍别着脸,又摇摇头,说:“也不需要,见了也是白见。”
他的声音始终古怪,不像一个正常人讲话的音调,好像一个罐子罩在头上发声,又闷又哑。
“何出此言?见了就是见了,哪有白见的道理?”何志武道:“前辈就算不想认识我,也该看一看我的长相,否则一个失手,下葬时如何给我画遗像?”
“好,那你看吧。”王镇海似拗不过他,说罢,转过身,何志武就看到他脸上戴着一副铁面具,看不到面貌,仅有一双神眼如电透出。
“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何志武道:“长得太丑,也用不着遮住脸,人丑不是罪过。”
“你不懂。”王镇海低下面具,道:“这副面枷长在脸上,不是一时半刻,是一辈子的事,永远也拿不下来。”
“为什么?”何志武道:“难道您的关门弟子也未曾见过面具下真容?”
“定坤从我学艺多时,但这面具跟着我的时间更长。”王镇海道:“它是我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面具上有锁扣,钥匙却不在我身上。要拿下它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除非我死了,脸部肌肉萎缩,面具自然脱落。”
何志武问道:“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打倒铸这面具的人。”王镇海道:“这个人不久前你刚见过,张府的主人,张山河。”
何志武一阵沉默,这么说起来,要做到第二件事,不如等第一件事自己到来更简单些。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赵定坤是十二相杰的人,那么他的师父亦不例外。王镇海与张山河有仇隙,也就说得通十二相杰为什么要针对张府。
“张长林是不是你们的人?”他突然问:“那夜雨中掳走胡桃的,就是他吧?”
“是他。”王镇海承认得毫不羞愧:“堡垒从内部最好摧毁,对付敌人当然要靠盟友,且最好来自敌人内部。”
“他是张家人,为什么会帮助你们?”这是何志武未想明白的一点。
“人都有弱点,只要找到漏洞,一切都好办得多。”王镇海道:“如果你知道他的匪号叫掘地三尺,就了解他的弱点所在。”
何志武想起张长林侏儒身材,像只大老鼠,不由道:“难道他擅长打洞?所以才叫掘地三尺?”
“打洞是打洞,不过不是用手打,也不是打的地洞。”王镇海说:“像他这样的人,天生没有女人缘,他想女人想得发疯,别人取笑他,就叫他掘地三尺,意思是他从三岁到八十岁的女性都不放过。”
“以他的身份地位,青楼随他出入,难道还不能满足他?”何志武不相信张长林没法解决生理需要。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非我说,而是古人定论。”王镇海道:“妓女能满足他身体上的需要,却填不满他心理的缺失,别人始终因为他的身材缺陷瞧他不起。”
他继续说:“这个时候,假如有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肯委身嫁给他,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殊荣。”
“这个女人姓赵?”何志武问。
“你们已经见过面。”王镇海道:“你觉得她够不够本钱让张长林背弃本家?”
何志武想到赵雪橙的美貌,实属难得——就容貌这种事来说,老天似乎有几套工具雕琢。
有的是用刀斧劈斩,很随意而普遍,有的像凿击刃挑,抛光打磨,便好看一些。
而众所周知,老天爷向来很忙,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求天告地,大难临头要求老天保佑,临入考场也期盼老天显灵,诞子过寿也求老天帮忙。
青天老爷忙不过来,对什么也都敷衍了事,譬如求神神不灵,告祖祖不验,祂自然也没时间细细雕琢众生容颜,以致大多人都长得平平无奇。
对比之下,稍长得好看的,便算是一种恩赐了。
“我已经明白张长林为什么肯背叛张府,不过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你们为什么要针对我?”他问:“这件事由始至终都是个圈套,都是你们算计好的,劫掠一个弱女子要挟别人,你们怎能昧着良心自称侠义?”
“这不是圈套,是个巧合。”王镇海道:“从你误入全午寺开始,我们的计划已经发动,你只是偶然撞上。”
他徐徐道来一个故事。
有个步入暮年的老者,眼看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老下去,心有不甘。因为他尚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带不走的家业钱财,他还舍不得死。
据九州实录所记,练气未入先天者,寿难过一百二,境界未超宗师者,难越百五十个春秋。
他活了一百三十九岁,迟迟卡在宗师瓶颈五十年不得寸进,虽功力日久年深,保养有方,依旧避不过一死。
为了多活几年,他备足美玉良材、灵芝仙草,痛定思痛后,强行冲击坐忘境,企图提炼自身生命精华,续命延寿。
“后来呢?”何志武问:“他冲击失败了?但我看他丁点不像垂垂老朽的样子。”
“他当然失败了,你之所以见张山河精神矍铄,不过是因为他用真元压制住伤势。”王镇海道:“人有人道,兽有兽行。灵兽渡劫失败,要遭天谴,有雷打风吹,火烤水淹,人失败了你道要怎样?”
“还请赐教。”何志武回答得老老实实。
“人若失道,没有天诛地灭,也无神罚鬼摄,但有己身反噬。”王镇海首次现出敬畏语态:“练功练岔气时有走火入魔风险,人体内真气有无穷力量,便如军队,承平时风调雨顺,指哪打哪,若自身出了毛病,少不得暴动起来,自乱阵脚。”
“冲击境界失败,首遭反噬的就是自身真元,真元越是浑厚,伤害越大。”他说:“张山河这一次非同小可,被降下天人五衰,命在旦夕。他为了保命,哪还管什么手段,暗中给全午寺白给法师传了戮仙刀的制法,想借驴窝生马崽。一旦戮仙刀被他完整练成,他还能给自己续命二十年。”
“所以我误入寺庙,你们索性旱鸭子上架,利用我除掉白给法师,把戮仙刀收回?”何志武说:“顺便让我试探张山河虚实,好多了解敌人一分。”
他耸耸肩:“可惜现在刀还是被他夺走了,到头来白费功夫。”
“还不算白费,还有点时间。”王镇海这时已经把牙刃煅烧得通红,举刀问道:“我要下刀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用了。”何志武主动敞开衣服,露出健实坚挺的胸膛,他指了指心脏,道:“如果实在刮不去毒,还请老先生下手利索点,不要让我走得太痛苦。”
王镇海了然点点头,面具下看不出什么表情,何志武闭上眼,尔后脖颈微刺,被点了睡穴昏睡过去。
当他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屋子里,彼时天光乍亮,黎明曙光直射竹帘,江畔水汽氤氲飘来。
还能睁眼,证明他活了过来。扫视屋子,竹倚竹床尚温热,木桌木板已蒙尘,屋里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王镇海不见了,就连守在屋外的赵定坤李红袖也不在了,何志武翻个身坐起来,即刻有两样东西从肚皮滑落,是两张信纸榜文。
他却先不去捡起来,而低头注视着自己古铜色小腹——从胸膛往下至肚脐,有一排白色丝线,紧紧将他皮肉扣连在一起。
他轻轻抚去,白线寸寸散开,便有一股呛人药味弥漫,这才发现白线下有金色药粉涂抹,伤口已经结痂,
王镇海已经动完刀离去,白线就是残留的存证,何志武自觉肚子里没少什么零件,这才俯身捡起信纸榜文。
先展开信纸,只看上面留言精简:毒祛过半,实未全解,残命暂存,别无他法,君欲自救,请于正午三刻赶往菜口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