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低头道:“果是手段玄奥,妙法通神,这一去有十五六丈,莫说是高处,就是掠远,也未闻得有如此能耐者。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天还有一天高,古籍实不欺我。”
何志武道:“和尚肯认输了么?”
原来是不在屋檐下,哪里肯低头,不到死时不服老,不到输尽难认输。方正道:“还差些儿,刚才说老僧还晓遮阴蔽日,会些许袖里乾坤手段,不演尽了,如何能得施主请柬上华山?”
何志武道:“你莫不是要比掌力?若要弄这般巧念,只是以短击长,自取其辱。”
他就立掌成刀,密密麻附着一层真元,紧紧凑缠上紫府魂灵,顿时掌心生出紫金二色,夺目辉煌,刺眼铮澄,恍如摘下星辰,好似裁了月光。
他咄一声“去!”把掌心光刀尽情挥去,只看它飞旋腾转,圆椭椭盘成一团切断莲花法桩,又滴溜溜折返回来,未损一丝一毫。
看那法桩,切口平滑如镜,纹木生断抛光,只望人与桩的距离,少说有十七八丈远,他的真元能发能收,虽然还粗糙,总算迈出了关键一步。
方正由衷道:“少林虽有大悲掌,使出来只如儿戏,老僧既做不到随心收发掌力,也不能将内力收束成薄薄刀锋。论外相,相差仿佛,看精细,却大相径庭。”
他也握拳,凝聚一股内力于手心,走三阳淮脉,整条臂膀充血气,隐隐大了一圈,而后摊开掌,呈指山。
他那五根指头,干瘦一似枯竹朽松,弯曲宛如鹰爪鸡钺,布满内力,敛收罡霸,突突地闪耀青芒。
待得润泽松竹,捋直爪钺,这五根手指,碧沉沉拢靠形柱,巍峨峨贴合成山,单手就是一座雄伟险峰。
尔后平推手掌,动作且柔且缓,声势又沉又静,只看一道手印脱飞,初离体时,银盘大小,过了半途,有石磨圆滚,轻轻碾去。
这内力掌印,杂云掺雾,疾风带雨,只那云是卷云、雾是薄雾、风是微风、雨是细雨,绵绵泊泊,声浪不显。
及到了桩台根子下,掌印已有门板宽广,徒然印上木桩,平地爆出轰隆一声惊雷,把一座莲花台炸得木屑纷飞,连根拔除。
只看地上,捣碎了瓦瓮,锤烂了布头,剁糜了精肉,烧烬了林木。不光是桩子,就连地面也凹陷三尺,播土飞扬。
方正的大悲掌,劲道十足,威烈稍过,一旦使出,就连本人也无法自控,要将目标摧毁殆尽为止。是以掌力雄厚有余,回寰变化少缺,终究差了一线。
他收回掌,吐息静气,方道:“老僧自知在招式变化上不及施主,更不敢较量内功修为。只是有个儿障眼法,颇获心得,不敢夸独步武林,亦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请施主过目,帮衬裁量裁量。”
何志武一意要他心服口服,只道:“有甚法门,只管施展,纵使不会,我也临场模仿模仿,比你差上一分,立刻拱手认低。”
方正便徐徐将手引向法会人众,问:“施主看这水陆法会中,约有多少人数?”
何志武道:“没有一千,也值八百。”
方正又指日头,问:“现今是晴天不是阴天,是白天不是黑夜,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带眼出门的,应当不会看错?”
何志武道:“看得分明,作不得假。”
方正转问众人:“是白天是黑天?”
答道:“天光大亮,是白天。”
再问:“离黄昏还有多少时辰?”
又答:“水陆法会卯时一刻晨鸡未啼时开场,好汉入场半个时辰,敲敲打打半个时辰,唱唱念念半个时辰,摆布列阵半个时辰,又消灾解厄、开讲卷经二个时辰。现在当是未时一刻,离酉时一刻红轮西坠,日落月升,还差整二个时辰,尚且早哩。”
方正便道:“老僧现在弄个关窍,摘下满天星,巧夺红日光,只教须臾间黑白颠倒,顷刻内日夜轮转。就把这场地变得黑沉似水,暗无边际,你们且不要惊慌走动。”
这众人都是混迹江湖,见过场面的英杰,断不会作下里巴人,大惊小怪举动。就是心里惊讶,面上也能镇定。因此众口应承,该坐还坐,倚者照倚,定定眼等待方正弄施手段。
老僧人约准三章法,禅坐泥蒲团,就地盘腿宽袍,起手捏诀念咒,只听他念念有词,神神叨叨一通。近者不明所言,远观看个热闹,一时风吹沙扬,寂寂无声。
法会场地,四面立着旗杆,左右宽有百丈,前后长近二百,有得这般广大,才能容纳上千人。
他诵念过后,团团把手转九圈,臂外袖袍,随转随松,愈甩愈长,竟如无中生有,凭空长出一堆布料。
随之把手向天擎,振臂呼山响,把那袖口朝上放去。内力催动,只是绿芽钻松土,新竹雨后长,把僧衣密集堆在会场上空,罩在众人头顶。
而后老僧喝一声“着!”袖口回头望月,衣袍喷张血盆,一条条赤练纵去卷住旗杆,一道道僧袖横来遮蔽目光。
霎时间,就把场地裹成一团蝉蛹,长袖作茧,挡住风吹,遮蔽日晒,阻隔雪落。场中众人,果然置身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张目不辨西东。
一点黑暗,贯通奇经八脉者皆能看穿,何志武就在方正身旁,把他手段看得一清二楚。看他遮掩了日光,撞昏了众目,方道:“我本以为老和尚爱打诳语,原来你还是个实诚人,果然只是个障眼法,我当真是什么袖里乾坤。”
方正道:“袖里乾坤是假,僧衣有异是真。这一件衣裳,不是粗麻撮合,不是蚕虫吐丝,更不是羽绒粘连,乃是用天狼蛛网浸透三春水,敲入橡木汁,融炼地岩火,历时三年三月制成。”
他捏住一角僧衣,轻轻拉扯,扯出二尺长,不见崩裂,未有损毁,又道:“它有诸多好处,夏时穿在身上透心凉,冬时单披一件周身暖。浸水不湿,火烧不摺,刀砍不破,剑刺不穿,着我衣裳,百毒难近,万法易辟,这乃少林三宝之一,如意法衣。”
何志武道:“你有如意法衣,我却只得青衫磊落,好看固好看,只是不中用,想来是无法卖弄手段耶?”
方正点头道:“正是此理,法衣独这一件,武林别无二人,除非施主从天上寻得,否则怎能做到遮天蔽日,降沉白昼?”
何志武笑道:“我又何必遮住日头,这场内止有千八百人,我一人一双招子戳瞎他,别说是黑天昏地,就令他永陷黑暗也行。”
方正道:“讲好是遮个天黑,用功在天方能算数,着力在人却是无用。”
何志武笑面不改,只说:“和尚端的好算计,朗朗乾坤,要把它遮羞谈何容易?所幸我是个方外之人,坦荡正道不走,专修旁门左道,丁点乖张技巧,还难不倒我!”
且看方正收了长袖,复还光明,那众人脚踏实地,重见天日,俱感惊奇。
何志武即刻揉捏眉心,指力点通紫府,真元撬开泥丸,精神力量成丝成线,横经竖纬交织为一张网罗,扩散开去,笼罩住整个会场。
这沙场众人,便如同网内鱼儿,瓮中之鳖,任由丝丝缕缕虚空精神束缚住,被何志武一人精神所影响。也是该他砧板肥肉,由人宰割,泥巴团儿,揉捏随意。
精神的力量即虚无且模糊,虚无是他不可描述,人只知生来有意识,却不知它从何来,死后又去哪方?模糊是他囫囵不清,说它不存在,又实实在在有感知,讲它存身窍,却不见涌出一丝力量。
自有人以来,精神灵魂学说历经朝代更替,山河颠覆,从未断绝,因此又诞生许多宗派,诸般理法。
宗教将意识情绪感触等一切空虚物归纳总结为魂魄,并借此忽悠奴隶教徒,信教者,要么偏见,要么见识浅薄。
越有学识的人,越难信空大的教义、偏激的教规,心中自有一套理论与信仰,不为三言两语动摇。
说精神没力量时,它不能提拿东西,也不能代步赶路,一个念头已到天边,人却还在原地。
说精神有力时,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头百姓,皆受死亡恐惧加身,皆被悲欢喜乐左右,往往作出些身不由己的事。
何志武把这一道意念加诸千人,直接影响到众人心灵,使他们耳听为虚,眼见未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幻灭不定。
你望他向巽地上吹一口气,招来一阵狂风,好风!飞沙走石,播土扬沙,飞沙走石起烟尘,播土扬沙聚惨雾,天风阵阵过山川,地气沉沉归海域。
这风卷来,天色暗了三分,像个阴天。他又向坤天上吐一口气,呼来一片云,好云!铅铅碳抹,黝黝墨染,铅铅碳抹收彩霞,黝黝墨染遮红阳,问君哪得黑如鸦,直道锅底扣天穹。
这云席卷,天光又暗三分,像个雨天。他再向艮山度一口气,唤来漫天雷,好雷!霹雳连环,震响天地,霹雳连环催心寒,震响天地骇破胆,宵小闻之失血色,英雄莫敢不避让?
他招来风时,众人只觉切肤凉,拢臂缩身,他呼来云时,群雄但感透骨冷,报团取暖。
待他唤来神雷,劈落夕阳血,换上一天星,装点阴中月。那一干人等,心惊胆跳,瑟瑟发抖,有脚难行半步,生怕雷劈无方,有口难吐半字,惊着取死有道。
何志武这下问道:“天够黑么?”
众人皆控背俯身,惭惶道:“黑透了,黑透了。”
何志武就把念头收了,还返朗朗乾坤,重置红日中天,不再遭风吹,不再被云遮,不再惊雷落,转眼又是一个好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