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功出少林,这话流传多年,令人误以为少林必然是当世第一流,足以令朝廷以礼相待。
这话在百多年前还算勉强可信,现在业已做不得准。
自十三棍僧护驾有功,天子特赦昙宗方丈南下少林传佛颂道,始将莆田林泉寺改为少林寺,至今一千二百载。
江山几易其主,少林在兵火中损完又建,再毁再建,已逾五六次,少林究竟还是否从前的少林,是无从辑考了。
寺分南北,南少林在九莲山,山脚灵泉镇千倾良田都属寺庙产业,少林与其说是门派,不如说是大地主。
这一代僧人,以至善禅师为住持,德字辈弟子作中流砥柱,新锐弟子出名的有洪熙官、方世玉、童千斤等,皆为武林一流好手。
再有九莲山山腰静心庵五梅师太这一顶尖高手,加上十五年前已然跻身顶尖行列的三德和尚,少林寺之高手数量不愧为执南方武林牛耳数十载的名门大派。
五月,至善禅师得明末崇祯帝藏宝图一份,消息不慎泄露,除引得武林邪道蠢蠢欲动,更召来一场灾难。
七月底,一只信鸽飞出京城,落到两江总督府上,翌日,总督遣派府兵三千自鄂中赶往闽西。
三千员中,有重甲骑兵一百人、弓箭手五百人,攻城兵四百人,作为冲锋主力。另有五百刀斧手拉网围截,一千五百长刀兵满山排查。
朝廷征剿门派向来的流程少不得习武高手,今次出动数十江湖有名的好手,里边绝顶高手亦有数人。
一是公认清廷第一高手,一剑无血冯锡范,此人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同门师兄。二人因政见不合,一个投奔朝廷,一个苦心复辟明朝。
其剑法超群,更是独创以线御人之邪法,名唤六合童子功,乃以六具年轻健壮肉身为兵刃,持线控之,无知无觉,无情无欲,是一大杀器。
二是赤手人屠高树,他是少有的左右手可同用的人,一手持秋水雁翎刀,使泼风刀法,一手执明月清风剑,使辟水分光剑法。
赤手人屠刀剑双绝,独步武林,座下尚有两名弟子,一是火手判官张召重,一是棉里针陆青菲。
高树为人重权势而轻情谊,好富贵恶贫瘠,做大侠是不可能的,为朝廷效力才是他不二的选择。
师徒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尤其是火手判官张召重,武功卓绝,刀法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
他的武功还未超越师傅,野心却尤甚之,清廷主张以暴力屠戮武林人士,他近年来手上沾染不少武师鲜血,官阶也跟着青云直上。
还有几人,如北方暗器名家八臂罗汉刘奇正、西域妖僧客巴、重获新生的马宁儿。
有了他们牵制住少林众高手,既保证出兵征剿的顺利,又减少兵士伤亡,可谓一举两得。
这支军队雄赳赳来到九莲山左近三十里范围时,僧众才收到消息,至善禅师第一时间派出弟子乔装前往各地求援。
离得最近的自然是羊城天地会分舵及金刀门,至于青城华山等,离得太远,等赶来只怕尸体都飞灰湮灭了。
当日响午,庙内钟声馨九响,少林寺闭门拒客,弟子们垒沙袋筑高墙,搬出兵库中刀兵打磨锋利。
武僧平日练习以棍棒为主,青年一代除却洪熙官与童千斤不在,方世玉林大开等出类拔萃的弟子还在寺中修行。
林大开拾起一根白桦木蜡棍,舞得虎虎生风,口中不无兴奋道:“这些个清兵走狗,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他们。”
“笨蛋。”方世玉道:“别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怎么能用棍子呢。”
他抬脚一踢,持剑在手,刷刷几下把一片飞叶划断成三片,道:“这个才像样。”
林大开道:“我佛慈悲,世玉,你杀心太重了。”
方世玉道:“佛经有说,除魔卫道务用雷霆手段,你不听闻佛也有火,咱们对恶人无须客气。”
他转向至善禅师,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者脸皮如同枯树皮,兵临城下依旧面若镜湖,不起一丝波澜涟漪。
至善禅师盘坐闭目养神,方世玉道:“住持,你说,我讲的有没有理?”
林大开面对住持,双手合十,高宣一声佛号。至善禅师眼皮动了动,却没睁眼,只道:“降妖除魔,亦是为了保证薪火传承,我们只做对的事,肮脏的手段只要是在执行正义,就无需管他人怎么看待。”
是夜,九莲山上寂寥无声,少林寺停住了数十年如一日的诵经声,今夜只余火把噼啪声,刀剑霍霍声,摒气如沉声,心跳如雷声。
风把不安送下山去,送入一片黑暗中。九莲山就静静着,一如它过往几万年的岁月沉静。
山水无言,却看穿了一切,它们见证了太多,这一次的斗争也不过像在它身上的虱子为了丁点生存土壤排挤厮杀。
黑暗里传来几声惨绝人寰的哀嚎,至善禅师眉毛抖了抖,微微低头道:“阿弥陀佛。”
林大开神色黯然道:“是王师弟他们,早知道我再劝劝他们,不让他们下山。”
“没用的。”方世玉也不免情绪低落,道:“他们想走,我们又怎么拦得住?难道跟他们说,大家都留下来一起等死?”
官兵下午就到了山脚下,也不上山进攻,就只围着不动。他们估不准清兵什么时候会上山,因此只能整夜轮流守着前门。
至善禅师把手分别搭在他们双肩,道:“我已知会五梅师妹,明日一早就突围出去,你们都是好样的,一定要活着。”
方世玉似隐隐感觉到什么,心里忽然压上一块石头般,把他的心压得闷闷的。
他道:“我们都会活着,我保证!”
“阿弥陀佛~”至善禅师这时除了这句话,仿佛不能再说什么。
一夜过去,大家神经更紧绷了,清兵围而不进,困而不攻,对僧人们来说更是煎熬。
禅房里,只得至善禅师与五梅师太二人。
至善禅师已知了清兵里有会行军的将军,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清廷虽拥有绝对的优势,却还是选择损失最小的做法。
他叹了口气,引得一旁五梅师太诧异,道:“师兄,你这两天叹气似乎特别多起来。”
至善禅师道:“天不佑我汉人,被满族窃据天下,怎能不嗟叹?”
“清廷人才辈出,我们却有青黄不接之危,如此往来,光复无望。”至善禅师道:“今日一战,少林除名,万幸我们留了一手,否则就此断了香火,无颜面见佛祖。”
五梅师太道:“神剑轩辕,听闻年龄不大,今次又提前通信,挽少林于水火,年轻一辈,未必没有希望。”
“只是可惜,月余时间太短。”她道:“再有几个月时间,我们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少林寺毕竟家大业大,短短一个月想将整间寺庙转移出去,实在痴人说梦,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藏宝图已交由那五个孩子带出去。
至善禅师思虑着该从何处突破清军包围,耳朵忽一动,道:“有高手!”
袈裟一展推开窗户,他如飞鸟一般腾出屋,五梅师太功力较浅,未听到外边兵刃撞击声,紧随其后跟出去。
二人出了佛堂,来到正殿,就见少林众弟子团团围着个圈,圈子中心兀自有十多人舞刀弄枪,与武僧战作一团。
但看对方人数只有十多人,无一不是高手,武僧结成阵型冲杀围打,亦不见占得上风。
为首一人,刀剑俱出,左右互搏,刀势汹汹,剑术煌煌,一人独挡七八僧众,只如玩耍一般。
另一人持厚背重刀,握在手中又似灯草一般轻盈,翻转劈杀,圆寰如意,可见刀法之精湛。
另有一人,轻功卓绝,掌出如电,僧人还未摸到他的身影,他的掌风已将人击倒。
这三人在场中武功最高,使刀剑者年约五旬,面白无须。使重刀者满面钢针一般硬茬短须,虎目湛光,狮鼻阔口,面容刚硬。
这二人出手狠辣,招招夺命,刀刀斩首,剑剑窝心,转瞬间就有十数人伤亡在他们手下。
第三人只用掌风将人击倒,出手处处见留情。这三人就是赤手人屠高树师徒三人,持刀剑的是高树,擎刀者张召重,用掌者陆青菲。
方世玉与林大开双人合击,一人捣拳一人飞腿,打向高树,心里盘算着牵制住此人,以免造成过大伤亡。
背对二人合击,高树运剑转刀,追踪着二人拳脚的变化。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们各修一门拳法腿功,方世玉用的是三十六路擒龙功,林大开使的是七十二路纵鹤腿。
这二门功夫本就精于变化,被他们使出来当真拳影重重,腿风呼呼,令人琢磨不透。
偏偏高树刀剑齐出,死死把控着他们变化的路数,不得寸进分毫,更遑论打到敌人身上。
非但如此,敌人之兵刃隐隐锁定住他们周身上下十几出罩门,一旦他们内力不支又或者抽身后退,必然引得一刀斩首的下场。
二人不得已,强运内力,将拳法路数使到极致,勉强抗衡着。
便这时,忽听到一道喝声炸响大殿,至善禅师赶至场中,状况危急,容不得他怠慢。
他一抖手,便将身上袈裟运圆成盾,飞展出去。布料袈裟覆盖上他近五十年功力,比之钢铁也不逞多让。
另一边,五梅师太也散开佛尘,影影绰绰把张召重笼罩其间,尘丝细如蛛网,偏又韧超牛筋,锋利之处,亦可吹毛断发。
高树一刀一剑劈刺在袈裟上,只觉有无边阻力隔着,难以破除,他不想在此处与至善禅师拼斗内力,因而一击无功,即刻后退。
至善禅师收回袈裟,单手虚立胸前,道:“阿弥陀佛,高施主为何强闯少林?”
“袈裟伏魔功,名不虚传。”高树刀剑入鞘,冷笑道:“事到如今,禅师还装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