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从古至今,历史上对于蜀山的描写层出不穷,诗圣杜甫的“蜀山水碧蜀山青”,引得君王都中了相思之疾,恨不得将帝都搬到蜀山就好。
诗圣老先生独自去了一趟还不够,后来又是拉着刚过门的妻子一起去,说什么“复作游西川”,那还不是被上司贬了,去蜀山散散心,其中悲愤之情,倒是大于游玩之乐。
宋代刘攽也曾去蜀山祈雨,当时说道是“箫鼓终椒奠,风霆起蛰龙”,到后来“洒濯埃尘绝,虚凉灏气逢”,一系列惊天纬地的动作之后,雨确实下了,还下得挺大,回去之后身边侍卫就四处宣传,说是蜀山神仙显灵,降了这场甘霖,殊不知他们上山的前一刻东边的云就聚集了起来,挥洒着毛毛细雨。
然而,这些人是否真的到过蜀山,没有人能确定。蜀山,一个并不浪漫的地理名词,为何引得无数人去追寻?其中是否有着惊天的秘密等待着人们探索?
元至正四年,元大都。顺帝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章,心情十分不好,先是黄河泛滥,河南江北行省大量汉人沦为难民;后来淮河沿岸又遭遇了严重瘟疫和旱灾,听说死了不少人。
汉人如驴,死便死了,他本不想多管,可是这个闲的不行的脱脱还在那喋喋不休,说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荒谬话,这都是那些汉人整出来骗人的话,真正的王朝,还不是得靠最烈的马,最彪悍的男人一点点的打下来。
这脱脱又说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之类的废话,倒像是那帮全真派的臭道士说出来的,想到那帮道士,顺帝头更大了,天天唠唠叨叨,若不是念在先祖与他们有些渊源,早就将他们拖出去喂那些加比了。
不过烦归烦,今早听怯萨汇报说哈麻献上了几个汉族美女后,顺帝便有些急不可耐了,这汉族女人一个个水灵水灵的,细皮嫩肉一捏下去,简直比南阳玉还要光滑。
他最喜欢的还是让她们把脚架在自己脖子上,从脚趾一路摸到小腹,软软润润,恨不得将这些可人儿都吃下去,每夜睡在这些宝贝的肚皮上,听着她们的娇息声,顺帝感觉自己比那神仙还过的快活。只不过这汉族女人也太柔弱了些,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会被自己压死一个两个,剩下的也都是气喘吁吁。这几日被太皇太后管着,自己早已憋了一肚子邪火想要发泄,现在她到那些全真道士那学长生去了,自己今晚可得好好玩玩。
还没到戌时,天就已经完全黑了,元大都里,大雪纷飞,每家每户的房顶,都堆着厚厚的一层雪,放眼望去,只见天地相连,迷迷蒙蒙的一片灰色。风很大,一辆大马车行驶在宽大的街道上,车帘被风吹得摇摆不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马车内坐着一个身穿淡紫长裙的妙龄女子。两边是整整齐齐的弯弓骑兵,甲声锵然,点缀着这寒夜的静寂。
车内烧着炭火,与外界仿佛是两个世界。女子蛾眉曼睩,眼角泪痕未干,便又有眼泪滴下来,装着火红煤炭的铜盆嗤嗤作响,冒出一阵阵轻烟,却仍是挡不住女子的眼泪。
一朵雪花从车外轻轻飘来,落在女子青葱般的指尖,不多时便化成冰水流落在指缝,女子心想,两年前,南方也下了场这么大的雪,那时候她六岁的弟弟总要拉着自己去堆雪狮子,弟弟玩了没几下就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堆了,可她却坚持着将雪狮堆完了,因为她知道,弟弟做梦都想堆一个属于自己的雪狮子。
那天,弟弟抱着她,开心地在她脸上亲了几口,她仿佛现在都能感受到弟弟当时小嘴上的温度,她深爱着她的弟弟。可是现在,她却踏上了一道永远回不了头的路,前方是地狱,是鬼神都不想触碰的地方,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因为,她深爱着她的弟弟。
突然,一双大手拉开了车帘,毫不犹豫的将她拖了出来,就像是拖着一条狗一般,她被带到了一张豪华的大床前,床上已经躺着三四名与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她们神色呆滞,身上衣服被撕扯得只剩几张布条,裸露着光滑、晶莹、但是留着几道鞭痕的玉体,在她们的一旁,是一个胡须稀疏,面目阔横的丑陋男人,他正在一名少女身上跳动,像是在骑着一匹马,此时却将目光看向了她。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这句诗若是再过些时候吟唱应当最合适不过了,而此时还是梅雪争春之际,大雪漫天,没有莺啼,也没有迎风招展的酒旗。
江南苏家旁,有一个面馆,一年四季都开放着,无论深夜还是清晨,它始终都不曾关闭过那只有一尺长、每次仅能通过一个人的木门。
它是那么的简朴,没有一丝修饰,与身旁的磅礴大气的苏府有着云泥之别。
几张桌子,几张椅子,再加上一口锅,一碗面,仿佛就是这个面馆的全部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面馆,江南苏家的家主却十分中意。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苏护爱吃面,但只吃自家旁边那个小面馆里的面。
今天是大年三十,街上的人虽然不多,但也还是有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了,乞丐也会过年,而这小男孩似乎连乞丐都不如,他身边没有伙伴,没有亲人,只有几个衣着华丽的路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狂风呼啸,雪花夹杂着雨点砸在小男孩漆黑的脸上,连这天地好似也抛弃了他。
小男孩望着天空飘落着的,那白色的、有些冰凉的雪花,眼中泛起了泪光,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哭泣了。
旁边是个面馆,馆内飘出了阵阵香气,落在小男孩鼻尖。
小男孩有些享受的吸了吸几口,脸上散发出了短暂的惬意。
此时,面馆中走出一个男子,俊美绝伦,棱角分明。
男孩以为又是赶他走的面馆老板,他连忙向外走去。
可那名男子不知如何出现在他身前,并拦住了他,说道:“可怜的小家伙,进去吃碗面吧!”
男孩没有拒绝,他已经受够了寒冷,受够了饥饿,对他而言没有什么能比一碗面更具有诱惑力的了。
他狼吞虎咽的将面前的羊肉面吃下了肚中,羊肉保暖,吃了能御风寒。
他满意的揉了揉鼓起来的肚皮,抬头发现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充满好奇的望着自己,双眼满是灵动与稚气。
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清澈的眼睛中透出了几分雾气,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不是不想说,他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那场大雪下过之后,他便开始头痛了起来,每痛一次,他就会忘记一些事情。
不过他仍然记得他有一个姐姐,还有那永远忙碌的父母。
但是有天清晨他醒来之后,他们全部都不见了,家里的一切都是整整齐齐的,可是却又空空荡荡。
他大哭,可是哭也没用,因为肚子从来就不是用泪水填饱的。
女孩见他不说话,又双手托着腮,细细的打量着面前邋遢男孩。
男孩脸上虽然脏了些,却仍旧可以看出他漂亮的五官。
女孩心想,等会让柳姨帮他去好好的洗洗,然后自己就带他去放爆竹。一想到爆竹,她的心就乐了,那一串串燃起来的烟火,是她每年过年最喜欢的事物。
突然,一直沉默着的男子开口问道:“小兄弟,你家可是在西湖古塔之下?”
男孩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男子见状,连忙拿起男孩和着泥土和灰尘的右手,往屋外走去。
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跟了上去,问道:“爹爹,你要带他去哪里?”
那名男子道:“你坐回去,我去给这小兄弟添一件衣裳。”
女孩开心的道:“好哇,好哇,那一定要添一件最好、最厚的衣裳,天这么冷,不要让小哥哥冻着了!”
面馆内还有一个正在下面的老头,他手中的一双长筷不断地在热锅内搅和。你若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馆内还有这么一个老头子,他身材矮小,相貌质朴,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引人注目的地方。而你若要是呆久了,也说不定就会忘了馆内有着这么一个老头。
直到那名男子踏出门去,他才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家主走好。”
能被人在苏家府旁边称作“家主”的,出了当代的苏家家主苏护,应当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原来那人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南神医苏护。
钱塘江水浩浩汤汤,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从一座古塔边绕过,东流入海。
其实流过古塔旁的,并非钱塘江水,而是西湖之水,可为何偏要说钱塘江水呢?
原来在很久以前,西湖还是钱塘江的一部分,由于泥沙淤积,在西湖南北两山——吴山和宝石山山麓逐渐形成沙嘴,此后两沙嘴逐渐靠拢,最终毗连在一起成为沙洲,在沙洲西侧形成了一个内湖,即为西湖。
所以说西湖的水和钱塘江的水,从本源上是不分你我的。
西湖绿水逶迤,云雾具鲜,即便是在严寒的冬天,也仍旧看得出它的美丽。
而矗立在西湖旁的这座古塔,已有相当久的历史了,虽也曾遭受过战乱的损坏,但历代以来的重修,建筑和陈设重现金碧辉煌,特别是黄昏时与落日相映生辉的景致,是西湖一带不可多得的景象。
可是如今它却显得有些垂暮,塔顶和塔身的金漆不断脱落,露出了内里的土色。
距离古塔大约二十里的路程,有一村落名曰“李家村”,村落并不大,坐落在村中的大多都是那种白墙绿瓦的房子,房顶堆满了积雪,却不见有人打扫。
李家村显得十分安静,没有犬吠,没有鸡鸣,更没有说话的人声。
当然,这样的村落只存在于画中,现实中若是出现这种村落,没人会觉得正常。
太过宁静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紧张。
可是苏护却觉得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有些欣喜,因为那两个他一生的仇人很有可能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此时,他松开了男孩的手,因为男孩已经开始试图挣脱他铁钳般的手掌。
他想,若是男孩跑进村落最中间那个残破的小酒馆,他便指尖刀片结果了那个小孩的性命。
江南神医苏护乐善好施,这是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的,可没人见过这悬壶济世的名医杀起人来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像苏护这样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存在。
大年三十,很少会出现这种四处流浪的小孩。
至于乞丐么,江南大大小小的乞丐,他全部都认识,因为从这些人口中,他总能得到比传闻更可靠的消息。如果说这小男孩是刚出道的乞丐,那么他不得不想到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么小的孩子要出来要饭。
然后他便又会想起前不久这件骇人听闻的灭村案。
他当然与这件案脱不了关系,因为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两个人,就在这座村的一个酒馆里。
而他也听说,那二人生有一男一女,这便更加令他怒火中烧。
但是依照那些人的性子,这一男一女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可是今天这突然出现的小男孩又让他十分不安,他越看越觉得像那两人。
他这一生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可也不会亲自滥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他才想确认一下这个男孩是否是那两人的骨肉。
但是这男孩每户人家都会停上一会,然后探着小脑袋往里边张望。
男孩似乎不会说话,问他的问题也从未回答过。
当他好不容易走到那个墙高数仞,门壁残破的酒馆时,苏护将指尖刀捏得紧了几分。
没有人会觉得在大年三十杀人是件好事情,而且还是杀这么小的孩子。
可是世事总是不如人意,男孩的左脚已经踏进了酒馆之中。
苏护暗自摇了摇头,将刀片送到了男孩的后颈大椎穴处,这是人的手足三阳及督脉之会,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这样一个乱世,想让一个生命就此消失是多么的容易,卑微弱小的生命往往如同蝼蚁,大人物们踩都不想踩。
忽然,村头传来了一阵悲恸的歌声,唱曰:
“花落未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
但听歌声,你是无法分辨歌唱之人是男是女,因为歌声明亮中带些阴柔,粗犷中带些娇怯,仿佛是有一男一女在合唱,但却偏偏混为一体,诡异至极。
苏护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唱这首词的人是谁,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人的脸。
因为那人已经到他跟前了。
这样的轻功如果都不能说快,那你又要怎样形容?
冬天的风寒冽如刀,驰骋在这片天地中,两人之间,仿佛真的有无数的刀剑,在隐隐对峙着。
站在苏护面前的是一个和尚。
这和尚看上去很规矩,很老实,你实在无法将他和刚才唱词之人联系到一起。
男孩早已经跑进了酒馆之内,外面的风仍是呼啸不止。
和尚规规矩矩的站着,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很干净,很干净的脚上,穿着一双很破的草鞋。
苏护开口说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和尚仍是低着头,一言不语。
苏护又道:“你应该知道,在那些人手中,她必死无疑。”
和尚的双肩微微一抖,但随即又恢复平静。
江南神医苏护,今天竟然遇到了两个哑巴。
苏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杀人之前都会在那人面前低头默念经文。”,苏护手中不知不觉地多了十根银针,“你不会以为是我害的她吧?”
和尚突然抬头,白净无须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怒喝道:“这个世上,知道她行踪的就三个人,一个随她一起走了,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害她!”
和尚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越来越尖细。
苏护冷笑道:“你们永远都是这样,恨不得将天下坏事都揽在我身上!”
和尚突然挥拳,闪电般挥出一拳。
他今天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说话的。
可是有十根银针已经早他半分飞出,针针散发着寒光,劲气逼人。
但是和尚根本没有在意那些凌厉的银针,只见他原本刚劲有力的拳法忽然变得十分阴柔,身段如蛇,以一种极为扭曲的方式避开了所有的银针,而此时逼近苏护的拳头又变得虎虎生风。
高手争斗在于变化,在于细心,和尚的拳法变化之快,实在是匪夷所思。
苏护刹那回神,脚尖点地,身形一晃便到了五尺之外。
方才那一拳险之又险,他本以为自己的银针先发制人,和尚应当回身格挡,却不曾想和尚的拳法骤变,配合着那阴柔的身法,竟避开了所有的银针。
他鬓间渗出丝丝汗水,说道:“灵运,你的阴阳拳已练至臻境,我不是对手,但是我想走,你拦不住我。”
和尚嘴角撇了撇,道:“你不妨试试。”
苏护道:“我不用试,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酒馆之内还有一个人。”
和尚说道:“当然,这人呼吸虽微,也还瞒不过我的耳朵。你莫非以为你和那个人能打过我?”
“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并不是我的人,那也不是什么高手。他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
“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延续。”
苏护头也不回的往村外走去,正如他所想,和尚也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那个破酒馆。
酒馆一共有两层,那个窄小的木梯是通往二楼的唯一通道。
酒馆里面没有什么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的奢华装饰,正如它外表一样,朴素简单,虽有些破旧,却不失整洁。
整座村的人都消失了,可是这座村却仍旧保留着最美好的一面,没有一丝杂乱。
酒馆的楼下是接待酒客的地方,一个柜台,两三张桌椅,几个酒坛,便是这里的全部了。
而楼上却是主人生活的场所。除了那个刻有牡丹花纹的梳妆台,倒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男孩就坐在二楼的梳妆台下,台上胭脂粉黛样样俱全,并且整齐的摆在那里。
梳妆台后方的墙边挂着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坐在开满荷花的池边,华容婀娜,绰约多姿。
这样的女子若是从画中出来,定当倾国倾城。
可是画中的事物,本就是虚假的,没有生命的,像画中这样的女子,这世间是否存在着?
灵运和尚冲到酒馆二楼,看到了坐在梳妆台下的男孩,男孩双目茫然,嘴里小声嘀咕着:“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