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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脸与脚的距离

Face To Foot

歌德说:我们只认识那些给我们带来痛苦的人——心生、心亘、心青。舒氏三兄弟,是皇幻情侠乐孑孓孩提时代的朋友。三十多年后,他们突然找到了我。热烈,慷慨,多情,不再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反叛者。舒心青是作家,舒心生是罪犯,舒心亘是流氓。他们交替充当牺牲者和刽子手的角色,他们的前景曾是永恒的真实。选择攻击与赎罪,这种复仇只能裹藏在用严规戒律缝制的、艺术形式的长袍里,改头换面、引人入胜、感觉生疏地表现出来。

某种次要的、某种轻松的、某种植物神经性的次要与轻松(莫非这就是幸福)总是将我诱开,使我无法开口。我在苦汗涔涔的痛楚中开了口:我不能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理解(没有兴趣理解)我。我也感到仇恨与蔑视在自己的体内燃烧,但这些感觉并不能在我体内维系太久,不足以将我带向某种境地。我强忍着,任凭自己为了生活而受伤。苦难这一生命的规律,使我成书,使我成人。

乐孑孓的师傅行了和尚高蹈丘源——聪明的人只在所限定的疆界之内生存,表现良好的适应性和社交性,最主要的是其超越的人间阅历——高蹈丘园,如疾患一般地度过了少年时光。记忆太深太深,分离太久太久,思念太重太重,归期太长太长。二十九岁,是可怕的成型、选择与决定的时期,禅机人幡然顿悟:没什么别没良心,动什么别动感情。虚无主义是一种什么样的陷阱,总被用来使那些杰出的但并不坚强的人们永无止息地怀疑自我,并且自愿投身于自我毁灭之中,供奉仙佛,以此验证自身的力量。

人类的局限性是自身的理智。有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回答,而且同样地,根本就不能提出。自由只能在相互依存的关系中产生,假如在这种时候有什么事情做成了,最惊讶的人则是我。我们看到的、经常想到的或知道的,里面没有蓬勃的生命,而且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缺欠些什么。通常,作家们惯于搜集这类“特殊的”怪癖,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表述可以气势磅礴、并富于戏剧性地动人心扉,但是任何东西都不会因此而变化。这就是我的失败,失败比满足更有助于道德的反应。

人总是老想摸脸,不愿抠脚。常摸脸的人好撒谎,爱抠脚的人多变态。撒谎的人和变态的人,将历史的背景视为偶然的素材,从而使生存跨越了自己,尽管这个同时带着毁灭的胜利只是短暂的一瞬。这瞬间本身就是舒心青写出的一部作品,通过它创造了自身的可能性。奴役,是二十世纪的癖好,其病征表现为崩溃、疯狂、抑郁。尼采的观点是病人用谎言医治自己。卡夫卡说:在身体与灵魂完全健康的地方不会存在精神生活。尼采在卡夫卡看来是一个如此粗鲁的德国畜牲。尼采哲学的核心在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生存”。这类名人喜剧,为人所共知的羞耻和无助的屈从提供了空间。一种奴隶意识带着高傲的感觉,体尝某种巨大欺骗的渺小体验,再不会受任何“责任”的约束。

但是小心:与自由调情,就是与暴君同床。我们在渴望爱的同时,又是多么的屈辱!感受到的无助和猜想,爱是一种什么样的胜利,一种什么样的专制!爱,犹如最血腥的惩罚所带来的羞辱,永远烧灼着我们的良心。总之,没有任何事情会比毫无怨言地彻底屈从,并饮尽最后一滴毒液更能使我们满足的了。

世界很糟糕,因为我很糟糕。伟大的艺术似乎总想引导人们经受一种疾患。一部小说的卓绝,在于它背后隐伏着一位无法捕捉、又无处不在的作家。在今天,作家只能讲述自己:讲他是如何(试图)生活的,讲他是何等的无所适从和无可救药。舒心青的精神产物到底有没有证明什么?到底有没有证明了他自己并不想证明的东西?他涉猎浅薄,风格平庸,心性错乱,与艺术家格格不入,但却总是刻意创作“伟大的艺术”。他浅薄外行,自欺欺人,将充满虚假意识的目光投向了自己,总试图创作出某种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毫无价值的“经典”,并未意识到携于自己身上的虚无与空洞。只有打着他生存烙印的、和他一样囚徒般的作品,隐喻文学不存在弘大文风。

今天,无论在哪儿都要羞辱地活着。当人类大谈高尚事物的时候,确实可能在向深处沉沦。惟有真诚,才可能是赎罪的唯一手段。这种真诚没有任何夸耀性的袒露,所有的一切都被用来惩处自己。与其要自己什么都正确,不如犯某种激情的错误,因为奋斗只蕴涵在激情之中,生存只蕴涵在奋斗之中。罪犯舒心生想得到一切,出于他的好斗,出于他的贪婪,他像渴望女人一样地渴望虐恋。这种欲望受控于下半身,受控于五脏六腑,受控于各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与焦渴。他虽然能够跨越自己的境遇,但毕竟是从前一种境遇中出发的;他可以抵达另一种境遇,但自己却拖着自己全部的衣物和某条路途上的风尘。

人们从空虚逃向并不真实的激情冲动,继续感到焦虑不堪,并且超乎寻常地、徒劳无益地经历过一场激情与爱欲的痛苦冒险。过于诗意的激情与痛楚,是在人体内燃烧的愤懑与伟大的认知。流氓舒心亘说:不管我做什么,我总要感到羞惭,而且这是我内心最好的感觉。肛门体验期,我对那个被我羞辱的女孩说,在乎你的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你是否在乎在乎你的我,我在乎的你是否和在乎你的我在乎我在乎的你一样在乎在乎你的我。人类发明了幽默,生活似乎只是简单的存活,诸多的利益,对痛苦与折磨的回避以及对“享乐”的寻觅。

心青为玄史。心生为弘峰。心亘为元宝。风尘豪侠乐孑孓,诀别三个朋友,拉近脸与脚的距离,只管往前走,永远别回头,死亡就在前边——看哪,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