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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疼痛的心灵炼狱

距香港回归还有4天。距游子回归还有24天。关于国耻民恨我早已淡漠,临近泯耻雪恨的日子,一时间也激起自己的沸腾热血,并藉此成文《讴歌夏季》,点出七月的回归是回归的七月讴歌的主题,算是与吾民同庆了。

牙疼,钻心地疼!我的牙齿不好,七扭八歪,从小到大,受尽牙疼的荼毒。牙周鼓脓,牙髓发炎,牙根里像有根针似的,一跳一跳的疼。持续的疼痛让我下定决心到医院里拔牙,可是技术不高的大夫怕控制不好我随时都要颤动的身体,他们不敢给我拔牙。我只有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药,消炎药,止疼药,泻火药,我简直成了个药罐子。牙齿的疼痛让我整宿地失眠,坐卧不安,心绪不宁。我睡不好觉时强迫自己看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长篇巨著《幻灭》,所获无多。读书读不明白,不知所云,不求一解,不能获其意或者被感动。可是我还逼迫自己将它读完,因为这是名著,《幻灭》这个题目也与我的某种心境相符。身体的痛感让我一下失去了所有的生活乐趣,不再执著于发现真意、表现情趣,这就是人生的幻灭吧。

读完《幻灭》,我开始复习功课查看笔记。我的课堂笔记有一些特殊的字,别人是弄不明白的,这是我便于速记的独创。我用一个字的偏旁加上另一个子的部首,将一个词合并成一个“字”:国际就写成口里一个示字,银行就写成金字旁加丂。这样独创的组合字很多,还有不少简称、缩写,这些方法保证了我记课堂笔记的速度。当然,我的笔记也只有我能看懂,别人要看必须先跟我学会翻译。我异想天开,找到教我的老师,问我考试时能否也这般答题,让老师猜字玩,也亏我能想得出。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个别老师竟然同意了。那个独臂教授笑着对我说:“只要你能把卷子答满,别空着题目,就行。”我得寸进尺地问:“那我万一不会答呢?”我说的也是实情,一些会计实务方面的题目不是单靠背诵就能行的,还有计算、技巧什么的,我没好好听课肯定不会。面对这种题目,我想要不空着,想要多写点都难。独臂教授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有底了:“你会写诗吗?”

有了老师不抓我不考的保证,这一阵学习情况有好转,能完成一定量的复习任务,乱了的心神也安定了许多。魔影飘忽时,转移是一种有效的避邪方式,我别无选择,争取尝试着挤入强者的行列,做不自信的努力。我在学业上一向以自信的强者身份吓人,但是现在却淡漠了争的激情和取的意志,仅在被迫的安排和要求下,学一点应酬的知识,做一些正经的事情,略见效果和颜色,便心有所喜,更生动力以支持强者的生存意志,做青春无悔的履历。外来的压力与繁复应当归咎于自已,因为没有清心寡欲的性,没有超然物外的心。名牵利诱,意乱情迷,皆由心性不能戒持,犯贪犯妄。在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能不犯贪与痴的人真是风毛麟角。虚情假意、虚名浮利时时困扰着人们,使人们烦躁与惶惑,在真正的大悲哀中度其一生,蝇营狗苟,追腥逐臭,至死方休。似乎只有深夜中的自我才显得真实与超拔,亦可有些妄念俱灭,神采飞扬。但情理难逃,所以我还算不上个强者,无论体格上还是人格上。我应细细品味弱者的失败,那往往由于缺乏自己的定见,更缺乏坚持定见的信心和毅力。盲目无知的一代人的信念和激情已被怎样的异化了,堕落与毁灭将是他们的终极归宿。丑哉,中国少年!悲哉,中国少年!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我应该更忠于事实,而不必忠于社会规定的“真理”,所以我要借用鲁迅先生嘻笑怒骂的辛辣文字哀自己不幸怒世人不争,或许别人会误解和拒绝这种病态的表达和狂态的表现,我却要坚持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自言自语、自欺欺人。生活的历炼将使我变得更勇敢更果断,看清许多执迷时不能认定的破绽,伴着追求完美的空虚和追求高尚的自欺。人情冷暖须自立自强,世态炎凉要自尊自信。应该调适好自己去努力完成既定的任务,由于它们的必须和应该。

在建党七十六周年纪念日的那天,香港终于回归了祖国,这颗历尽百年沧桑的东方之珠定会放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辉,昭示一段屈辱的历史势必永久的结束。心情平静孕育着冷静思考,庄重的心灵证明着民族情愫,一切既遥远又贴近。学校举行了各种庆祝活动,如同过节一样郑重而喜庆。看电视节目直到凌晨两点,才踏入死气沉沉的寝室,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兄弟们同眠,如同睡在僵尸的黑穴一般。昨夜的“舒服状态和良好心境”仍记忆犹新,在梦中翻转着快意和感动的思绪,实在开乐心神。成功往往是精心设计的结果,生命享受到的少有的快乐与奇妙的体验亦将成为一种刻骨铭心,对此我诡谲一笑。

关于“追求”我仍有惑,但活着总不能不说不做吧,于是空俗难免。大道无常无心,无言无为,但人们搞的常常是歪门小道,抱着进邪门求小道的心思去追逐和求索,也许终是捕风捉影,水月镜花。读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的《南华经》使我在“老装”的神经支配下充满脱离实际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妄想。想象中却有失意时的慰勉:“朋友,别哭。”也想在脆弱和委曲中乞求:“朋友,别走。”但终于大家洒脱放手:“走吧,下流!”既然偏见认定我是生活剧中的丑角,我也认定他们是三级片中的流氓!是偏见造就了更大的偏见,是成见让我坚强起来,是迂执让人坚定起来。坚强的我不会再用眼泪表现懦弱,坚定的他们也不必装出伪善和热情。大家活着都有自已的道理,定义的“小丑”与“下流”亦非彼此攻击以惩恶和彰德,权当一种鄙视和嘲讽,算为我们曾经拥有的友谊不能天长地久寻到理由罢了。我将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怨恨和报复以期避免继续现在错误而导致将来悔痛,除了爱恨情仇,应该还有充实的内容可供完成。

白天学了一天,黑天去看国产大片《红河谷》,场面壮观,背景奇伟,情节和人物刻画都相当感人。临考前还能看电影放松一下自己,实在好!攻于心计,以假乱真,宋伯伯说过我身上有匹烈马,有义时平静如水,寡恩时暴跳如雷,慎独时用仅有的一点真实反照自己,实在可怕!错勘人缘,枉分敌友,狂人出言不逊恣意妄为时,外人于是产生了偏见和仇恨,而狂人不自知悔改必将加大这样的偏见与仇恨,使自己归于沉寂甚至毁坏。坏了的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厚颜无耻地要求、责怨和教训别人,实在没有!瞒和骗成为一种时尚的生存原则,谁敢看破与揭穿?正因看不破揭不穿,便成了还行得通的借口。找借口以证明自己无能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勇于撇去一向标高的体面,然后再自慰一番惶惑:“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我不再信任别人和自己,在怀疑和失望里,却甘于独学无友赚得懿名,乐于坦露真性与实情。我本善良,不想讲空的做俗的,实在不想!

随着计算机考试的结束,我大二的学习生活也宣告结束,虽然结果还未全出,但我以测度的心理结论:大二学习生活顺利完成了,对家人和自己都是份较为满意的答卷。人际交往上,我常自诩“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成语的误用于人是一种蔑视,于己也构成一种讽刺吧。忐忑不安,因为清楚自己欺骗别人或怀疑被人欺骗。暗自决绝也总有改变,禁不起诱惑,才做出没有尊严的事,为了一时快意感觉,竟可以不顾脸面,破坏规定原则,于机械取舍的悸动之后,咏唱传歌告诉的《寂寞的骄傲》:寂寞的骄傲是我唯一能够让自己掩饰起伤悲的武器一杯烈酒也可以温暖我的心灵请不要再融化我凝固的心寂寞的骄傲是我唯一能够让自己忘掉那记忆的情绪回首往事也无法重新这场游戏就让风吹着我把泪水抹去……

倦客思归,一种生命的回归,回归朴真。假期间与家人团聚的日子里,将会重温家庭中的喜怒哀乐,同龄间的分分合合,但更重要的是:保养身体,蓄养精神,调节情志,使自己快乐而满意地度过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暑期。与其感到漫长,不如觉得短暂,因为总是长的是苦,短的是乐。当然追求欢乐的生活中趣味不会堕落,书和音乐也是假期休整中必不可少的内容。要说的话,要办的事寄寓自己的心意,要寻到可好的表白机会。机会也许可望而不可及,于是曾经或刚刚过去的炽烈情怀,冷了,淡了,无所谓了。“无所谓”变成了生活的终极法则。

大二期间,我曾声嘶力竭又无力无助的呐喊,如今呐喊的历程即要宣告结束。事实上,喊出的内容实为情感的迸发,或喜或怨,或圣或狂,或智或愚,或此或彼,难有确论,似乎只能慰平彷徨时茫然的心。这大二的最后一次独语也许仍算是呐喊,尽管有无定的结果……

暑假来临,姐姐和姐夫也从北京回来,要在农场举行一场婚礼。家里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姐姐是个美女,从小就和港姐台妹惺惺相惜,她存了好多美女头像,有翁美玲、钟楚红、林青霞、张曼玉、赵雅芝、杨盼盼等等,好像是从演《射雕英雄传》的时候开始攒起来的,攒了厚厚的一摞,搁在专门的皮夹子里,动不动就拿给我显摆,让我评论这些黑白明星照中谁最美丽,谁最有气质。我纳闷,姐姐怎么就不搜集黄日华、苗桥伟、郑少秋这些帅气的男星照呢?女孩子嘛,异性相吸。可能是那阶段不兴男星照,偶尔能看到小虎队红孩儿草蜢这类的偶像组合就相当不错了。反正那时候我跟着姐姐看了不少养眼的美女卡片,还对她们评头论足挑三拣四,致使我以后再见到什么样的美女都觉得不过尔尔,连身旁的姐姐是个标准美女胚子都没意识到。我绝对晚熟得吓人啊。

姐姐初中毕业那年,在我们分场东边的小树林里照了好多照片,姐姐穿着鸭蛋绿上衫,鸡心领上缀着红色心形的玻璃小饰物,披肩短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很长。据妈妈说,小时候她给姐姐接过睫毛,所以很长。少女时代的姐姐并不出众,越大越标致,瓜子脸,柳叶眉,肤白齿皓,欣赏她的美如同欣赏一幅画。姐姐也爱画画,画了许多古代仕女图,也有现代摩登女郎,画得惟妙惟肖,光彩照人。看她的画作就是我的审美启蒙。

姐姐结婚这天是个吉利的好日子,没想到我在这一天跟她吵翻了天,把她惹哭了,自此以后她就不怎么待见我,一直对我不够好,很多年。事情是这样的,姐姐的婚礼在一家酒店举行,邀请了许多亲戚朋友,还有场里的领导爸爸的同事,街坊邻里,好不热闹。我也凑了一桌,请来了礼子、敬子、李伟、玄波、杨文龙、张庆,还有我的高三文科班同桌王龙,清一色带把的,就是请他们来喝喜酒的,少谈友情。李伟和玄波还放不下当年边雨晴的事,表情尴尬,暗含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玄波不是个豁达的人,李伟也有欠君子风度。我这一桌除了李伟,大家都随了五十元钱份子,对穷学生而言已经相当凑合。不想姐姐不懂道理,挑我们这桌子的理,说吃得多给得少赔了,大可不必请这些穷山炮过来搅局。姐姐是怎么了,没上大学就这么不通世故,变得这般俗不可耐。我痛斥姐姐没见识,还气急败坏地说要把收到的同学礼金原封不动还给人家。可能因为我的态度恶劣,也可能因为姐姐听到我要还钱心疼了,她被我气得嗷嗷直叫,一把鼻子一把泪,说跟我这个臭脾气合不来,诅咒发誓一番。姐夫在丈母娘面前竭力地劝和着她,妈妈也气得不亦乐乎。

哼,我心下愕忖,你们母女俩小时候欺负我还少吗?现在多用眼泪、郁气偿还算便宜的了。你们还想怎样,有本事再打我呀?还不定谁打谁呢。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不跟你们这些没文化没修养的妇女一般见识。我迅速逃离犯罪现场,并有刺伤亲人后的变形快感。我觉得自己很英雄,在姐姐的喜庆日子把家庭的根基撼动得摇摇欲坠了。

大三梦一般地开始了。一样的楼层,一样的宿舍,人也一样,感觉如昨。大家还是用洗脸盆和面包饺子,不同的是,干活的人已经不积极,等吃的人却一个赛俩。大家都变懒了,明知道王风的脸盆没有史强的干净,他经常用脸盆洗脚,可是没有人愿去水房用洗涤灵好好刷洗,就直接用王风的洗脸盆,不,应该是洗脚盆,搅拌肉馅,大家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谁在乎谁矫情。

开学伊始,我们去听身残志坚的强者司晶的报告《生命的永恒》,也深有体会,颇受感动。赞赏她在病苦面前坚忍,在社会功业之中奋发有为,她的精神力量与人格力量在影响和感化同时代的人,她的而立春秋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功业与德业不朽造建永恒之生。在多灾多难的人生境遇里,保持完整的人格比修炼完善的人格更重要。

听的同时我也扬弃,我二十多年来从未真正地崇拜过谁,我并不崇拜她,更不象她说的那样崇拜自己,盲信与无知便是浅薄与俗鄙!我更愿按自我认定的方式和追求的境界去奋斗和生活。我在给她的一张传条上写道,当代大学生缺少的正是一种崇高的引导和卓越的激励,希望她能对大学生丑陋与低俗的一面给予点醒。她认为这是我的偏激,没能看到大学生蓬勃向上的一面。我也不否认大学生有高尚和美善的一面,但在现实中也没少表现另一面:自私、下流、势利、虚伪、懒惰、狂妄、奢糜、虚荣、轻浮、麻木不仁、缺乏信心、不思上进、不学无术、敷衍塞责,没有理想和目标,自甘庸碌和堕落……我总觉得及时点醒他们是必要的,贬比褒更有分量和深刻性。褒的目的是激发善,贬的意义在于杜绝恶,二者殊途同归,需要有针对的加以选择,每个人经历与想法不同,选择允许不同。否定能催人省悟,肯定能劝人自勉向上,我要在文章中分别体现褒和贬的不同效果,相同意义。

数年后,我应邀到北京联合大学做总第18场报告,一个听众在他的博客里写下自己的听后感:

生命是一场热战——在我心中,这是一场激烈的演讲,在我看来,王伟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成功。他真正的打造了“信恒”精神品牌,拷问“庄酷”灵魂底色。通过听他的演讲,使我知道了:

1.我们一定要有吃苦的精神,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2.要目标明确,思想不动摇。

3.何事要尽力而为,脚踏实地的做人、做事。

4.完美是不存在的,但并不能停止我们追求完美,要永不言弃。

5.有特色的东西才有价值,要学会创新。

6.一个人内在的东西是需要修养的。

7.低姿态,底层思维,要学会迷惑对手。

8.大智若愚,要有所保留,还要有深度。

9.建立朋友网,珍视情谊,宽以待人。

10.有一个平常心,心态是最重要的。

97年10月,读者协会再次招新。在秘书长代子的极力举荐下,新任会长肯定了我的文学才华,会友也相信我有组织和领导能力,指导老师同意由我接任副会长,兼文学部部长。新官上任,组织秋游。我们读协全体成员来到植物园,欣赏秋景,联络感情,寻找创作素材。在落满黄叶的小径上,排排大树笔直挺立,我身着墨绿色风衣,背靠大树,在晚秋时节,营造一种苍凉的文人境界。回校后我继续写了起到提纲挈领作用的版头文章,这一期还发表了我的新作《大学女生》。

一个秋夜,没有温情而浪漫的夕阳,我心莫名地躁动不安,便跑到女生寝室楼前。门卫处写着“男生止步”的牌子,我就当没看见;那个看门的阿姨看到我一瘸一拐地走路,估计我也闹不出什么绯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敲门,“水蕴梅,你出来一下。”她正在梳理她那长长的秀发,不知我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舍友都用严肃的表情看着表情严肃的我,没有人说话。水蕴梅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跟着我走出了女生宿舍楼。夜幕上的明星是看笑话的观众,一闪一烁地眨着眼睛,在欣赏着我们的不知所措。夜是动人的气息,在消融着我的理智。我被袭来的一丝丝凉意感化,向身边拘谨的女孩说出心间的困惑。

“你借我的磁带我听了,听了好几遍。《这次你的距离》《其实我不想放弃》这两首歌,我听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次你的距离,又是忽远忽近,其实我不想放弃,是放弃后的美丽借口。《大学女生》看了吗?写你的部分看懂了吗?给我写点感受吧,几句话就行,好吧。我……”水蕴梅用惊诧的眼睛盯着我,不知我所云。她最后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平静如水地对我说:“那盘磁带只是我很喜欢,让你听听而已,没有你说的意思……”她应该知道我只喜欢赵传,她在撒谎。后来我接到她写给我的读后感,似乎证明了我的猜测。

茫茫人海中,有缘与你结识,而成为你笔下的“若睛”,实在荣幸。

生活中确有许多令人感动、难忘的情节,你把它行之为文,而我也已铭记在心。生活中的纷杂和忙碌常常让我忘却许多东西,也淡漠许多原本吸引我的东西。可能是我活得太不够潇洒吧。

人生总是风风雨雨,人海茫茫总是毫无头绪。每个人都在追寻,到底要寻觅什么,有时候却让人困惑。

我依然寻觅,依然期待。而有些东西,可能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

谢谢友人。

——若晴(1997、10、16)

我看出来了,我就是她信中三次提到的“东西”。这个东西她要忘却,淡漠,却又一生无法摆脱。那我到底算什么“东西”呢?她拿“东西”作隐语,勉强定义我为她的友人,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成心愚弄我?

生活本身不存在完美,但主观可以偏执认定某些事物的十全十美。我应该早就知道,友情一旦带上了功利价值,它就不再是和谐、自然、没有欺骗。然而欺骗却是经常或长久地存在的,你骗、他骗、我也在骗,只是在较量谁更高明,更机巧。我总受骗,也许是我太固陋,看不到功利背后的阴沉和黑暗,在缺少光明和睿智的角落里,我被周围亲近的朋友玩弄在股掌之上,又在别人看似尊严的傲慢和听似真诚的谎言之中开脱了别人,委曲了自己。于是,我对人对事亦有了莫大的冷漠,而虚伪仍有节度,但装和酷的实践中何尝不是执意要把世界得罪,在错误和阴毒中体尝良知良性的泯灭,验证生命原本的黑暗与残缺,又在顿然发见善端的一刻做些恩威事件,算是自慰的填补,以使自己重蹈复辙时摆出无所谓的坦然丑态!所谓的经事,却使从劣就恶时竟也心安理得!真诚忠厚的人往往可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狂人仍旧拒不认错,更加不知悔改,于是在弥天大错与瞒天大谎中,想也枉然,说是谬论,做是胡为。我只能以沉默和转移来抗拒,在无望中修补残损,另寻解意,为了自由,做生命彻底的沉沦。爱情真是一把双刃剑,刺伤朋友的同时也损坏了自己,我开始害怕它杀人不见血。哦,我的至爱,我的真爱,曾经固执的认定与郑重的允诺都在不经意中被亵渎了,这却成为生命永恒的失落与悲哀……值得欣慰的是:在形式与内容的双重离异之后,却发见了难得的最后的坦诚,平和中亦有可以再去回味的东西,然而又恸心伤怀且无语心凉……热情早已凝固,大概以至冰点,在彻底的失望与悲凉中,我劝慰自己:忍耐,等待,并重新鼓起勇气,为了人生快乐的一面,再去寻找真实的感动情节。我将在没有友爱、支持与关怀的人间自生自灭,也将在面对装与酷的板演中,学会公正对待,不丧失去爱、支持与关怀,以人不能理解的方式。我将终生困惑:为什么曾也热诚执着的我末了只得到一些虚伪、几分冷酷、些许敷衍?是原则扼杀了我吗?是非利害断送了本来神圣的友情,而我正要在残酷的现存真实中坚强而固执地活下去,也许现实生活只能是在瞒与骗中无限地接近真诚。我只希望,贪狂的生命活动中构编的愈加严谨的瞒和愈加周密的骗仍可有“度”的衡量与把握。

大三还真是在新编一些故事,不论在感情方面,抑或其它方面。王风的下铺小卫到校外学电脑,我就换在了他的位置。我两年多的上铺兄弟杜少波,如今也是一个台球厅的小老板了。他集资承包下来,靠出租案子赚钱,一杆台球就一两块钱的利吧,主要靠社会青年和大学生走流水。杜少波竟然坚挺了挺长时间,有一阵子寝室的好几个兄弟都跟着他屁股后头转,他俨然一个新当家的老大做派,带着哥几个鼓求台球,很晚才回来。这时候寝室楼已经熄灯,大门已锁,老大爷早已不耐烦这几个混小子的所作所为,拒绝给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守夜、开门。无奈之下,他们只好顺着厕所的管道墙像猴子一样地爬上来,从厕所的窗户溜进来,还好我们只住在二楼。进了寝室点上蜡,他们小声地窃窃私语,嘻嘻哈哈,议论着台球上的功夫。王风和史强突然惊喜地发现,有人在楼道断水停电之前给他俩预先准备了换洗隐形眼镜的清水,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俩仍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些怪话逗人发笑。王风换下隐形戴上他那搞笑的黑框,待要爬上我的上铺,突然发现我那张憋笑憋得近乎扭曲的脸,冲他诡异的龇牙一乐:呀呵,这个小子和着在装睡呢!

杜少波租台球厅的事我也表示了支持,他筹款最后还差一千块钱就是我给补上的,这叫大学生自主创业,我理应表现出慷慨和义气,没啥可说的。杜少波也讲义气,为人有慷慨豪侠的一面,有谁把他惹急眼了,他可以拎着菜刀酒瓶跟你个盯个地干,拦都拦不住。那个节骨眼上我也不拦,我总觉得那里表演的痕迹太大,意气用事的成分太假,我具体说不上来假在哪儿,怎么个大法,反正就凭一种感觉,我不信任杜少波,只有王风那种没脑子的才会跟他一起“入戏”。王风用他强健的身体强行阻拦短小的杜少波闯出门外,卸下他手里的菜刀,没收他手中的啤酒瓶,那一霎那杜少波和我的眼神有一个偶然的碰撞,他骇然发现,我的目光竟是冷的,和我当时的面部表情一样。眼光就是这样杀人的,表示我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这种不信任的眼光杀死了一份可能会很长远的友谊。

早就听说张老师的老伴宋伯伯到五台山游历去了,不知他近况如何?上午九点半多钟,打电话给张老师,想告诉她我昨晚梦见了宋伯伯。电话中老师以低沉的声音告诉一个令我震惊的噩耗:宋伯伯于12月1日因病谢世,后事已料理完毕!我慢慢放下电话,感到浑身一阵阵寒意,却坦然着内心的痛苦。我踉跄地回了寝室倒在床上,漠视周围的一切,好像周围的存在一下子都与我没了关系。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来祭奠那位于我人生有重大影响的高人。绝望的心渐渐麻木,困惑的泪黯淡了前程,极大的绝望与永久的困惑已让我超越苦乐!高人羽化仙去,世人仍要苦渡世俗苦海;高人已完全超脱趋于永恒,狂人只可间或摆脱并盲目信求永恒!苦也否,悲也否?呜呼哀哉!门外弟子四明狂人告高人在天永灵:我将守孝三天,斋戒七日,以三七之日的谨言慎行告慰伯伯在天之灵。呜呼哀哉!人生无常,俗世小儿却沉迷于闲情琐务的羁绊,狗苟蝇营于名利的追逐;匪类狂徒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务色悟空,走向斯世沉沦!呜呼!幸甚矣,伯父已到彼岸世界做佛去了,狂人却在魔影重重困闭之中思、言、做——呜呼不哀哉?我以我莫大的勇气和志气向世俗污垢宣战:我要与你们绝然分裂,尝试树敌的滋味,并且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与伤感,因为我绝不会与盗贼流痞为伍,这于我底心中是义正辞严的决绝!我愿把我的迂直和狂傲刻制成微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高人在点醒狂人之后便匆匆遁去且一去不返,剩下茫然无措的我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不管它来自何方,通向何处,那冥冥之中的不可知,有人说是不可捉摸的永恒,便是我与他们的来处和去处。曾也多次反省、失望,决动,大多因不彻底而彻底落空,口是心非的伎俩上演的太多,所以我完全不信任自己。老师告诉我人生无常才做努力,我疑惑,努力的结果就会有常了吗?不如勉力行所欲行,止所不可不止,世上的混世魔王由此得了道理。但“混”也有层次的不同,狂人便自矜于颇高层次的“混”,令竖子们不及!狂人思维超常,言行反复,如此狂态令世人恐怖。竖子们兴风作浪,我也曾推波助澜;竖子们嘻皮于鸡鸣狗盗,狂人却静默于独木小桥;竖子们的天地偏狭激烈,狂人的境界地远天明。阴阳是变,有无人生。狂人将在深度虚伪和极度贪酷中深味关于人性的沦丧与生命的空无——忘了吧,得了吧,算了吧,完了吧,好了吧,了了吧……了吧。

我为宋伯伯斋戒了整七天,所谓“吃斋”俗世做法无非是戒酒忌肉,也没什么特别苛严之处,故也产生不了什么清汤寡水之下的顿悟,狂人仍按自己的思维逻辑待人处世。今日昏昏,明日沉沉,没有争的意志,没有干的决心。我现在似乎也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尽量不以狂躁的形式示人,尽管内心深处是浮躁的和痛苦的,只在表面达观罢了。坦然地: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只在内心中做忏悔,那是血与泪的自我控诉。

我具有很强的报复性和破坏性,从会做坏事的儿童,到做过错事的少年,到现在还是时有发现自己的秉性难移。亲人的结论是:“大伟就是坏!”但是他们一样地宽宥了我,允许我慢慢改变。在威严母亲的震慑和慈霭父亲的庇护下,什么时候,我们做儿女的也学会了跟父母阳奉阴违,虚以委蛇,我的伪善、霸道、阴毒、狂虐……父母仍蒙在鼓里,对父母的欺诈也是一种人性的沦丧。孝感通天,不孝亲何能忠友?与人交往之中,我动机不纯或心怀叵测,到处搬弄是非,我是害群之马,是引起纷争的罪魁祸首;我就是惹起一锅腥的那条臭鱼,我是到处惹骚斗臭的一种癞狗!“大伟就是癞!”

罪恶的过去不堪回首,罪恶的现在不齿启口,我因做恶多端的过去和现在而于佛慧中给自我界定:一个杀盗妄淫的卑劣狂徒,一个不知悔改的痴顽子弟,一个道貌岸然的肮脏流氓!我正在接受报应,不知廉耻必会招来更大的报应;我仍不知悔改,因为我知道《彷徨》、《呐喊》、《幻灭》、《沉沦》,这就是大学四年生活的主题。我对世界(指的是由自己和世人匪类组成的环境)彻底失望所以我绝望,绝望中我无助地守候我的残缺的、模糊的希望,悲哀地忍受残缺的爱,仍然爱着残缺忍受悲哀,所以我将沦亡。我应该忏悔却感到忏悔的无力,我应该悲哀却想到悲哀的戏剧。我咒骂别人的同时更应诅咒自己,我破坏别人的同时也残害了自己。我缺少崇高的引导和卓越的激励,我缺少正直的品格和强大的生命力。所以,我将在无爱的人间毁灭,我将在不爱的世界沦亡。

1997年12月31日星期三,我的总结日记——

光阴似箭催人老,在有知有觉中,九七年又到了年末,又是一年,自己怎样呢?悲喜人生如梦,苦乐年华似水。不想回顾过去,更不愿奢谈迷茫的未来。九七最大的损失是善性的泯灭和真情的沦丧,也许那本来就是伪善的人性与虚假的人情。我汗颜自己的没有志气,只有口头绝诺,没有决绝的果断行动,终于在杯酒狼藉中,再度试露仅有的一点点坦诚,严正以告别人的同时,更加嘲弄和鞭笞自己,使本不应该的应该,本来活该的徒留无用的愤慨。这样的荒谬因果使我的友爱之心显得近乎残酷!友人自甘龌龊堕落,流俚匪气,令人看得实为恼火,吾何以对?沉默的抗拒,狂躁地挑衅,或无能的逃避以免惹祸上身。为了不向邪恶丑陋妥协,我将离开,到有亲人关爱的地方躲藏,暂时摆脱乱情纷扰,脱离污秽之所,寻到内心的平和与解救。

随着九七年的行将结束,丑角上演的感情游戏亦该结束。我要重新开始毅然放弃后的谨慎抉择,这需要有莫大的勇气和自信,这等于公开向世人宣战,在战斗中构建生死友谊。周围的兄弟朋友也用明显的形式最大地孤立了我,形成一种无形的围攻,让我四面楚歌。他们不再情愿把友好和善意出卖给我以换取我微薄的善意和友好,我由此陷入了真正的感情危机之中,也由此找到了转机。眼流泪,心滴血。我以暴力抗拒买七份仇恨;我以沉默示威遭七次镇压。于是狂人成了勇者,卓然屹立于喧嚣尘世之中,傲然面对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吾快!不语心凉,无意思量。在逃避和奋斗中,凡卓有争的意志,放的决心——一比七寡不敌众,放;义比欺邪不胜正,争!于是狂人成了强者,在无忧无畏中读写生活文章,吾乐!

未经沦海,未除巫山,我还要着力找寻翻水滚云。在苦累征程和孤独旅程中,我要以坚忍与恒心,充实信恒的力量,实现凡卓的希望!不留恋花好月圆莫感叹人事变迁知音难觅信难求九七以悲剧收场这是就感情而言吧。其实,功业也很惨淡,德行也很卑怯,性情也很贪狂。我还不能用遗忘和说谎作先导,因为有些事忘不了,有些情骗不了。

没有听到岁末的钟声便睡去,没有见到新年的曙光才醒来。早餐时接到爸妈打来的电话,这是新年第一声关爱的问候,幸福的祝愿和亲爱的叮咛将伴我走好九八的前程。凡卓不再迷狂,不再怅惘,用希望和力量锻造生命,改变懦弱选择坚强!这不是翻然觉悟的改变,而是无可奈何地适应生存!我在莫大的痛苦与困惑的泥潭里挣扎,再度尝试树立“自尊自信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的人生标帜:自爱自重方能自救,免受伤害和打击,更好地保全自己;自尊自信方能自拔,摆脱是非恩怨的羁绊,坚持信念,更加超脱而独立的生活;自立自强方能自新,不倚赖和屈从别人,寻找更好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法则,追求和谐争取成功。以脚踏实地奋斗一九九八,以承诺长久的圆满与无声的辉煌。

1998年元月,在期末复习考试的阶段,我继续偷偷摸摸地作恶使坏,以此报复那些所谓对不起我的人。我已经没有了朋友,我对任何人都不不信任,包括对自己。我该怎样应付这个世界已经无所谓,无论是坚持积极进取,还是勇敢地堕落下去,结局都是无上的一场悲剧。我想到了自杀,但很快就断了这个荒唐的念想。自杀是勇敢者的游戏,我不具备资格加入。况且“我想自杀”也是设计给别人看的,让亲者痛仇者快,最终怜悯了我慰安了我,让我最终作出起死回生的决定。更多人是漠视我的想法和决定,没有很多人在乎你的存在。所以我的悖谬逻辑就是,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惩罚别人,我通过作恶来折磨自己,由毁坏自身的清纯与良知来惩戒周围不关心我的人。谁曾经跟我关系最好,友谊最深,我就对他破坏得愈狠,报复得愈凶,因为他们以明显的形式拉大了我们本来亲密的距离。这和普通同学关系不一样,他们对我的忽远忽近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们彼此压根就没有走在一起。我的这些想法和那些做法基本离人性已经很远了,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离欠揍为时不远了。

几年以后,我蹲在图书城基督教堂的台阶上卖书,这是我能想到的赎罪的最好方式。天空阴霾,风沙肆虐,魔鬼游荡的征兆,是我身处其中的地狱景象。这是我自找的抵受苦难的路途,是我达到心灵自由的天堂所必然要经历的精神炼狱。我别无选择。人群稀稀拉拉地从我面前疾速走过,他们用奇怪和鄙视的目光将我的自尊和傲慢不容分说地杀死,我灵魂的伤疤片甲不留,露出最真实的新鲜血肉。风干了的新的伤口不再疼痛,我在自我摧残中获得新生,令我始料未及。还是没有什么人走进我,人们看不出我是一个艰难谋生的残疾人,他们看到的是我的异常固执和呆板的新生命。有少数好奇的人翻看我的文学笔记,不可能就此明了我挣扎已久的心路历程,他们不需要看到灵魂被拷问的焦灼与叹息,他们没有兴趣关注一个平凡如我的人浪漫的抒情,苦苦营求感动。三天下来,我没能卖出去一本自己写的书,我已经不再相信奇迹,就像相信自己一般荒谬。可是明天我依然会来,带着希望,但愿是个好天气,我受苦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来吧,来吧,相约在一九九八……”除夕之夜,妈妈总要先把筹备已久的吃食做成一桌丰盛美味的佳肴盛馔,一家子人围坐在桌前,吃一顿美美的团圆饭。金丝枣酒大茶杯,大吃无羞值万钱。之后便观看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今年的节目也较为精彩热闹,我与家人都看得有兴致。这时堂兄的媳妇们会来帮妈妈包明天清晨要吃的饺子,或堂兄们凑手,打打扑克,搓回麻将,吃些糖果之类。浮华人世的诸般烦恼都被家人亲属的祥和共处所替代。

每年除夕,妈妈都会大哭一场,这是多年的一个惯例。妈妈有在年前集中忙活的传统,大洗全家老少的衣服,拾掇家务,筹备菜馅包饺子,大忙特忙,弄得本就体弱多病的她好不心烦。所以,不管我们千小心,万在意,妈妈都会找出我们的不是而痛哭一场。在这个喜庆的时刻,妈妈的眼泪是对生活的诅咒,妈妈的哭声是内心委屈的挽歌。妈妈的嚎丧是怨恨无以复加的直接表述,是一种对亲人绝望而无奈的诉求。每年此时我们都心惊胆战地面对它,迎接它,遭受它,这种巫毒式的仪轨。而今年,神性的魔咒破除,我们意外地幸免于难。事实上,这只是我的一种愿望,妈妈仍以一场小哭来迎接新年。我要说的是,妈妈,无论你带给我的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依然爱你。

“爆竹声中一岁除。”近十二点时便放炮,大小礼花,乒乓声音,更给节日中的自己一份喜庆。我还自创花样,鼓动地带着小弟给父母磕头拜岁,除了最诚的吉祥祝愿,骨子里确也是对自己在外求学时招摇过世、无聊透顶的一面的忏悔和谢罪,以减内心深处的愧疚。父母喜出望外,我也外望出喜(有红包啊)。

假期有朋友造访,张庆表现还行,玄波倒装得是回事儿似的,好像突然喜读书尚高雅了,煞有介事的样子差点儿把我蒙骗住了,最后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令人啼笑皆非。想来也是,下流之水能再返回到上流吗?破罐子修补几个月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弃,玩去!我还不是差点儿受其蛊惑,重新扮演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形象?不过装得不像,缘是洒家对自己小人的本质有清醒的认知。我常自觉到自己的谎言和伪装,只是仍认真地撒谎和行骗,装得有理有度、层次分明,让人看不出那是明显的假装或装假。辞海里没有“真装”或“装真”的说法,假戏真做,装到家了,无人能分出真伪,连他自己,就是莫大的本事与能耐。我只有更加坚定我的否决和坚持我的固陋,才能猜破迷底并设置迷局。我感到很大的悲哀,而这样的悲剧意识却激起了我更为崇高和炽烈的感情,使我不惮于众叛亲离,坦然承受并仍有所追求,达观而且执着。

按计划14号早上走出了家门,告别了父母和小弟,与张庆一起返回各自的学校。六七个小时的长途客车颠波后,我们便在中途倒火车分道扬镳的地方,找了个小吃部,释怀诚意与多年感怀。我说,要在回校之后恩怨忘却从头来,修补往日极大的残缺,争取有所挽回,有所进步。带着一种悔意愧疚和洗心革面的虔诚与郑重,我便独自踏上漫漫归程,倦困于漫漫长路,漫漫长夜……

冬日闭塞的车厢空间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耳边传来过道上东北乘务员大姐有规律的叫卖声:啤酒、饮料、矿泉水啦啊,面包、瓜子、火腿肠啦啊……这是列车上紧俏的食,也是生活中绝好的诗。望着车窗外阴森的橦橦黑影,我疲顿的思维浮想联翩。大学两年来,我的变化是多么巨大,过去的六年中学岁月也没有这两年的变迁大。刚来大学,我都要数着楼梯台阶一步一挪地上楼,手必须扶着栏杆,高度紧张,这还有跌下楼的危险。我养成数着楼梯上楼的习惯,主楼大厅没有扶手,我就扶着两边的墙,随着楼梯数的增加,我的紧张神经开始放松,因为我知道快上来了,摔下楼的可能性在楼梯的中间部位最大。有好心同学不经意的搀扶,也不让我觉得倍感轻松,尽管那只手作用轻微,依然能让我意识到有人在扶助我,我就更有安全感,不必再数着楼梯上楼。现在,我已经能完全独立,一个人走或者与人同行,不再是我计较的问题。我应该感谢那些与我同行的人,可现实中我却没少与他们为敌。为什么?由于表姐的关系,学校主楼看电梯的老师特许我可以乘教师专用电梯,因为我的腿不好,我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就喜欢一个人独行?

翌日凌晨差一刻五点,车窗外向后翻飞的黑影,是我一个人的映像吗?我到达哈市,花三两元坐小中巴和小三轮,便到了宿舍楼,数着楼梯上楼,推门进了寝室。屋里很乱,满桌子脏东西,一地的垃圾,舍友已回来不少了,都还没起床,大家都是老样子,漫不经心地问个好后,我便在小卫的帮助下开始收拾我那一摊东西了。

我感到困乏,失意,又惊恐,忧郁,因为我于愧怍中骇然发现恶毒的报复:打开铺盖,发现被褥上和海绵垫子上都有黄色的印渍,并扑面一股腥骚味;枕巾上涂着乌黑的鞋油,显然在用过擦鞋之后塞到床底下的;枕套里塞着一条污秽不堪的内裤,令人作呕;打开盛衣服的皮箱,里面有一摊浓痰,到处是鼻涕;我的铁柜也被楞掀开了一角,除几本书外还没发现少了什么,锁里也堵了火柴棍,打不开;吃饭的盆与喝水的缸都被摔得瓷掉底漏,其它不结实的东西没得没,坏得坏……我和小卫面面相觑,再看看舍友其余人漠然无知的样子,令我心事惘然。

我知道这些都是王风干的,他已认定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用不着瞠目结舌、愤愤不平,根本就无处讨回公道,客观上规定须苟且在一起,所以我只有选择与其私了,以破财来求免灾吧。下午便谨小慎微地约了冤家到街上小吃部一顿挥霍,喝着啤酒感受妙黄汤,正语微义也示一种虔诚的赔礼赎罪,好像真的是我的理亏和不是,更显怯弱抑或坦荡。我当然是卑微的小人,然而却有君子风范。饭后便是“礼尚往来”,我给他买了高级中华香烟、带火机的烟盒,还有背心短裤袜子之类,以期真正地化解点什么,以便从此大家快意,多年以后也许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一向善于反思,善于在遭回击后进行自我省察和及时补过。我觉得自己特有原则和个性,我素有自命清高的优点,难道不是受损友影响?甭管怎样,我做的一些荒谬事儿倒可以使自己心情放怀痛快起来,在撒谎与行骗的过程中,我渐渐圆润温和起来,在本倾斜中把握平衡,在虚伪造作中板演出高尚的动机。作家易鸣的《小人手记》,以真诚的态度叙述虚伪、奸佞、淫乱的小人生活札记,揭示人本的劣质,许多方面可以与之暗合。我也有一种总想讨好于我有利有用之人的奴性,实在可卑;我也有一种以更少代价捞得更多报酬的惰性,实在可鄙;我还有丢面子之后滋生怨恨和报复的心理,实为卑鄙。但我卑鄙算不上狡猾,我总做—些伤体堕志又无利可图的事:我用做恶换得心平气和,我用金钱换来心安理得。

可是我做的许多事情因为前后矛盾而徒劳无益。不久后,我与王风结结实实地干了一架,我见到了令我痛快、振奋、坚强的血的颜色,似乎也嗅到它的芬芳,觉到它暖热的温度。我好高兴,或于不喜不痛体味平衡与和谐,再现我的坚强和倔强。此时我既不怨恨也不悲哀,大约是它们现在正以另样的形式存在,或在日后再显现出来。短暂的慌乱之后,我惊诧于自己此时此刻的坦然心情和清醒得已使我近乎迷惑的理智:私欲得不到满足,私愤便由心头生起;贪鄙得逞之时,便是贪酷成了心理习惯。

不再有雪中之炭的感动,不再有雨中之伞的怀念,血的痕迹应意味着一种无声的断裂。其实早该如此,只是怀旧的我仍存自作多情的妄念和幻想,并为之悉心全力去争取挽回,所以使其更加肆胆张狂,终以暴力扼杀了我关于友情的最后一丝热望。我很难过,觉得悲哀,但一切因缘注定不由自己拒绝承认。所以我慢慢地藏痛地调控自己,尽量让悸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平静的我更为可怕,我将狰狞的思想隐藏起来,喜怒不再形之于色。王风打了我,觉得很高兴,到处显摆,证明我的无用他的英勇。当天晚上我一句话没说,杜少波试图帮我调和矛盾,但是我冷峻地沉默着。第二天,我在表姐的支持下把王风告到了保卫处,打残疾人的罪名很严重,王风的父母都来了,见我毫无和平解决的诚意,便私下使了不少银子,他们的儿子才没有得到更严重的处分。我的态度明确,王风必须向我道歉,赔偿医药费。堂哥领我到公安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并没听明情况就很同情我,开了300多元的跌打损伤药。这样,王风赔了我850元,快毕业前我用这笔钱给他买了双耐克篮球鞋。

你没有资格骂我,你并不了解情况。你觉得这就是卑鄙吗?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应该有朋友吗?我是具有多重人格的人,这个你不会看出来,我没有达到疯狂和崩溃,完全是我生命力本身的免疫,跟你无关,跟你的那些臭名卓著的信条无关。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很清楚,用不着你多嘴多舌。你算什么?你连给我系鞋带都不配,你以为你是谁?这不是给脸不要么,我没有你这种朋友。我特别恨你,恨你的无知和冷漠。我是个灵魂高贵的人,却以低贱的行为方式和你套近乎,你说我图个什么?值得吗?我没你那样不知廉耻,即便知道自己的生活混乱得一团糟,我仍要和你势不两立。我知道我无情无义,灭绝人性,你也一样。

多年后,我才明白无误地得出结论:我没有朋友,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比我更强大的人,只有比我强的人才配做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必须也是强者,像我一样坚强,强大到足以安慰我受伤的灵魂,受苦的思想,受难的精神因素。谁能解救我受苦受难的思想感情,谁才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注定没有人能最终解救我,所以我注定没有朋友。

98年四五月之交,我和钱龙、赵靖、石立红到北京游玩,这本该是一次春风得意的旅行,因为我们四个人的关系仅限于同学或者朋友而非情侣。同学朋友之间应该能尽量避免小磨擦,不像情侣关系那般敏感脆弱。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四种截然不同的性格组合造成我们的前方路程并非坦途。

赵靖是个顽皮大方的女孩,她已经和史强分手,她给史强造成身心玉碎般的极大痛苦,她毫不怜惜一个对她付出如此深情的男人。在史强心事沉迷、陷于失恋的苦涩泪水的那个夜里,被我质问缘由的赵靖也用她廉价的眼泪告诉我,她需要的是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可靠男人,而不是一个像史强这样深爱她的男人。史强的眼泪是为失去的真爱而流,痛不欲生,所以弥足珍贵;赵婧的眼泪是为错爱的愧悔而出,差强人意,让人十分怀疑她眼泪中溶解的东西。青春散场后,赵婧很快就坠入爱河,成为贤妻良母;史强很晚才公布他的新任女友,而且我至今不知道他们同居以后的消息。

在北京,我们四人沿着长安街、王府井、西单这些中心地带走了好多的路,在圆明园、清华园照了好些诙谐的照片。一路上总是赵靖与钱龙插科打诨,在我印象里,石立红却不显山露水,总是一副温文尔雅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样子。她的激情内蕴,理智潜涵,但又不存在激流、险滩、恶浪和暗礁,是一个人品正直的好人。这是我对石立红的评价,其实原封不动地用在钱龙身上基本合适,只是那时的我不愿意承认。钱龙给过我一份最真正最直接的友情,我没有接受,缘于我的不信任危机,它像一组病菌,专门传染那些想要善待我的人。我不相信钱龙把我当朋友,至少我不是他最好的朋友。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还在漫步街头的我们四人慌了手脚,我提议打车回住处,钱龙说地铁就在不远处,建议还是坐地铁一样快捷方便。我当时被雨淋的,态度一定相当恶劣,钱龙最烦的也是我君临天下、发号施令的自以为是。我们俩各不相让,最后各自坚持己见,我和赵靖、石立红坐上了出租,钱龙在雨中向地铁口跑去,雨幕遮蔽了他远去的背影。我坐在出租车上仍在瑟瑟发抖,不知道是被雨浇的还是被钱龙气的,他的脾气有时竟然比我还要倔强!我们两个谁也不会通融,都不懂得宽容。赵靖把手按在我抖动的双手上,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我恼羞成怒的样子。我们谁也不说话,一时分不清孰对孰错。

我们三人与钱龙也就前后脚到了租住处,气氛刚有所缓和,赵靖不知哪根筋跳了起来,竟然嚷嚷着要出去喝酒,这不是下雨天耍酒疯嘛!我想她可能是对我早有意见,借此来向我示威,我自以为聪明地猜出了她的诡计,自然不会应允。钱龙比我要懂小女生的心思,就跑到赵靖和石立红的屋里,关上门,想必是在竭尽全力地劝阻。我一个人在外屋,望着窗外忽大忽小的雨帘发呆。这就怎么一回事啊?这是大学生旅游还是什么?我愈想愈气愤,愤怒得浑身燥热,气在胸膛翻滚,不得撒气之口。里屋里的赵靖刚平静下来,我这边又开始闹上了。我大声吼叫,声音四分五裂,我大声敲门,钱龙出来震惊地瞪着我。他试图向我解释什么,可我已厌倦了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我编了一句写小说都不会轻易用上的话,可以让人狂晕狂吐到极点:“谁知道你们孤男寡女在里面做什么……”

奇怪,这句话之前我还狂吼了好几句,他们都没听清楚,唯独这句他们竟然听得异常清晰?时间就此凝固,大家已经不必用理性分析这句非理性的话。且不说屋子里当时孤男钱龙不假,那么寡女何来?完全是顺着孤男就势猝不及防地溜出来的,石立红和赵靖两个女的怎么叫寡女呢?应该是孤男双女才对,可是我是学文学的,知道不能随便臆造辞海里没有的成语,这是潜规则。孤男寡女完全是顺口溜出来的,不符合实际情况,我只遵循“艺术真实”的原则说出了那句可以演绎成小说的话。学文学学得深入的人大概都不会对此当真,这只是一句不着调的气话而已。可是,它气走了我生命中唯一一个君子之交——钱龙,他的正直和善良将我无心说出的那句气话变成奇耻大辱,他没有受过那么大的羞辱,对他整个人格和尊严的彻底否定。所以我的下跪也没有挽留住这份友谊。他走了,没有说一句话,对我蔑视到了极点。一向文静的石立红砰然把门关上,脸上写满憎恶。我被关在她们的门外,钱龙却是在门外的门外。区别是,钱龙主动逃离,而我是被拒之于门外。这扇门叫友情。

雨下了整整一夜。我渐渐冷静下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念记着我和钱龙之间的交情。在仅有的几个朋友当中,他是最理解我的,愿意听我袒露心中的秘密。多少次,我们流连在校园沉寂的主道上,彼此倾诉,相互安慰。他是一个好的倾听者,我却是一个老抢话头的急于表达者。他曾经向我指出敏感多疑偏激的性格,他总是给我机会去慢慢改掉。他帮我刷洗饭盆水缸,和我一起读书备考。他有时会学我慢悠悠地讲话,有时会捏捏我的胳膊表示亲昵……往事太多,我已经理不出个头绪。失去这个朋友,我就失去一份生命的感动。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那道门,乘车去姥姥家。上次见她老人家已经是十多年前了,那时我家在山东崂山,姥姥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现在姥姥姥爷和小舅住在一起,在北大西门外的承泽园,小舅把我接回了家。我和姥姥姥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是姥爷炒的鸡蛋。姥姥家族糖尿病遗传,我的三个姨两个舅连同姥姥和妈妈都是二型重度糖尿病患者。姥姥年过古稀,糖尿病并发症让她的视力已经基本丧失,她还是那么要强,出里忙外不用别人搀扶,靠自己摸索着来。我临走的时候,姥姥侧躺在床上,用漠然的眼神愣怔地望着我,我说了一句“姥姥,我走了”,她都没听见。她也压根看不清这个没被她怎么疼过的外孙到底变成啥样。而这却是我和姥姥的最后一次会面,我家搬来北京不久她老人家就过世了,去世前右臂被摔成粉碎性骨折,整个胳膊都呈黑色,那钻心的疼痛让坚强一生的姥姥直喊妈。她埋怨我的母亲回来的太晚了,也就最后一面了。我们这一生和亲人谋就的最后一面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产生了。我怎能想到与姥姥就此永久告别。我们这一生将会与多少亲戚朋友、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错过,悔过,却再不能相见,教人如何才能珍惜?

告别了姥姥姥爷,我就去了清河镇的姐姐家。姐姐推着自行车到清河车站来接我,我高兴得差点和她拥抱起来。但是姐姐好像并不如我这般亲姊热妹的表现,也许是身边有宋叔家的秋红姐在场。姐姐把我带回她和姐夫租住的平房,两个十几平米的单间,厨房在院内的小屋里,家具简单,但几大电器齐备,虽未过上豪华便捷的都市生活,却不乏北漂情调,立足于北京,这是来自偏远外地的姐姐拼搏、打磨多年的结果。姐姐高中毕业后就独闯北京,衣食不饱,举目无援,只能坚强地依靠自己,这使她更加体味到生存的艰辛,也养成了节俭劳作的美德。当年只有一百零几元的月收入,除掉八十元的房租,就只能去啃三毛钱一袋的方便面。姐姐没有叫苦,我理解她拒绝同情时的刚强,却很难深刻地体验到她创业立家的不易。几年来辗转经营,姐姐干过服务员,打字员,公关、会计,到现在已是深圳在北京设立的某分公司销售经理,月收入上千元,境况比以前大有改观。然而守成也难,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人才荟萃,姐姐负担很重,压力增大,经常失眠。她要努力奋斗撑住自己刚建立的小家,与姐夫共同缔造他们未来的天地,同时又要照顾娘家,每月给家里按时寄钱来支持我和弟弟的学业。这无论是回报还是反哺,都有当然重大的意义。我很惭愧对姐姐曾经经常和现在有时的苛求,我目前的大学学习生活全靠家人给付,我没有权力非议独立谋生者的苦逸岁月。

姐姐领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真维丝衬衫,名牌牛仔裤,高级旅游鞋,让略显猥琐的我焕然一新。第二天我跟着姐姐去了她的工作单位,与她的同事谈起我的爱情经历及星点感受。姐姐很夸赞我的文学才能,她愿意向别人炫耀,那我就配合着点她吧。姐姐打点业务很有条理,接电话,订货、接货,有条不紊。我留意到她虽然稍失往日少女的鲜润颜色,多了青春的朝气与成熟,风韵更胜,更有女人味了:不乏为人妻的温存,为人女的孝敬和作为职业女性的干练,当然也有家庭妇女的世故。想想过去,姐姐曾也是中学时代的佼佼者,也曾是海淀区与高学历者竞争的女强人。现在作为名副其实的都市白领丽人,她的才貌和能力依然是无可匹敌的。

利用五一休假,姐姐姐夫带我登上了长城,游览了天安门广场,这是此次北京之行的重头戏,原本是要和同学玩的,却是这个结果。我并不觉得沮丧,相反兴奋异常。在长城照了许多精彩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在垛口底下阴暗的角落,我抬着头望着头顶厚厚的城墙,思想做超越和穿越的努力,屏气凝神,表情肃穆。我的旁边是有风吹过的蓝天,厚厚的城墙上面是我渴望已久的自由止境。这个我站立的长城垛口像一个拱形的门,这是一扇心门,一道精神之门。我一切的努力和行走,都是为了超越这道墙和穿越这道门。这墙压得我透不过气,这门隔绝了我和向往之境的交流。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后来把它用在第一本书的作者简介上。我在向上凝望,凝望墙后面的自由天空。

1998年青年节这天,姐姐姐夫像送客人一般送我离开了北京。2006年青年节这天,我在北大三角地售书36本,当时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女作家在我旁边卖她的自传,还有一个大胡子老师在她那头卖他的发音专业书。这一天有点反常,所有的人气都集中在我这里,一些中学生的家长领着他们的孩子,将我的小小书摊围了个里外三层,而相邻我不远的两个书摊竟然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照常说,坐轮椅的女作家比我更有宣传优势,她坐在那里不用动就是个经典的艺术广告。按理说,教发声训练的老师有更动听的嗓音,比我更擅长抓住买书者的购书欲望。可是,但是,没有人关心女作家承受苦难的励志展览,没有人过问口才老师蛊惑人心的技术演示。这些可爱的人不约而同地围住了表现低调、不饰声张的我,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作家,听我用浑浊的声音缓慢讲述我的生活经历和文学主张。他们认真聆听,我耐心诉说。每签完一本《生的伟大》,我就讲讲我题写的字句的含义。孩子和家长都能听明我心,倍受感动,纷纷解囊抢购我的书。一时间,天旋地转,我在别人的目光和自己的汗水交织成的晶莹氛围中体会到幸福的感觉。“邪了门了,我俩才卖几本书,你却卖了六包,三十六本书!”大胡子老师对我和轮椅女作家说。他们建议我雇个保镖,拿好钱包,必要时打车回家。

98年,打的是回不了哈尔滨的。从北京回来后,第一件令我兴奋的事就是收到山东一家诗社编辑部的约稿通知,诗人艾子邀请我参加他们举办的文学笔会,并给我出一本个人专集,自己包销。出书是我执著文学多年的一个夙愿,名字早在高中就想好了,叫《不悔青春》。我一下子振奋起来,机遇的降临并不偶然,因为我大一时在一次国内征文大赛中获奖,名字也因此上了《文友通讯录》,所以机遇的由来也是一贯的以往积淀,并要靠自己把握。当然,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八年后我的书会在北大卖得如此火爆,相反,我并不确信我写的东西能有多少人喜欢。我决定筹资出书。

为了凑够几千元的出版费用,我便斗胆向学校各处口的领导申请经济支援。他们先是给我打一针兴奋剂,大加鼓励和赞赏我这“文革”后学校第一个要出版个人文集的大学生;待我的积极性被引得很高的时候又送我一颗安心丸,摆出学校资金短缺,各处有具体困难,但仍可以研究一下;后来一再拖延,安心丸成了安眠药,最后变质成炸药,落地开花:“现在没钱,再说吧!”尊严被炸得遍体鳞伤,我只有心里呻吟:“成书后还要支持何用,到时我该售书赚钱了,还说什么呀?”看来还得靠自己另想办法争取经济资助,以成就自己一个久违的梦想。

我大娘有句很入世的名言: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找人帮忙是没问题,关键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不想欠人家的,情债最难还。再说,这么大一笔钱谁肯借给我呢?我不是没有朋友了吗?是不是又要改变主意,你不觉得那样很可耻吗?求人不如靠自己,我有句倔得很的名言:爱帮不帮,无欲则刚!我将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被窝里一数,远远不够。无奈之下,打电话求助老爸。我把出书的好处很没底地大肆渲染一番,其实我是多余了,老爸无条件支持我,因为我从没让他失望过。

初中那年,北京举办亚运会,我从哈尔滨买来一大堆8分钱一个的亚运会会徽,有熊猫和长城、太阳的图案,各种颜色,回来卖5毛钱一个,不多久就被一抢而空,这是我做成的第一笔生意。从此,爸爸知道我有经商的头脑,大概来自他的会计遗传。爸爸更加信任地让我自理帐户,其实我在早就开始独立理财了。这次自费出书,爸爸同样把钱交给我全权打理,他一向相信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毕竟,俺还是个学金融的大学生么。

资金解决了,我就开始安心组稿。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得一边学习复习,一边对我四年来的文学创作成果做个总结。许多同学在这件事上鼓励我,帮助我,让我觉得同学比朋友更友善。我自己编排结构,写前言后记,叶莉娅颜华帮我澄清誉写,代子帮我选题拟题,李凯帮我校对,老大和巩怀良帮我电脑录入、改稿,史强杜少波也各有分工。总之,一本书的完美出场由众人合作而成,我应该感谢这些支持我的同学们。等书出来后,我首先要送给他们。

1998年7月,我将组好的十万字稿子拿去出书,老大决定陪我去蓬莱参加笔会,顺便签订出版协议。三年前就有到湖北黄冈参加笔会的机会,我都决定跟史强一块去了,那时候大一,辅导员怕影响我学习,劝我不要花钱冒险,得不偿失。那时候我做决定是依赖家人意见的,反正最后权衡利弊,没能成行。这次出书也多有阻碍,我还是决定要迈出这一步,出书是我必然要走的路,早点探路,未尝不好。六年以后,我决定以另类的方式自行卖书,也是独立做出的决定,基本情形是这样的——

2004年9月1日,我和另外三个朋友在海淀桥边上的苏来山韩式烤肉店聚会,这三个朋友中一个是做记者的北大同学,另两个是我的高中同学。其中一个高中同学跟我抢着买了单,预定走我四本新书,报销的200元单据留给了我,《纵火天堂》就是以这种方式首次卖出去四本。这个月的一天,我突发奇想,在北京大学三角地一张学生举行活动时用的旧桌子上铺开几本《纵火天堂》,带着几分羞涩和尝试卖着玩的心情,开始了我自找的卖自己写的书的工作。我好像卖出几本,但不记得卖掉第一本时的情形了,大概很兴奋,但随后被校巡逻车上的同志友善地撵走。后来我就经常来三角地卖书,快四年了,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走上独立卖书的生活道路。

在我出来《纵火天堂》之前,我从没设想过会这样卖书,我的第三本薄册子《第四人称代词》基本是在北大大量赠送出去的,它只在现已不存在的北大书屋代卖不过几十本,三五块钱一本,也没挣多少钱。由残疾作者本人长期在露天工作室兜售自己写作自己出版的书,在北大也算前无古人、后有模仿的一项创举了。这项偶然的仓促决定竟被我一直坚决地做了下来,做的过程中,我充分发扬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突出表现了个人不认命,不服输,不信邪,不怕苦,不示弱的精神品质。这种优秀的意志品质在我整个生活过程里时时处处大放异彩,把我缔造成命运的强者。这就是被人以为了不起之处,被自己认定为不平凡之处。

我的非凡之处就总结在五个“不”上:不认命、不服输、不信邪、不怕苦、不示弱。

我和老大坐火车,换汽车,到达蓬莱参会处已是深夜。诗人艾子看到我很震撼,我们通过电话,他以为我只是语言有障碍,没想我胳膊腿也不灵活。我把打印好的书稿交给艾子,我们很快就签完了合同。他是一个朴实忠厚的山东人,和他合作尽可放心。

三天的笔会内容就是听报告,游蓬莱阁,参加晚会,大吃海鲜。我听报告的时候老大就自由活动,他和我一样愿意呆在海边,欣赏海的波澜壮阔,看远影孤帆,怪石耸峙。老大是个秉性忠良之人,脾气好,性格随和,在寝室很受爱戴。他经常提醒我要改掉倔强、急躁的毛病,做事多想想后果,多用用脑筋,别一味地意气用事、感情用事。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基本上全都做不到。他也不计较我的桀骜不驯,我们的关系一直比较融洽。老大是三年的专科生,大一那年还偷偷回家参加高考哩,他对这所大学不满意,对今后的前途也很迷茫。想到他开学后即将远走,多少有些伤感。

蓬莱仙岛,汇聚了八仙过海的美丽传说。登上名扬四海的蓬莱阁鸟瞰蓬莱全貌,海天一线,雾气氤氲,楼台庙宇,飞檐走壁,更增加琼岛缥缈虚幻的诱人魅力。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老庄的后代,骨子里的道家传统,让我向往田园牧歌、海边渔夫的悠闲生活。虚无是我生命的哲学,达观是我追求的境界,无为是我最后的招数,随缘是我抛出的结果。大道无常。大道无为。大道无心。大道无言。文学的大道就是:常为心声。

笔会结束后,我送走了大哥,在济南玩了几个景点,之后回老家胶南,在二大爷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山东的淳朴民风让我感触良多,回校后写了一篇《鲁南风情札记》,校团委还用它参加大学生挑战杯,因抒情色彩过浓,理性分析不够,并未获奖。没办法,我一直在走浪漫主义抒情路线,缘情悟理言为心声是我的一贯风格。我写作不是为了功利、名誉,甚至都不是让人看的。

我大姐陪我登上了雨中泰山,之后我独自踏上回佳木斯的晚班列车,回家等待我的第一本书问世,那将是我又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我忘记了昨天深夜灵感突现时滔滔不绝的心灵追述,一句也想不起,让我难过和愤懑。那么我就被动选择忘记吧,忘记过去的一切一切,忘记疲累困顿的旅行,忘记脑海中曾也奔涌的骈词丽句,忘记不真实的回忆,忘记添光加彩的感情,忘记道貌岸然的说教,忘记苦楚和幸福,忘记你对我说的我为你写的,忘记笑容和眼泪,忘记青春的诀别和伤痛,“透过窗户,我看到年轻时的落日。”

回到家,正赶上弟弟考上大学的宴会,有许多教过我的老师都来向弟弟表示祝贺。他们当年没喝上我的庆功酒,因为我觉得高考是失败的,我没脸请客。像我当年一样,弟弟属于功夫型实力派高手,打小学开始到现在,一直是名列前茅、品学兼优,每个学年度开始时,都会领回一些喜报奖状、荣誉证书,如“三好学生”“劳动标兵”“优秀团员”“优秀班干部”等,颇得老师和同学的好评,小学时就当学习委员、班长,中学时又得老师的信任,连续六年担任班长之职。弟弟为人厚重,作风朴实正派,性格内向但乐观开朗,脾气温顺,总愿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很招父母、老师、朋友、同学及街坊邻里的喜欢,人缘最好。在做人的涵养上,我自愧弗如。父母和老师都认为,弟弟的学业成功是受我的影响,我确也在毅力和信心方面经常鼓励他。但我觉得成绩的由来主要还在于小弟自己的自觉和努力,他稳扎稳打地走到现在,十多年如一日着实不易,一举成功,理所当然。

在家呆了不到一个月,帮忙收拾搬家的物什。弟弟要去北京念大学,在那里安营扎寨的姐姐也有心接父母过去,妈妈更是离不开老疙瘩儿子。我在外面闯实惯了,能让父母放得下心,而弟弟基本没有长期离家在外的经验。八月底,我们举家前往哈尔滨,家具、家电等一应大件都留给了小姑,象征性地折算成六千元钱,小姑家穷一时拿不齐,就先欠着。妈妈对我们整个老王家人都有意见,有怨气,所以这笔钱还得算计,不然爸爸就有好日子过了,妈妈一定会成天折粘他。小姑因我身体不好打我小时就十分疼爱我,逢个年节休假时便把我接到她家住,常给我买些吃的、穿的、用的。生活并不富裕的小姑对我比对表哥还偏爱和溺爱,对此妈妈都曾与她闹过意见,我也因此十分亲昵小姑,小时常搂着她的脖在她怀里撒娇。我对小姑一直都很眷恋。姑姑迎车来送我们一家,看到寒风中的姑姑拉着我爸妈的手,依依不舍,声音哽咽,想到即要与姑姑很远很久的分离,伤心的泪就从我眼中叭哒叭哒地掉了下来。岁月催人老,小姑终于盼到儿子成了人,却没想到比以前更不省心。年近三十的表哥成天游手好闲地呆在家里,不但好吃懒做,有时还与他的狐朋狗党酗酒滋事,惹得姑姑总为他提心吊胆。我很同情姑姑。

妈爸在大娘家住了几天,我领着弟弟逛了逛哈市,熟悉一下大学环境,以后的日子他得自己去经历,但愿他别像我这样,饱受精神之苦,情性的煎熬。大学第三年,我经历了性情危机,因性生情,由情入性,一周放纵十几次,拼命地堕落。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可我就是得不到,努力执取也是白搭。欲望的色诱就在眼前,快感在我的意淫中达不到想要的高潮。青春由此而变得残酷。佛祖帮不了我,上帝更加讨厌我。一个幽灵般的声音时刻提醒我:“你太骄傲了,快谦卑下来,寻觅屈辱。”我要诚实面对我的内心生活。

送别家人去北京的那天中午,秋日的太阳冷嗖嗖地照射在妈妈单薄的身体上,远远地望去,弱不禁风。我突然看到母亲的憔悴,发现父亲的苍老,一条忏悔愧疚的毒蛇噬咬着我的心魂。就是在这个与家人团聚的暑假,我跟着爸爸来到爷爷的坟前,将采来的野花插入土地,精心埋葬浮现的一幕幕暴力性的家族历史,被暴力掩埋的美好记忆,以面目狰狞的慈眉善目,重温旧情,重演悲剧。我突然想到几十年后,我依然站在草枯叶黄的坟前,带着一张愁苦不堪、万般疲惫的苍老面容,站在那里颤抖、唏嘘,坟墓里住着我的父亲母亲。所有的旧情复发,我在寂寞的人世听不见来自天堂的笑声……

我转头寻找弟弟,想要嘱咐他几句,没有发现,他竟然早早地进了车站,不对我这个哥哥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多冷酷的人啊,多让人伤感的兄弟情!朋友不可靠,亲人就一定能靠得住吗?他将来学有所成,事业鼎盛,他会顾及我吗?照顾一下无能的哥哥,给我以安慰和温暖,会吗?能吗?就这样转身离去,不留一句体贴的话,你能让我指望他点什么?兄弟情和朋友义一样,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脆弱想象,不堪一击。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看看妈妈跟着爸爸就要上火车了,我多想亲亲她老人家,用心说一句:“我爱你,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刚强的女人。当年由于家境的贫寒、父亲的暴戾和政治气候的鼓动,妈妈便毅然决定不在北京寻发展,而加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行列去闯关东,开创自己的天地。一晃三十五年,妈妈已年过半百,半个世纪的苦累苍桑,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造就了妈妈吃苦耐劳的品格和刚正不阿的性格。妈妈扛过麻袋,种过地,充小工,干杂活,当过教师,做过保管员,后因病多体弱而退休。妈妈快人快语,刀子嘴豆腐心,在农场里颇得称赞的拇指与人缘,是出了名的孝顺儿媳,丈夫的贤良内助,不但在外忙工作,回家还要侍奉公婆,拉把我们姐弟三人。妈妈是伟大的女人,她对奶奶的挑剔多有隐忍且待之以礼;她不避嫌地服侍瘫在炕上的爷爷,爷爷临死前紧紧抓住妈的手瞑目含泪而去;妈妈为丈夫、儿女更是操碎了心,使爸爸能安心工作,使我们能踏实学业。如今儿女都长大了,满头白发的妈妈身体更瘦削了,皮松齿落。但她依然如故循规蹈矩地生活,有板有眼地干家务,家里总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明净温馨,时时牵动着在外儿女的心。

送走爸妈,我开始了“朝花夕拾”的大四生活。等待是一只未燃尽的烟,我叼着烟卷,品着红酒,一口恬然,一口悠然地,在等待,我的第一本书,《不悔青春》,誉满东农。书还没有到我手里,宣传工作已经开始。我向各位领导、各科老师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们的热情被我的花炮点燃,允诺给我各种好处,一切都要等看到书再说。我把这个好消息和允诺的好处搁在心里,自娱自乐了好一阵子。自鸣得意时暗喜,自我伤怀是隐痛,两者交织在一起,也只有自己确切明了,喜从何来,悲由何起。

寝室兄弟确实跟我沾了光,我受到学校的特殊照顾,四年下来,有三年我所住的宿舍都被安排在阳面。大一是110寝,大二由110更上一层楼223,大三是209,现在大四由209搬到隔壁的207.楼层没再升高,南面的阳光始终能铺满晦暗的宿舍角落,这是因为我而享到的特殊待遇,我可以左右学校所作的决定,因为我是残疾人。多年来,我似乎忽略了这一社会角色,我不以这个社会身份为意,总在试图超越和忘却这种强加之在我身上的社会属性。像我这种足够强的人,哪有残疾人应有的一点弱势征兆!这也许是我的冠冕堂皇的说辞,事实上,我一直或一再或一向比较善于利用我残疾人的社会身份,装模作样地扮演我残疾人的社会角色,强化异化或扭曲化我残疾人的社会属性,使之呈现异样的斑斓光圈,藉以自我陶醉或迷幻别人。大四这一年,我没少干这样的勾当。

九月底,我终于接到了我的第一本文集,1000本《不悔青春》,封面是一幅照片,上面是清闲淡雅的睡莲,亭亭净植,出污浊而不染。这本八万字117页的新书汇集了我自高中时代至今写出的60多篇诗词、散文,散文包括抒情散文、叙事散文、哲理散文、散文诗、小品文、杂文等。我这第一本诗文合集以散文为主,我比较擅长用诗化的散文写人记事描景状物,讲究古典的境界和传统修辞方式,熔铸个人生活经验和生命气息,显示独具特色的秉赋、格调、气质、趣味,从一开始就奠定了纯文学的基调,无关政治性和商业性,剔除流行因素与跟风趋势,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浪漫旅程。

十一过后,我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售书活动,“不悔青春,信恒文笔”,竟然真的喧噪起来,我也俨然以一个校园文人的身份追逐和修饰着我的功名荣利,而且执着。

售书活动从我所在的经管金融院系开始。院领导很重视我这个先进突出典型,李院长开会点名要求各单位老师给我做宣传,号召全体同学向我学习。他们报销了我去参加蓬莱笔会的差旅费,减免了我本学期的部分学费。在院领导的支持下,各班的辅导员积极给我创造作报告的机会,我在他们的课堂上慨述我二十三年的生平事迹,以青春和励志为主题,用我那颤抖的声音讲给刚来大学的大一新生听。

大学第一次作演讲是在大二的汉语写作课上,老师要求每堂课让一个同学上台作五分钟的自由命题演讲,锻炼我们的口语表达能力。轮到我时,郑老师考虑到我的声音问题,她征求我的意见,可以上台讲或则选择弃权。我要在我不行的弱项方面抓住机会锻炼自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接受挑战。我给自己增加难度,主动脱稿演讲,我身体僵硬地站在台上,故作镇定,尽管我看到钱龙坐在最后一排中间位置向我招手鼓励,我还是由于紧张在中间部分忘了词儿。我沉默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我的演讲题目叫《执着人生》,讲完一个自信的主题,下面就不知道演讲稿是怎么写的了。沉默过后我就现场发挥,好歹讲完了自己的“处讲秀”,一身大汗,表情严峻地走下台来。老师大力地表扬了我,说我掀起了自讲演开始后的真正的高潮。我也不知道郑老师这么夸我,是因我写的内容好,还是状态积极,但肯定不是演讲技巧的问题,坐在后排的钱龙压根儿就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第二次正式演讲是在张姬娴老师的马哲课上,我做了关于孔子学说的哲学报告,条分缕析,照本宣科,比上一次有了显著的进步。张老师很赞赏我文章的洞明深辩,率真脱俗,而且能把儒家理论联系自己的生活实际阐发意义,我的口才在锻炼中有所进步。其实,我无所谓口才不口才,一个连说话都说不利索的人,能使口齿问题不致影响交流就已经很不错了,再高的要求实在望尘莫及。抱着锻炼口齿清晰的态度,我在读者协会又做过两次读书报告,一次做的是《儒林外史》的当下解读意义,内容还在事前的演练会上被指导老师批评,说我的偏激和抨击会让在场的某些领导坐不住。我当时忿忿不平,据理力争,大有蔑视权威、揭竿而起的架势,直到老师都被我激怒了,警告我如不删改发言稿将取消我的出场资格。我待要再说些什么,当时坐在我身边的协会秘书长、我的同班同学代子按住了我的火气。可笑的是,当时虽然我被迫服从了指导老师,在我退出读协后的今天,图书馆领导给我报销费用时,还命令他给我沾票据呢。

在读者协会第二次读书报告我属于客串的性质,不参加评奖,题目是《纵横出手》,点评98电视热播的《水浒传》。这时我已经是校园名人了,再不是初登讲坛时的战战兢兢,凄惶无助,而是成竹在胸,稳重自信,从当时的反应和事后的照片上看,都绝对是一次精彩的亮相。我在大学的这有数的几次登台演讲是为我后来的售书报告会做准备的,积累的经验和锻炼出的口才使我的十六场报告变得不那么生硬和羞涩了。

在一场新生报告会上,五个班的学生在诺大的阶梯教室里听我演讲。他们全神贯注的表情深深感动了我,也激发了我的语言能量。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那场讲座我的思维异常清晰,说出的话也显得特别流利,我好像被某种神秘的场能附了体,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现场安静的时候仿佛只剩我一个人,热烈的时候群情激动,掌声如潮。我给排着长队的同学签名售书,书不够了又回寝室去拿,最后罄尽所有,人手一本。我这一堂课的报告让我一次就卖了近二百本书。

将近十年以后,我穿着大学时穿过的土黄色厚羽绒服,在冬日晴好的阳光下,站在地坛西门外一隅,卖我的第六、七、八本书。书就放在我面前的地上,书下的白布已呈灰色,这是我卖书生活的第四个冬季。这个冬天虽然不冷,偶有风沙扑面,但我是被北大驱逐出来的,是被迫到这个陌生的环境卖书。地坛每年的春、秋、冬季都有相应的书市,如今都第四届了吧,我第一次来凑热闹,不知道收成如何。人群熙来攘往,好奇的人向我这里巴望几眼,多是白发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中年妇女,少数的青年学生、中年男子。“看看吧,这是我自己写的书……”我依然像在北大一样叫卖,不放过每一个向我投来一瞥的目光,这目光有各种意味,不仅仅是好奇、冷淡、鄙视、嘲讽、讥诮、怜悯……目光是最好的名片,让我很容易揣测到那目光之人的善良或者别的什么。有人靠近、翻阅,我就继续介绍:“这本书写我的大学经历,读书过程,有各种风格和形式的作品,是我十三年的一个总结,是纯文学作品……”看书人噢、噢了几句,不感兴趣,放下书走人,嬉笑着议论着,还不忘回头瞻仰我几眼。快过中午了,我还没卖几本,卖出的也是打了近半折的,不能像在北大那样可以原价销售,北大的那个氛围这里没有,尽管书市里来的自然多是读书人。

有一个昨天买我书的孙阿姨,她拖着书包又来了,她说还要买我的书。她说昨天买书是因为同情我,就算是上当也要赞助我一本,她对街头叫卖的东西并没有信心。可是回家晚上一看,她说我的第八本书里的四十多篇文章几乎篇篇都是经典,令她爱不释手,感慨良多。她说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读书还不曾有过那样的感觉。她把她读出的感觉尽可能告诉每一个路过我摊前的看书人,她显然很高兴这样做。她又买了我一套书,给了我一百元,坚持不让找零,我谢过她,继续卖书。这一天还有一个中年大姐,拿300元买了我三本书,这是我单次卖书的最高纪录了。十年前我在一场报告上卖了二百本书,也没有我在地坛这天卖给中年大姐三本书时的快乐。

我在我们经贸学院给98新生做《无悔青春》的励志报告,接着在学校其他院系做巡回报告,英语、动科、食品、农学……一场接一场的报告,我驾轻就熟,而且每一场都不一样,因为我做报告没有底稿,全靠临场发挥,出口成章。自我的这第一本个人作品集问世以来,校报给我做了专题采访,广播电台、学生会宣传部、团委专栏、读者协会等各部门联合给我做郑重推介,我的照片、文章、介绍文字随处可见,一时间我成了校园里的焦点人物,我出书的事成了学校报道的热点。不仅如此,经由校报主编李老师的推荐,黑龙江日报社的白桦记者来校对我进行采访,写了一篇题为《生命是一场热战》的报道,原文如下:

写字,他要双手握笔,每落纸一字,他额上都要渗出汗珠;生活中,他每走一步路,每吃一口饭,都要战胜因先天性脑神经挫伤留下的后遗症。他的个人文集出版了,成为“文革”以来东北农业大学第一位出版个人文集的大学生,他努力要成为像路遥那样的好作家,他说——

生命是一场热战

采访大学生王伟,记者的心一直紧缩着。因为,他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太艰难了。

哆哆嗦嗦地,当王伟将一口米饭用勺递到嘴边时,他的额头上又流下了长年不息的热汗,他用别人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把汗,平静地说:“生命,是一场热战。”

因先天性脑神经挫伤,王伟成了他不愿听到的那个字眼儿“残疾人”。写字,他要用双手,右手握笔,左手顶住抖动的右手,每落纸一字,他仿佛是在篆刻,费时、费力,额上,汗不断地流;他走路时,每迈一步,大脑都异常紧张,稍不小心,就会摔倒;每说一句话,每吐出一个清晰的字,他都要以强大的自信心做动力,他在他的个人文集《不悔青春》中写道:“强大在于体格,更在于精神。”

不久前,这位来自农场的大学生成为校园热点,他是东北农大“文革”以来第一位出版个人文集的文科大学生。

1995年,王伟以优异成绩考入东北农业大学经贸学院,就读许多人羡慕的金融货币银行专业。因要命的先天性脑神经挫伤导致肢体残疾,他的学习和生活严重受阻。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他咬紧牙关,一鼓作气,成为一名学经济的文科大学生。而他的兴趣却在中国文学,他说,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有着极大的偏好,他要努力成为像路遥一样创造出小说《平凡的世界》的那类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

王伟为着这个别人认定“狂妄”的目标努力着。1993年,他18岁,开始正式发表作品,其中,《自卑自负自强》、《深笃的爱》在国内几次征文大赛中获奖并入书付梓,也多次在校园外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大学二年级时,他通过竞选,成为东北农大文学协会的副会长,校文学部部长。

东北农大的一位资深教授读了他的作品,感叹地说:“他的文字超出了23岁年轻人的思想分量。”他用颤抖无力的手,一笔笔、一字字、一行行,记录着他的不悔青春,这应该算是“抗洪精神”在一个学生身上的顽强体现。

农大的学生将王伟树为学习的偶像。在主教学楼和学生食堂前,各摆着一块大黑板,那上面,有王伟充满活力的照片,长城上的照片,从王伟身上看不出一点残疾人的影子。他自信,因为他的心智是健全的。每天,黑板前,都有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驻足,看他不屈不挠活着的事。

王伟每天都在读,都在写,闲着的时候,他也偷偷地从同寝室同学的床底下翻出大家伙儿的脏衣服,他咬着牙挫呀洗呀,汗大滴大滴地顺着额头淌下,洗完一件衣服,他的全身就湿透了,但他内心对同学们的感激太深了。他说,没有农大这些好同学,好老师,就没有今天自信的他。

可王伟又是孤独的,因为他的思想太深刻。他的座右铭是:“我愿用沉默的方式透视人生,而把希望和力量凝聚在其中。”

临别时,王伟在他送给我的文集《不悔青春》扉页上写道:成在一时,功在平时。

几乎是在这篇人物特写发表的同时,黑龙江卫视频道“走进千万家”节目《黑龙江人的故事》以我为专题做了一期小纪录片,讲述了一个残疾生命自强不息,上大学、出书的真实故事。这个短片以我的校园生活为背景,选取我在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报告现场等几个学习生活场景,用朴实的镜头语言逼真地反映了我的生活实际。但是,由于我以男主角的身份首度触镜,过于兴奋和紧张,某些缺陷被追踪的镜头捕捉到后夸张地表现出来,我不再是真实的我了,或者说我的一些侧面被不经意的放大,报纸报道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这是我后来回避媒体的原因,我不想在光环的照耀下失去本来的自己,更不想以贩卖我的生理缺陷为自己开辟一条特权之路。我再不能做出这等没有尊严的事!

当然,我的这两个主流报道只是做了某种程度的放大,它们并没有歪曲事实,甚至还集中体现了我学习、生活中的艰难,以及我在这种艰难困苦条件下的坚韧、自信、勇敢、顽强。我真诚地拥抱生活,坦然地面对自己。我的真实形象和坚强毅力给所有看到报纸和电视的人们以震撼的力量。有时我走在大街上被人发现并认出,他们称呼我“王强”,叫错我的名字,我想是他们把“王伟,强者”联系到了一起。是这样,我王伟算是一个强者!我在《不悔青春》后记里也这样写道:

“永做强者,让青春和生命无悔!这是我多年来对自己的承诺。回顾这些年的奋斗过程,从‘残疾考生’到‘残疾大学生’的社会定位,我所付出的和忍受的是常人难以体会到的。然而在从幼稚走向成熟,从孱弱走向强大的苦乐历程中,我始终不渝地拥有对生活的热情和对青春的激情,并由心底生发对社会和人类的真情,动情的生命始终感谢,我青春无悔。”

关于我的报道给我造成了社会效应,我的文章登上了吴铭越所在的电视周报,这个先于我毕业并顺利找到工作的诗友还把我的联系方式登在了文章末尾,我由此接到许多来自省内各地的信件,他们多是在校的中学生写的,表达了他们对我的敬佩之情,抒发了他们向我学习之意。他们被我的文章感动,我为他们的信件感动。有些小女生的信纸和邮票都很精致,文字隽永,带着芳香气。来信众多,有时一天就十几封,我不能一一回复。我在回复的几封信里表达相同的意愿,希望他们热爱生命,不丧失生活的勇气。

除了作报告和邮寄卖书,我还在食堂前的十字路口摆了张桌子,搬了把椅子,拉起横幅“信恒《不悔青春》签名售书”,头几天一大帮同学围着我,男生拉客,女生收钱,我的大学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上午下课后我就急急忙忙摆起了书摊,顾不上吃饭,趁人多的时候抓紧卖书,我干得很起劲,也颇有收获。许多没有听过我报告的高年级学生前来买书,我给他们签名时笑得像个孩子。我的笑和我的人一样真实,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幸福。在这个收获的金秋时节里,我有了成就感和自豪感。

两个月内,我的一千本书销售告罄,我赶紧给蓬莱诗社的艾子打电话,他又给我加印200本,封面照片换了,内文纸张粗糙,像是盗版。不过我的同学李凯真的在师大书摊发现过我的盗版书,内容完全一样,就是封面不同,也是印制拙劣。总之,我的这1200册书连给带卖的所剩无几,很快收回了出书成本,毛利收入1.33万元。我成了大学贵族,寝室“万元户”。我是有钱人,这钱是靠我多年写的文字赚来的,是绝对干净的。

名也有了,利也得了,我在大学最后一年的青春岁月,名利双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成功。我成功了,功成名就,可是我并不快乐。我承认我的生活很充实,但充实不能带给我应有的满足感,我总觉得缺少什么,还觉得这次成功来得太过突然,对成功的到来我没有充分的准备,我不知道成功意味着什么,成功后我能再做些什么。我应该为我的成功而快乐才对,不是么?

我成功了吗?为什么我不快乐?我在两个月内得到很多的钱,可是我却越有钱越寂寞,这是怎么回事?已经进入十二月了,天寒地冻,我躲在阆无一人的寝室,一边喝着红酒,一边想着事情,无心看书,无心交友。我的寂寞是因为无人分享我的成功的喜悦的伤悲,我孑然一身,依然孤独,没有爱和友情,终于沦落到“穷得只剩下钱了”的可怜地步。这阶段我不相信友情,没时间考虑爱情(我还能有爱吗?)在我最辉煌的时刻,正是性情危机和不信任危机最严重的时刻。我记起了12月1日正是点醒我的已故去的宋伯伯的祭日,他生前一再叮嘱我:“不要解释。”我呢,一再为自己解释,也为别人解释。

我正在做着追求卓越的事情,内心深处却渴望堕落,我在人前慷慨陈词,背地里一次又一次地放纵自己。我确实已经很成功了,可我偏要体验失败的感觉,人们给我荣耀和赞赏的面子,我偏要在另一方面自取其辱。我不能为自己矛盾的性格做出合理的解释。“不要解释。”

我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做积极的事情,也做消极的事情。我经常一个人来到校外的小酒馆,自斟自饮,庆祝自己的成功,也抚慰内心的寂寞。我伤恸又做一次逃避,避开麻木与冷漠,寻找酒精刺激下麻木与冷漠的感觉。一个人徘徊于子夜,竟与酒馆老板吹嘘起自己的辉煌历史,又郑重地肯定与否定什么,自己跟自己说话,或抑或扬,其中悟到一句:我根本就没有得到,才正有失去时的痛苦。夜已很深,我有些醉,酒馆老板劝我别再喝了,早点回宿舍吧。正好史强和杜少波来接我,他们见我夜不归寝,担心我出事。在他俩的搀扶下,一路上的我头脑飘飘,身体绵绵,走路摇摇,一路上杜少波和史强在说话,内容和我无关。史强根本就不愿提到我,他对我有意见,我心里有数。

在《不悔青春》这部书里,有一篇文章写到史强的恋爱,写得很阴损,不厚道。其实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写,更不是故意贬损史强,我只是作为叙事散文的材料,写出大学生的某种真实状况。我写了好多人的怪癖,大家就对号入座,谈论我含沙射影的主题,想要猜出我认为的“谁最卑鄙”。这篇文章就是《往事并不如初》,它的效果是引起轩然大波,它的意义是结束了史强对我的友谊。我没有向他解释,因为这个阶段我在忙着宣传自己,忙于卖书,我不需要友谊,不需要解释,这是我作为强人的逻辑。

12月底,我们金融系三个班聚会,其实就等于散伙饭了,明年大家就各找各的出路,也很难再齐聚一堂。在这次为了告别的聚会上,我捐献200元助兴(因为我卖书卖得最有钱),作为发言代表我说了一通缘起缘散的疯话,总结了大学四年的依稀过往,在青春散场的时刻,举起酒杯祝大家九九年大吉大利。除了我寝室的人外,全体同学都在为我鼓掌,那是象征性的虚伪礼仪,远没有我大一作自我介绍时那掌声雷动来得诚恳。寝室兄弟不必满足我的虚荣心了,我们的界限与隔膜已经十分明显。我们寝室出的节目是刘德华的《忘情水》,大一联欢会上则是成龙的《真心英雄》。我说过,我当年不知道刘德华成龙是什么的干活,现在知道了,却已经晚了。我不想挽回什么,因为我觉不出自己的错。

女生们纷纷来向我敬酒,她们对我一向是尊重的,其实男生也一样,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女生们选择热情的方式,用她们的豪爽和柔情向我致敬。当年的一次劳动中,我也主动参加了,半途我提前回了寝室,辅导员点名时见缺了我,愣头愣脑地要把我写进黑名单。这时,女生们哗然,全体暴动,纷纷跟辅导员理论,用鄙视的目光和激烈的言辞攻击他。辅导员脸面无光,很下不来台。我班的女生就是这样理解我,支持我,爱护我。2002年我将这段往事记录在《农园十二玫瑰》里,借以表达我的感动和怀念。

三班班长李江是我的同乡,是学校有名的篮球明星,他也特意跑过来向我敬酒,言辞面目都透露出对我的肯定和敬佩。李江是我的偶像,我喜欢看他打篮球,行云流水,具爆发力。我喜欢他的好体格,可是我们兴趣相差太远,一文一武,各自争锋。我们没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是一种遗憾,我在即将分别时刻意识到迟来的情谊。其实像李江这样的男生很多,形貌不猥琐,人品极好,又有一技之长,应该能成为我的好友。只要我能有一个宽容的态度,有一个能欣赏别人优点的良好心态,在座的许多男生都会成为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可是我对同类一向是苛刻的,对异性才有宽待可言。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遗憾已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一时间,我真想过去拥抱包括我们寝室兄弟在内的所有男性,告诉他们我的悔悟,我要把他们全部当成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但这只是我一时头脑发热罢了,事实是我不可能将任何人看作永久的朋友,因为我根本不信任他们,不信任他们表现出的友好和热情,不信任他们长时间的关怀和帮助,不信任他们完整的人格和高贵的灵魂。我不信任任何人,我根本就不信任他们,一点蛛丝马迹的行为,一个不经意的表情和一句无心的话语,都能让我对他们本不牢固的信任瞬间土崩瓦解。友谊需要忠诚和信任,我怀疑他们,我不相信,所以我没有长久的朋友,没有亲密的朋友。我根本就不应该有朋友,因为我不相信“朋友”。

“昨晚我忏悔了。”这是我在聚会后对“朋友”王风所说的第一句话。所谓的忏悔,就是闻他的脚趾头,将欲望压缩到最小值,身体遭受羞辱引发的性快感,证明悔忏的无用。客观上,王风搬走了,搬到别的寝室去了,他要回避我,避免我对他的伤害和他可能给予我的伤害。他已经十分掌握我那欠揍的思想,追逐的恶趣。在这场追腥逐臭的可笑游戏里,王风的勇气是毛病,王伟的毅力是怪癖。我说了,“昨晚我忏悔了。”至于忏悔的细节或说忏悔的真谛,我有权保持沉默。

1999年的钟声已经敲响,我带着往昔疲惫,怀着将来的憧憬,继续书写新的篇章。成功与荣耀都成为过去,遗留在九八年金色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九九重阳:天无二日,我却期待重见灿烂的生命阳光;九九归一:道不寻常,我已看见人生返本的终极归宿。99年,我将再出一本书,日记体散文随笔《生命特色》,目前的组稿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希望在毕业前让它横空出世。99年,我将大学毕业,结束青春前期寻找与发现的心路历程。我为自己艰险的探寻过程而暗自感动,更为自己面对艰难险阻所表现出的强健生命力而由衷赞叹。我用不着谦虚,我有理由为自己骄傲。

随着大学最后一科考试的彻底结束,我的“科举制度”寿终正寝,我再也不要经历任何形式的考试,我发誓!十六年的学习考试,几乎让我邻近崩溃,我在“科考”的威压下不得喘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苦不堪言,积重难返。一十六年的学生学习生涯,从上育红班开始,病体孱弱的我被迫接受了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次的考试,考得我焦头烂额,五内有火,我以强者的姿态应战,以超人的成绩报捷。可是,考试让我身心俱损,不得安乐,我收获的微乎其微,我丧失的太多太多。我终于意识到,考试的成功是得不偿失,成功的考试使我精疲力竭,呕心沥血。我越赢得顺当越输得凄惨,我愈成得其所愈败得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科考的荣光与快乐根本就不是我所追求的真谛。那么,我所孜孜以求的荣耀与快乐的真谛到底是什么呢?

完成最后“最后的考试”,到北京与家人团聚应该是快乐的吧,在得不到答案之前我不是这么认为。妈妈事先警告姐姐和弟弟,我的个性是家里最强的,为了过个和乐的春节,大家都要对我的脾气有所忍让。妈妈的过早担心和提前预警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的暴躁和性急已经发生过太多的家庭纷争,酿成人为的性格悲剧,妈妈为此流尽了眼泪,我还是依然我故。假期组稿,我不会用电脑,请弟弟或姐夫帮我敲字、删改,我也应该和颜悦色。弟弟大学半年多有不适应,他是他们寝室老大,也最有涵养,性子也比我好许多,所以没有我大一时的彷徨与犹疑。弟弟曾来信画了幅图,北大清华在显眼的位置,他们学校只标示出渺小一圈点,失望沮丧之意过目明了。我告诉他:一流的大学也有二流、三流甚至下流的学生,反过来即便三流的学校也照样有一流的学生!我不全是鼓励弟弟,似乎也是对自己的肯定性总结,我褒奖自己是三流大学的超一流学生,其中的自信和骄傲已膨胀到极点。

表面上我满怀信心,恃才傲物,骨子里确有谦卑下贱的成分,离开父母独自游学的日子,这种人本的劣性得以滋生繁衍,肆无忌惮地表现,令人瞠目结舌,让我心生鄙夷。我鄙薄自己恶劣的人性,我厌烦自己的面目和腔调。没有人比我更加痛恨我自己,尤其离家在外、成功之后。我告诉心生埋怨的弟弟,不远游在外、远离父母着实是一种幸运,虽然像他所说不能彻底独立、完全自主,有父母的影响和牵累,但是这让我们内心多了一份忌惮和敬畏,我们在作恶或犯错时就不会毫无顾虑,这样能减少伤己害人的程度。一个人的良知善心首先表现在孝敬父母上,对至爱双亲能存有一份虔敬和责任,这个人就不会泯灭人性。人性、人情、人心,是我作为文人关怀人生的三大母题。我在我的感动文章里反复书写它们,拷问人性,抒发人情,展示人心——这也是我第二部书《生命特色》的特色书写。

这本书起初组稿时就是想把日记内容原封不动地抄录下来,组合整理即刻发表,这是我急功近利的想法,因为第一本书卖得太好了,第二本书写什么都不重要,估计肯定能赚着钱,尤其在第一本书造成声势以后。我的这种想法假期发生改变,打进电脑印成标准宋体字的杂乱日记逐渐显出结构混乱和内容臃肿重复的弊病。我开始珍惜这些发自心灵深处的颤音,有些微弱,又很刚硬,思想明澈又容情嵌义。有些段落文句在校定时深深触动了我,我开始认真对待它们。我把重复罗嗦的内容去掉,把相似感受和近似的说理合并归纳,适当增添一些读书笔记,增加感性内容中的知识含量。我把我原先八本日记的内容刀劈斧凿,削皮割肉般删掉游魂式的不清不楚的呓语臆想,最后浓缩成12万字的日记体散文随想,尤其97、98年的日记内容作了很大“手术”,解剖自我的深度、力度、浓度、烈度都很强,其文学性与思想性绝不亚于市面上的流行读物。我的文学是真的,我的文字是热的,所以我相信会有真诚的人们热爱它,就像我毫不掩饰地热爱它们一样。

在组稿工作中我渐渐领悟到,绝对贴近生活的真实在文学中是不存在的,这和现实人生一样,我们不应该追求那种虚无缥缈的真实。真诚为人,真情为文,真实生活,这是一种超越真本的理想,是美好的文学幻相和矫饰的人生虚兆。我所追求和推崇的“真”离我很遥远,仿佛不可触及,就在眼前,想抓住却是一场虚幻。我确立自己虚无主义的世界观,确立道法自然的人生观,至于价值观不太好说,对我而言什么最有价值我还要继续逼视灵魂、考察心性。但是,我所追求的“达观”境界至少在大学里得到升华和印证,也算没有枉费四年功夫。

我在《生命特色》的后记里为我的大学做结语:向着太阳走的人,由于太阳本身的光耀夺目,必须埋下头来注视脚下延伸开去的路。路的指向仍然朝向太阳,逆光而行的人也要不时抬头望它一下,以保持心中不泯的光芒;即使背对它,低头面对自己的影子时,仍以心底默守正大光明的信念。——我就是信恒,一个在灵魂深处不懈探求的校园文人,一个热爱生命珍视感情的文学青年。爱或不爱,写与不写,都选择傲然沉默的姿势。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在工作和思想中飘然过去。三月初,我从北京返回学校,在火车上想起去年五月独自返哈的事。我真想问问钱龙,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把我一个人抛下,如此决绝地结束我们三年多的友情。他在我偷看的日记中称我是小人,后来在走廊相遇的时候,他总是刻意地回避我,我从他那不友善的目光中看出了鄙视和挑衅。他凭什么这样对我?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吗?全校元旦聚会那天我没看到他,他真的不想再看到我,不想再与我这样的小人有任何的联系。失去的东西,我不想再争取,因为没有时间了。

2003年7月,大学毕业后四年,我和史强、杜少波相会在上海,又一个四年,社会让我们都有了很多的变化。我不再像毕业那年固执己见,倔强地不表白,不争取。在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情况下,史强结婚我拿出仅存的1200元钱,托我在上海工作的一个高中女同学,转交给了曾经是我的最好兄弟。我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应该为我的愧疚做出某种补偿。我知道我将一无所有,什么都挽回不了,尤其是虚无飘渺的感情。但是我做了,并在文章中总结意义。失去的东西,就让他永远失去。

99年那个冬天的早晨,哈尔滨异常干冷,火车的玻璃上结满霜花,我看到桦树林,在白山黑水之间,依稀有个彩色的身影晃动。是史强站在月台上,双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呵着热气,等着接我。他帮我拎着皮箱,赶回寝室,这是大四下半学期的第一天。

这学期已经没有课了,我们要做毕业设计,撰写论文,准备答辩,然后拿到学位证,散伙走人。毕业生都要考虑工作问题,比较幸运的或者有背景后台的,在年前就定下了去向,更多人是走一步算一步,或者直接回家结婚生子,再谋出路。我也不敢深想以后的事,大约要回北京和家人在一起,继续学习中文或者找份廉价的工作。以后的事并不好说,但目前的事我可以自行决定,比如出第二本书,准备拉赞助。

我在决定要做的事情上还是比较有头脑和章法的。首先,我联系去年给我出书的诗人艾子,确定书号和出版费的事。然后利用第一本书的名人效应请校长作序,并以此取得学校各个单位的支持。我还到周围的校办企业争取投资,希望解决出书费用问题。其实我已经在去年两个多月的卖书时间基本筹够了下本书出版费用,只不过想有更好的出版方式,借此做大,我未来的文学事业就可以初见端倪。可事情并不如我设想的那般顺利,尽管我拿着有关我的资料和报道跑了很多企业,费了很多口舌,并没有拉到任何赞助。碰到好人能夸你几句,鼓励你一番,然后送你出门;不好的就直接让你长时间坐等,或者干脆找借口哄你走人。我最后一招就是:谁也不靠,自费出书,连书号都不要!

这个决定可谓意义深远,一直到今天,一共出了八本书,我都是这样干的:不依赖任何人,自行筹措资金,不经过出版社,直接找印刷厂印我自写自编的书。我一个人就像一个小型企业,自行生产制造产品,自己独立销售,自负盈亏。我既是这个企业的老板,又是员工,策划、宣传、苦力、营销、会计,都由我一力承担。你说我不算强者谁信?单就自我开辟的文学道路而言,用“伟大”一词形容并不过誉。

当然,在伟大事业的初级阶段,我没有也不可能赋予它更多的生活意义,我只是要做“出书”这件事,为我的作品找到适合的读者,至于以何种形式达成目的,我并不过份在意。我要按自己的想法做事,而不是按什么道德逻辑、原则法则做事,这一点我很清楚,用不着与人商榷。想得差不多了就去做,大可不必深思熟虑,谨小慎微,太顾及群众反映与最终结果,那往往什么事都做不成。看看我周围的这些大学生,他们哪一点不如我?可是一事无成的大学生活,说的却是他们的真实状况,而非是我。我学有所成,也事有所成,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去做。仅此而已。

在我的第二本书《生命特色》出来之前,我又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内容如下:

继《不悔青春》之后,王伟的第二部作品《生命特色》又要出版了。尽管由于先天性脑神经挫伤使他的手始终在不停地颤抖,可这几十万字就是这样在“颤抖”中一笔一笔划出来的。

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已使王伟练就了一种很平和、淡然处之的心态,作为东北农业大学货币银行专业的四年级学生,此刻的同学们都在为找工作而奔忙着。王伟深知自己的身体情况是寻找工作的最大障碍,所以也只好耐心地等待。每天都要翻报纸,一有人才供需见面会,王伟都要赶去参加,把自己的自荐材料递上去。很多单位看材料已经同意接收他了,可一看到他本人的身体情况就又打退堂鼓了。

由于脑神经挫伤,王伟不仅四肢行动不协调,而且语言也很模糊,但他庆幸的是自己还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因此,王伟最基本的要求是:千万别把我特殊处理。爱写作的王伟曾经有个笔名叫“跛千里”,就是来自于他时常鼓励自己的那句话,“跛足也能走到千里,就看他走不走”。刚入大学时,从远在绥滨的家一个人来到学校里独立生活,那些日子对王伟来说是一种经历,是一种思想。现在,王伟很自豪,买饭刷卡比同学都利索,洗衣服、打水样样都能做,虽然是环境“逼”出来的,可王伟很高兴能这样。每次放假回家,王伟都要“表演”给父母看,让他们对自己放心。

学货币银行专业的王伟,在大学里却出了两本随感、心路历程的书,似乎有些不务正业。但王伟总觉得,只要在哪一方面干出点名堂来,就很不错。从上初中(1990)起就爱上写作的王伟,在大学期间写了四十万字,这对他那双不太灵便的手来说意味着付出的更多。很多文字都是夜里点蜡写出来的,常常在夜里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文思了,有时会通宵写作。有一段时间,王伟还时常到黑大去听中文课,鲁迅、路遥都是他喜欢的作家。王伟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也想将来留在哈尔滨工作,在这个大都市里一展身手,他相信自己不会差的。

24岁的王伟,也需要别人的理解,但是由于身体的特殊情况,为他寻求爱情设置了很大障碍。在爱情上的挫折经历,使他变得更敏感了一些。但他早已设计出了理想中的爱人标准:脱俗,理解自己。在和王伟同寝住了四年的同学们看来,时间长了,也觉不出王伟和大家有什么不同,这也正是王伟一直所追求的:保持一颗健全的心灵,构筑自己生命的特色。

这篇报道是一个独臂教授介绍来的记者采访我后写成的,目的很善意,就是为我的爱情和工作创造机会。独臂教授很理解作为残疾人的需要,他在教我的时候就很支持我,帮助我报销费用,帮我宣传卖书。他是一位和张姬娴老师一样的好老师,是我应该好好感谢和铭记的师长。我当时确实有留哈工作的打算,张老师也曾写信给她的同学残联书记介绍我的情况,而且残联书记业已同意接收我,可是我还是做出了另外的决定,辜负了张老师的积极努力和一片好心。独臂教授介绍记者写的采访稿基本属实,只是翻报纸找工作这个地方与我的事实不符,因为那时候我的心思完全没有落在这个上面,对我而言,那似乎不是个事关前程的紧要问题。我更没有期待什么脱俗的幻想爱情,因为爱情变态。这样,我也愧对了独臂教授的美意。两个大学中难遇的好老师,就这样不经意间被我“涮”了,我不值得他们对我那样好。

四月份,封面引言为“一个抗争青年的心路历程”的新书《生命特色》问世,只印了200本,我把它们赠送给了老师和同学。有的同学出于好心要给我钱,我给拒绝了,我告诉他们,这本书不卖,我的事情做成了就好,这比它背后的功利更重要!可是杜少波还是给了我50元钱(《特色》标价12.80元),这是我卖书生涯接到的第一笔高于书价的捐款。

《生命特色》分为四个部分:大一告诉朋友,大二追求崇高和卓越,大三忏悔真诚,大四向死而生。这是一本当代大学生思想情感实录,火热的字句标点昭示着一个勇敢抗争的灵魂,曾经历练过怎样惨酷的精神炼狱。我们校长在给我的序言《生命有色》中写道:

在信恒用超凡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铸成的散文体大学时代思想情感实录付梓之际,嘱我作序。虽然我确实不胜此任,但面对这样一位战胜自己、超越自己、看似羸弱、实则坚强的学子,我应该也必须欣然允诺。

我以为生命特色,在于生命原本有色。生命特色,基于生命原本之色。生命的原本之色,应该是洁白之色。所谓五彩人生,实际上就是在生命这幅洁白的画布上,自己有心无心绘就和环境有意无意染成的历史色痕。实际上,任何人的生命都必然有色,但只能相似,而绝不相同。

信恒大学时代的生命特色,由垂荫的绿色和火热的红色构成。绿色是生命之色,是自然之色,是顽强之色,是永恒之色,是赐爱于生物之色,没有绿色就没有生命。无论是心路历程,还是学业经过,或是真实生活,信恒都是以超凡的意志饱蘸着绿色用心描绘着自己的人生大学。红色是热血之色,是燃烧之色,是抗争之色,是辉煌之色,是获能于火光之色,没有红色就无谓人生。无论是人生定标,还是道德修养,或是价值取向,信恒都是以惊人的毅力沸腾着热血有意书写着自己的大学人生。

生命有色,特色贵恒。企盼信恒在增浓生命特色时保持生命本色,希望信恒在保持生命本色中坚持特色永恒。

“我愿用沉默的方式透视人生,而把希望和力量凝聚在其中。”这是学生时代的座右铭,在中学时代概括出来,至今仍然是我不变的生活信条。我要保持自己的生命特色,并要努力发现自己的本色生命。

5月21日,我在火车站等待去王风家的列车,这次去一是要向他父母赔罪,二是给他过22岁的生日。我在等车的无聊期盼中,在书摊上买到第一部性启蒙读物《海特性学报告(男人卷)》,我津津有味兴味盎然地阅读起来。还不到24岁的我,在整个苦涩萌动的青春期纵欲无数,我残缺的体内力比多格外旺盛,主宰着我的思维和性情,原来迫于学习压力和道德规诫,我压抑着它一泻千里的破坏力,那一往无前的冲动让我不明所以,担惊受怕。上大学后我决定顺从盲目的亢奋激情,在自慰的封闭空间寻求擦边的刺激和乐趣,我反复实践相同的冒险,在单一的性领域乐此不疲。看了《海特性学报告》才知道,原来我的性不是常态的性,我只是在变态的发泄过剩的精力以实现某种缺陷的过度补偿。我竟然是个性变态——我为自己的崭新发现激动不已,这就是我标新立异的生命特“色”?

我曾经为我在性方面的懵懂无知感到焦虑,迷茫,不知道该如何遏制这变相的青春冲动。我用尽可能理性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将几乎全部的精力用在学业上,因为精力超常,所以学习成绩异常出色。但压抑的结果是翻江倒海的反抗,总要找到爆发的突破口。爱就一个字,我只干一次,我随其爱好义正词严,规规矩矩地给自己为性而放纵的满足。

来到王风家,睡在阳光的旁边,我回忆着昨夜猩红的梦魇。屋子里充斥着他那特殊质感的臭脚味儿,他像在寝室那样帮我踩背,放松我因紧张过度而绷得几近痉挛的肌肉。我用整个身体承受他的重量,呼吸急促,喘息困难,汗水打湿了内衣内裤,我掀开了被子,感觉从窗外的光芒幻化成的一缕清风吹过肌肤的爽朗感觉。王风继续帮我踩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帮我,他的脚和他的手一样有劲道,我感到背部肌肉发烫,骨骼疼痛。王风在我背上行走,光着脚,他看到我脸上残留的味道,被白袜子蹂躏的姹紫嫣红。我从恶梦中醒过来,一只鲜美的嫩脚躲在我的鼻孔下面,它散发着在牛奶与蜂蜜中浸泡过的气味,叫我喜欢得深恶痛绝。黑夜窗帘突然被拉开,里面的人吓了我一跳,撒腿就跑,从他胯下经过,重游故地。我要逃离以往的生活世界,那已染成魔幻色彩的青春往事,被遗忘在时光深处,即便可以的话,我也不愿重来。

从王风家回来,我在校报上发表了最后一篇文章《激情燃烧》,以八十年前的五四运动为创作背景,我用语言高度凝炼的散文诗的形式,将青春最为震撼的一个正面展示出来。青春是一场悲剧,这场悲剧美丽而残酷,因为彷徨、呐喊、沉沦、幻灭的情节因素,掀起缤纷绚烂的高潮,展示青年人内在与外在的强烈冲突,最后草草收场,与往事愉快地告别。

在整理要寄回家的包裹时,我看到木制书架底下压着两本叶莉娅帮我抄写的课堂笔记,我将它们连同大学四年所写的稿件和读者来信,一并烧掉。我在水房烧掉这些值得珍藏的东西,我用这种方式永久性祭奠它们,抛弃形式上的累赘。叶莉娅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做爱,而是替抽到签的我答辩(学校规定本科生不必一一答辩,随机抽取数名,且允许代答)。叶莉娅代我出众地完成论文答辩,解决了一个除性之外最大的难题。我把我爱人的精魂附着在她妖冶美丽的身体上,在幻造的文本里与她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生生死死的爱情。

水蕴梅拿着相机,在主楼、图书馆、花坛、体育馆,和我们经常流连的那条甬道上,给我拍照、留影,电光一闪又一闪,我睁不开眼睛。在图书馆前面左边的花坛中央,屹立着一棵缀满粉红色怒放的花朵的“花树”,我被眼前的炫目光华无情击毙。她是花,我是树,“花树”竟然都在这里,就在这里!我错过爱上水的那场青春剧,我的圣水成为一种沉淀的意象。一个叫水蕴梅的姑娘,和花树一样美得太迟,不能荒诞地陪我对付爱情的绝境。

在这个绝境里,我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弱者盛大的狂欢节日。我约齐了我们班所有的女生,叶莉娅、唐国宏、颜华、杨金玲、郭岚、赵靖、赵贞玉、水蕴梅……我对她们说,你们吻我吧,看在即将离别的份上。大学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就是没恋过爱。求你们吻我吧,我是个不会爱的傻瓜,是个不被爱的乞丐。因为没有爱情,所以四年大学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痛苦地站在你们的面前,你们别笑我两手空空,你们别说我一无所有。我们班十二个女生,一个一个经过我的面前,有的吻了我的头,有的吻了我的脸,没有人敢来吻我的嘴。我泪流满面,揣着明白装糊涂,竟然感觉嘴唇是湿润的。

王伟同学是经贸学院货币九五·一班学生,该生思想积极要求进步,响应学校号召,认真遵守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思想解放。该生性格刚毅,真实诚朴,乐观自信,观察问题敏锐,处事认真得体,能吃苦耐劳,具有不畏困难险阻,勇于求索创新的精神品质。该生入校后,学习一直努力刻苦,成绩优异,在业余时间自修文学,任读协副会长,多次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曾被评为社会活动积极分子,为我校校园文化建设做了突出贡献。

99年7月27日,大学完。青春就此结束,这场悲剧没有完整的结局。结束了,只是结束,在爱与美回光返照的破碎记忆中,我开始了后大学时代的混乱生活。作为混乱生活的标志之一是,我的笔名由信恒改写成庄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