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明皇历,四百五十三年。皓国,琼华郡。
易乾无聊的在街边听说书人的故事。
他是易家的大少爷,而易家是皓国最强盛的四大家之一。
家中长子,想来必然是膏粱锦绣,而他不同。
他既没有精贵的服饰,身边也没有阿谀的仆人。
因为他没有修仙的天分,所以他现在一个人坐在街边的小摊听故事。
凡灵圣道仙,五域九周天。更说仙域之后,还能飞升天界,成为神。
可千年前人魔大战,道域以上的高人全部陨落,后代的资质又江河日下,时至今日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圣域九周天。
仙道终归落魄,后人只得从那些过往的故事中寻求寄慰,或唉或叹。
“一个小小的口袋,竟然能装下一间大房子所有的东西,不可思议。”说的是书上的乾坤袋,早已没了。
“以前真有鱼身鸟翼,苍文白首的鸟吗?”说的是书中象征祥瑞的文鳐,也早已没了。
更别提书中那些摧山摇海的道法,早已没了。
“那荣城,便是如今湘江郡的浔阳城,且说那日,那小桥流水的荣城来了一个少年人,白衣墨笠,只称在下姓莲,特来除妖!”
说书人说的是书中“莲骨公子剑荡四十二仙”。说得辗转顿挫,听众亦如痴如醉。
这故事出自《染玉录》。
它是千年前的古人整理记录的一本故事集,记录了当时的仙人风采,和那些流传的故事。
可惜这本书的古本也佚失了,只留下几个故事在说书人的口中代代相传。
而就是这本志怪的书,拉开了百年故事的序幕。
易乾听完了说书人的故事,意犹未尽的回到易府。
庭院中苍老的教书先生,正坐在藤椅摇扇,一边让幼小的三弟背诵人体经络图。
“任脉经过多少穴位。”白须的教书先生问。
“共二十四穴,会阴、曲骨、中极……”孩童缓缓的回答,白须老人不时点头又接着问其他脉络,孩童心中却不快,表面却依旧纯真的笑着应答。
教书先生终于问完,满意的让他休息,自己则悠哉的躺在藤椅上饮茶取闲。
“歌三,接着。”易乾把黄纸包着的半边烧鸡丢给三弟易歌,易歌的眉间终于有了笑意。
他是易家的三少爷,如今才六七岁,却是易家最有天资的人,就连国师都说他有仙缘,说他一年可入灵,还曾经想让他入皇城修行。可惜他空有旁人羡慕的资质,却不爱修仙。
“十岁就要开始正式修仙了,歌三,你要好好努力啊。”易乾和易歌在院子树荫下坐着吃鸡。
“大哥那么想要修仙,父亲却不教,我不喜欢修仙,却被人逼着学。好像和大哥换换啊。”易歌正吃着烧鸡,口齿不清,但也能听出寂寞。
“这可是我们三弟的缘分,你大哥我和仙道没缘分,求不得,换不得。”易乾摸着易歌的头,却没什么哀怨。
“以后我一定会炼出仙丹,让大哥脱胎换骨,得道成仙的。”
“哈哈,不想修仙可不要为了我而强求,你大哥我就喜欢听故事,以后要是江湖上能流传你的故事,你大哥就心满意足了。”
兄弟俩相视笑然,易乾开始给易歌讲今天听的故事,可父亲易临渊和二弟易宣走了过来,父亲一脸铁青,易乾悻悻的闭上嘴,在父亲眼里他打扰了三弟的修行。
“乾儿,过来。”易临渊把易乾带去大堂。
“大哥又要被父亲骂了。”两个弟弟都叹息着说。
可这次易乾并没有挨骂,易临渊反倒是给了易乾一个任务。
“听说乾儿很喜欢《染玉录》,刚好国师最近寻找这本书,派我们家去龙现山搜索,这事就交给乾儿你吧。”
龙现山在东海南海交界处的岛群之上,传闻当时有龙现此山,便取名龙现山。
易家的搜查队一路东南而下,撑着船来到山所在的小岛上。
“这就是传闻有龙现世的山啊。”易乾感叹。
时间流转,现在的龙现山,山脚下有几个小村庄,借江而渔,借山而牧,倒是一派田园风光。
“大少爷,这就是当年魔族入侵人类的地方,你可知道?”同行的下人知道这个大少爷喜欢故事,故意打趣着说。
“当年桃翁在此地聚集了大批义士抗击魔族,可竹翁却临阵倒戈,桃翁含泪杀了他,这等故事我怎会不知。”易乾很是得意,一提到故事便停不下来。
“当时那魔族突然就从水里钻出来,哗。。。,然后,撒!。。”
易乾边绘声绘色、手舞足蹈的讲着听到的故事,一边跟着大部队向山上走,同行的人们也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片欢腾,不多久到了山顶一座庄园门口。
匾上是皇帝提的四个大字,龙现山庄。
当年聚义在此抗击魔族的义士庄园,时至今日也常有不少人慕名而来,焚香祭拜。
庄园大堂供着七块灵位。他们是当时义军的七大头领,他们在此聚义,也在此丧命。
易乾看着这些名字,即使千年过去,他依旧感到寒冷,就像那些人肉体虽然消亡,但他们的魂还在这里,易乾忍不住发抖。
山庄管事的道士以为来了香客,不想却是奉命的差人,连连阻止说不可。
“这可是救世护国的烈士灵堂,岂可胡乱打扰。”道士摆手不让。
但国师的命令谁能阻止,搜寻队的人很快便打翻了道士,开始了翻箱倒柜的清查。
易乾本也想阻止,但他却突然抽搐,一股寒气逼人,他只得避到一旁不停的哆嗦。
原本整洁庄严的山庄转瞬间面目全非,香炉被挨个推倒,法相被重锤砸开,甚至连牌匾都被摘下,可这样地毯式的搜寻还是没能找到那本书。
供奉的香案被掀翻,灵位已经不知道被踢倒了什么地方。
冷气继续渗透骨髓,易乾再受不了这样的冰冷,竟然直接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龙现山庄满地狼藉,就像来了一伙土匪,但他们又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搜寻队几百人已经消失在了这世界上,没有血迹,没有尸体,无影无踪。
看院的道士疯了,又哭又笑,又坐又跳。
“神怒了!神怒了!哈哈哈哈哈,死得好!哈哈哈“
说完,他也断了气。
易乾心里反倒格外的平静,望着被毁于一旦的庄园,没有恐惧,没有悲伤。
他从残垣断壁中找出扫把,开始慢慢打扫起来,或许他也疯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天亮,天亮天黑,时光流转,山庄勉强回复了曾经的样子,可那些被破坏的壁画法相却依旧碎裂着,再也回不去当时的威严。
“我等无知失敬,打扰了前人,实该万死,却唯独放我一命。定是要我回家后,派人来重建山庄,到时小人再来此地以死谢罪!”
易乾跪在堂前,桌上七个灵位在阴影明灭中似有千言万语。
灵位上隐隐有血渗出,火烛突然燃起,照亮七块灵位,易乾连忙定眼看去,这些灵位竟多了几个字。
这本是七位义士知道命不久矣为自己刻的灵位,千年来后代子孙供奉与此,上面只有他们当时的诨号和名字。
现在却在前方出现了滴血的数字。
一青南剑主张笑
三桃林遗老赵万桃
四湘花魁柳如烟
五莫问归人燕行道
六指剑成歌钟古
七笑醉客钟年
九清风正气袖清风
易乾呆住了,这数字说明,当年在这的聚义的不止七人。
但其他人的灵位呢?
如果数字不重要为什么要隐藏,如果很重要为什么千年来却无人可知,其余两人,甚至可能有更多人,他们是谁?
“这才是我没什么活下来吗,前辈是让我找到他们,还他们名声?”易乾喃喃道,可是千年已过,又该如何寻找。
“你怕死吗”突然有空灵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开,语气中带着无穷的哀怨。
熟悉的冰冷深入骨髓。
“不怕!“易乾环望四周,没人。
“这本书,给你,但,你会死。”那声音在四周飘散“当然,你,可以不要。”
一本书飘落在易乾身边。
《染玉录》
这本国师四处寻找的书,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交给,五连山,天魔故人,千万别交给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那声音消失了。
多日没有消息,易临渊又派人前来查看,只找到独自存活的易乾,虽然心中非常奇怪,可易乾只说冷得昏了过去。
世间奇异之事千奇百怪,那龙现山庄本就是祭拜古人的庄庙,或许真有冤魂游荡,最终也不了了之。
皓国的西北边境是两条山脉,皆是高耸入云,横绝西北。
一条山脉从西向东延伸至东海,被称为西山山脉,而另一条由北向南至南海,被称为北山山脉。
西山山脉郁郁葱葱,古木参天,但是毒虫猛兽,沼泽瘴气,而北山山脉永不停息的大雪,风鸣兽栗。
整个皓国就这样被两山两海包围,与世隔绝。没人知道在山后面有什么,海对面有什么。
传闻山海被神仙下了法术,而对面是新的大陆。
可每座山皆是凶险至极,九死一生。靠近大陆的几座还好,越往山脉深处越是险恶,根本无法通行。
于是常有自命不凡的修仙者,他们都是一时的天骄,或是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或是为了帝王的命令,而登上这两座山脉。
这些人大多丧命山中,活下来的有的沦为废人,有的却得到机缘,修为更进。
山上价值连城的矿石药材,妖兽的妖丹骨血,也因为他们这些开拓者而进入世间。
所以虽然危险至此,各怀心思的人们却依旧想要来这里碰碰运气,而时至今日,皓国的各方势力也瓜分了资源丰厚的大山,派自家的人马在山脉中采摘。
五连山,西山山脉之一。现在由燕家掌控,山上稀有的药材矿石需求不断,家臣和雇佣者在山脚休息奔走,喧嚣议论,一派热火朝天。
“哟,这五连山可是凶险异常,乾公子怎么有雅兴来这里游玩,来人,万万要保护好乾公子的安全。”管理这里的是燕家的二子燕夏。
燕家也是四大家之一,但家族底蕴却不是易家能比的,或者说其他三家,易家一个都比不了。
易家传到易临渊这一代,都没有天资,用尽家中丹药也只能强行把易临渊拔高到圣域,到了他的后代更是不行,大儿子易乾毫无资质,二儿子易宣勉勉强强。
在修为至上的时代,易家被他们嘲讽也是必然。
“国师最近似乎对《染玉录》求之不得,四处差人打探,我又听闻燕家和《染玉录》中侠客燕行道关系复杂,便来打听打听,若能得点好处,自然是好。”
易歌思索着所谓的天魔故人,只有可能是灵位上,燕行道的后人。
“哈哈,燕行道据说和老祖本是一家,可惜他杀人如麻,被老祖逐出家门,燕家和燕行道没有丝毫联系,乾公子可能要失望了。”燕夏笑呵着说。
易家投靠国师苟延残喘大家都心照不宣,据说当时好不容易诞生了易歌,国师要带走,两方还有争执,易家甚至言辞拒绝,俨然断绝往来。
可几年过去,易家又成为了国师的狗,其他家族更是把易家看低。
易乾并不是在为国师办事,可天魔故人到底是谁,他也不能直接问,心中烦躁。四大家本就互相看不顺眼,久留在这也是自讨无趣。
他突然心生一计,拜别了燕家。
江湖忽然有了传闻,说五连山有人自称天魔故人,藏有《染玉录》的古本。
自然是易乾的手笔,国师得知消息之后,肯定去差人去找,而易乾就可以渔翁得利。
易乾散布完谣言,心情大好,回到家中翻出《染玉录》观看。
这是前人南秋玉游历四海,将所见所闻和前朝旧事编写成的书。易乾读了几篇,便感觉自己头昏脑胀,似要裂开,而那些故事也记不进脑海,读了后篇,便忘了前篇,不出一会连后篇也忘干净了。
难怪那些说书人都只能记得书中的几个故事,一本读物竟然如此怪异,易乾开始觉得这书不简单。
故事记不住,易乾只得翻着目录,看着一个个名字和他们的故事,自己想象解闷。
“南琴施天火助易虚明”
易虚明是易家老祖,南琴是他结发之妻。
易乾想把这故事抄写一份,可下笔写了几字便七窍鲜血,体液翻涌。翻来覆去的一夜过去,竟一个段落都未抄完,也只能丢笔作罢。
国师木丘为何要花费如此精力寻找《染玉录》,没人知道。
而现在的他自然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可是他却并没有去五连山寻找所谓的天魔故人,他只需要打听传闻的源头。
易乾,这个龙现山庄唯一的幸存者,如今又在江湖散播天魔故人的流言。
龙现山庄原名天魔山庄,只有皇家藏书楼又记载,如今无人可知,木丘有感觉,易乾必然知道《染玉录》的下落。
天将破晓,易府的佣人们起床开始劳作,可是没人察觉,有不速之客来了。
易乾抄得头疼,收拾完带血的废纸,起身正准备唤人梳洗,却看见床上端坐着一个人,吓得寒毛直竖,说不出话。
燕夏!
燕夏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双瞳漆黑看不见眼白,笔直正坐,就像一个木偶。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我就是你要找的天魔故人”燕夏缓缓开口,“事态紧急,只能暂借这人躯体,他是朋友吧,抱歉。”
“你如何证明?”易乾有些紧张,这样的事他闻所未闻,最近他身边诡异的事太多了。
“我可以直接杀了你。”燕夏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但是,我没有。”
燕夏缓缓起身靠近易乾。
“南秋玉算出大战之后,道域将亡,便把道域本源藏于《染玉录》一书,将道域延续,同时掩人耳目便于保存,而如今世界将有大灾,这书现世。你既然知道天魔,想必我也不用多说了。”
这书就是他们苦苦思寻的道域?
“龙现山庄当时有几个头领?”易乾不敢随意相信他,可该问什么他也不知道。
“十位。可有三人被我们除名了。只留下七块灵位。”
易乾连连提问,燕夏一一作答,便也不再怀疑,将书交给了他。
“这就是故事中的夺舍吗?”易乾已经放下紧张,打量着这个截然不同的燕夏。
可燕夏海没有回答,门外就传来下人喊话。
“大少爷,老爷叫你去大堂议事。”
易乾回头应了一声,再回首时,燕夏已经不在了,易乾失望的摇了摇头,走去大堂。
原来是易临渊接到木丘的暗信,得知易乾有《染玉录》的线索,开始询问书的下落,易乾装作一问三不知。
易临渊也只得作罢,易乾只是一个废物,他怎么会和国师要找的东西有关系,心想又是一个错误流言。
而这时的木丘正在易乾房中,看到了易乾抄写的残章,面色阴冷。
“晚了一步!”木丘低哼了一句。
易乾被询问一通正准备告辞,一回头,国师已经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易乾刚要行礼,就被木丘一把掐住。
“说!《染玉录》在哪!”
易乾呼吸不畅,面色渐渐发红发青。
易乾本来准备装傻,却看到木丘手中带血的纸张,正是自己抄写的段落,便不说话。
“乾儿,这书对国师非常重要,不过一本故事书嘛,交给国师好不好。”易临渊也看到了,急忙劝阻。
不是叫国师先放手,而是叫易乾先开口。
易乾知道了书的秘密,听说国师已经圣域九周天了,急需要道域的口诀。
现在这样,倘若真随了他的愿,不知道江湖有多少腥风血雨。
易乾还是不开口,直接昏死过去。
易临渊不知道书的秘密,还在劝说国师息怒,木丘传音了几句,易临渊脸色大变。
“任何办法,给我找到它,你的路你自己选。”木丘说完,扬长而去。
易乾醒来,还是在大堂,易临渊面色和国师一样的阴冷。易宣和易歌以为大哥又犯了错,还在一旁劝父亲息怒。
“乾儿,是去荒骨山采一百朵蓝雪莲,还是把书交出来。我们易家,斗不过国师的。”易临渊让其他人退下。
“我是不会把书交给一个为了自己修为,竟想杀人的恶魔的。”易乾看来心意已定。
易临渊隔空一掌,易乾瞬间瘫软在地,连吐几口鲜血。他好不容易修炼出的灵根,已经废了。
“送大少爷,去荒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