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旁的枝干上一跃而下,在空中一个矫健的翻旋,降落到南夏身边,稳稳当当,没有践踏起一丝灰尘。
来客似乎很是满意自己这盛大的登场,也不先调匀因为仓促赶路而显得凌乱的呼吸,跟瘫倒在地的少年兴奋地吹嘘到:“南夏,你看我这落地的姿势,是不是很帅?”
南夏还想感谢苏半熟能够在这千钧一刻赶来,只是听到这话,瞬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也就只好先抓住苏半熟伸出的双手,支撑自己站起,敷衍地说上几句是是是。
神使目睹着这一切,表面上还神态如常,但心底早已惊起泛起嘀咕。
他发现自己看不明白这新客人的来路。
如果不是这人从数丈的高度跳下来还若无其事,他真的觉得苏半熟只是个普通人。
修行者和普通人其实比想象的好区分,很多时候都不需要用神识去探测,就能发现许多端倪。譬如修行者注重呼吸,一口气息会比普通人绵长深远许多,也就没有那么容易在剧烈运动后变得紊乱;又譬如修行者的肉身经过锻炼,脚步会比普通人愈发稳健,很难去抓住行步间不自觉的空隙;还有修行者的眼神,那是因为看到了太多山上风景,见识到了不同于红尘的波澜壮阔,就很难再用正眼去看待山下的一切。
但这些细节在苏半熟身上都看不到。
哪怕偷摸着用神识观测他的全身,也丝毫感受不到一丝灵力逸散出的波动。
苏半熟就像是在红尘在摸打滚爬了很久,一直竭力保持着自己还未踏入修行路时候的仪态,刻意地不让自己引人注目,以此来作为自己平日生活的准则。
他又是为何要选择这样做?
神使来不及深入地去思考这个问题,苏半熟就站到他的身前,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脸上带着街头小混混般的发拽:“喂,你发什么呆?快说你为啥要对我的兄弟出手?”
神使往后退出一步,体内的灵力时刻保持着流转,说道:“你又是谁?”
“啧啧。”苏半熟收回手指,在自己脸边慢悠悠地摇了摇,“你这问题问得好啊。”
“我叫苏半熟,是名剑客,也是旁边这位南夏兄弟的保镖,看你之前那所做所为,看起来是砸场子的啊。”
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神使心生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也感受到苏半熟那不加掩饰的来者不善,看来是真觉得自己对那少年出手砸了他的脸面。
既然对面打定主意想跟自己打上一场,那么自己也不会临场退缩。
这是他这几年来,作为这附近唯一一个三境修行者有的骄傲与自尊。
神使提起剑,将剑身与自己胸口同高,灵力在自己体内的经脉间奔流,灌入清水般凛冽的剑身。
跟南夏打的那一场,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去小觑任何一个对手,尤其是对面如果是某个不知哪蹦出来的疯子,随时都打好了玉石俱焚的觉悟,那么自己一个不小心,整副身家性命都会稀里糊涂的交代在这。
所以他一出手,即是自己最为擅长的水镜溅月!
明明这里是荒山野岭,苏半熟却听见了潺潺流水的声音,液态的灵力自神使长剑的剑尖滴落,在地面上逐渐扩散开一个银色的水潭,弧度圆滑,就如同女子用来梳妆的镜面。令人惊奇的时,今晚明明月光如此黯淡,这水潭之中却似乎充盈着无数月光,将神使的身体染上一层皎洁的素白。
神使脚尖轻点潭面,涟漪一圈又一圈激起,他翻转起手中的长剑,往波纹中心迅疾插下。
在剑尖与水潭相接处,有月光破碎,剑气四散!
每一道碎开的月光都是锋锐的剑意,被灵力牵引,朝苏半熟的方向铺天盖地的飞来。
苏半熟不再是之前的嬉皮笑脸,双手下垂,手指紧紧握住剑柄,闭上眼睛。
眼眸重新睁开时刻,腰间长剑同时出鞘!
右手抓住剑柄,大开大合地拉出一道漆黑的光弧。
苏半熟的剑很奇怪,浑体都是如墨般的黑色,轻而易举就融入这浓浓夜色之中。挥剑的手感也很沉重,单纯从外形上看分明不是多么粗犷的兵器,但这一挥之下,却响起如同巨木横扫般的雄浑破风声。
那些飞溅过来的月光还没触及到苏半熟身前一丈之地,就被这股沉重的风压搅拌得粉碎,化作更加细小的光尘,撞击在地面之上,连绵不绝的噗嗤声响仿似蓦然下起了细雨。
苏半熟一挥过后,丝毫不给神使喘息的时间,身形弹地而起,拔高至数丈的高度,当头就是一斩。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就是简简单单的挥剑下落,却有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神使早就做好准备,脚下水潭溅起鱼群般的水花,环绕在他身边各个角落。当闻到苏半熟剑身里带着的灵力时,所有游鱼都蠢蠢欲动起来,意图将来袭的灵力尽数蚕食。
空气中爆发开层出不穷的炸响。
游鱼前仆后继地撞向苏半熟的剑身,只是稍微接近就会被浓厚的剑意绞得粉碎,但架不住数量实在众多,硬生生地阻止住了苏半熟下落的势头,将他相抵在半空之中。
神使趁机收剑,手指抹过剑身,再次赋上一层湛蓝色的波光。
但这次他的剑招再也没有跟南夏交手时那么粗糙,灵力内敛,蕴化作剑身里流淌的一抹光华。
他对准天空,毫不停歇地刺出数道寒光。
脱离出剑身的剑意原本只是手指粗细,但随着游离的灵力不断涌入,每枚剑意迅速膨胀,变作稚童手腕般的大小,盯准游鱼之间的缝隙,犹如隐藏在鱼群之中的毒蛇一般,就要去贯穿苏半熟的胸膛。
苏半熟此时被游鱼牵扯,看上去再也没有手段去应对这破空而来的粗壮剑意,眼看就要落得胸口被穿透出偌大血洞的凄惨下场。
只是他神色依旧没有变化,手上力道稍微放松,任由游鱼将他弹上半空,借此机会身形一个大的翻转,再次没有任何花哨技巧的一剑斩落。
但这次一剑威势比先前浩大数倍。
剑身不再成为灵力的束缚,恍如终于打开了封闭的囚笼。漆黑如墨的灵力从剑身渗出,斩出一道如月牙般的光弧。那些原本还有挣扎之力的游鱼在这道光弧面前就是螳臂当车,没发出任何声响就被按住湮灭。那数道粗壮的剑意也没好到哪去,只是维持了些许时间,就层层叠叠地破碎,顶多让这道灵力光弧的颜色淡上几分。
神使心头一紧,身形急忙往后撤退。
灵力光弧重重地砸在地面之上,发出跟巨石砸落山渊一般的厚重回响,大地被撕扯开长长一片伤痕。
苏半熟将身形隐藏于激起的烟尘之中,瞬息之间就追上了匆忙后退的神使,开始欺身与神使进行近距离的搏斗。
他的动作并不算快,但每次挥剑都相当沉重,让神使每次接下后手腕都会不自觉地颤抖。
他的每一剑都死死盯住神使身上的要害,只要神使一次招架不住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心脏与咽喉。
他的眼神就像毫无波澜的死物,丝毫感受不到厮杀时会有的兴奋或胆怯,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出剑,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只为每一剑出手的速度更快,更加狠辣,如果以观赏的角度来说简直枯燥无比。
可神使没有心思这么想。
从一开始还能勉强招架,渐渐地他就觉得力不从心,到现在心里不断战栗,后悔悲苦。
眼前这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剑客,三境的底子比他扎实太多!
修行这个圈子广为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修行前三境淬体、玉宫、知世,是修行者最需要好好锤炼的基础,分别对应肉身,灵力和神识的强度。这三层境界到底能打造得多么扎实,就能看出这个修行者未来能爬到修行这座高山的何处。但是世间众人状况都不相同,天赋是否出彩,功法是否珍贵,是否有名师带路,自己心境允许自己在这最低的三境待上足够久的时间,不担忧自己已经错过跨越四境门槛的机遇。这些都会使这占据了修行者数目最多数的三境,分出大大小小的分水岭,纵使境界相同,都会有那云泥之分。
这苏半熟,就是能接近那完美三境的强者!
神使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自己在以前修炼时为图境界高低,而在前两境时根本没有耗费多少心力,因此直到如今,年龄已过三十,都迈不过那天人相隔的门槛,还要被一个远远比自己年轻的小辈逼入如此绝境,就差没有被按在地上一通胖揍。
就在他这短短一瞬的分心,苏半熟的剑就突破了他的剑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即将贯穿他的咽喉。
神使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让自己的死状不要那么难看。
但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股剧烈的疼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半边眼睛,却发现剑尖依旧抵在他喉咙附近,让他丝毫不敢动弹。
苏半熟眼神回复清明,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自从他十二年前,跟那个老瘸子学习杀人剑,自己就从来没杀过一个人。
所谓半熟,还不是一厢情愿,说到底只是在嘲讽自己是个半路脱逃的废物。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