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伪满洲国间岛省境内的东满铁路,正值滴水成冰的严冬季节,死气沉沉的图门江国境线一带铁道沿线突然变得不寻常起来。厚雪覆盖着崇山峻岭,两条亮晶晶的铁轨从峡谷里伸展出来,大雪纷乱的铁道两侧,每隔几米就背向铁道站着一个日本兵或国兵(伪满兵),显示着即将有大人物通过此地。
隆隆的机车辗压钢轨声隐隐传来,越来越响,有如沉雷从山谷深处滚荡而出。护路兵立刻端平了三八枪,架起了歪把子机枪。然而从山里冲出来的仅仅是一辆有装甲的巡道车,车上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如临大敌。车后并没有专列跟进。
末梢神经的紧张来自伪满洲帝国心脏。白浮白最先感受到了异常的律动。白家住在一栋日式洋楼里,占两层,有三间屋,后院还有菜园子,看得出是混伪差使的,生活条件很优裕。
主人白浮白是个接近五十岁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但却有一副和善的笑面,眼睛弯弯的,不笑也像带三分笑。他皮肤很白,很有学者气,鼻梁上架着玳瑁黑边大框眼镜。他是一所国高的校长,又兼着不拿薪水的满洲国协和会副会长,是个头面人物。
此时白浮白正站在穿衣镜前穿衣服,一身簇新的协和服,领口缀着亮晃晃的协和会章,肩上斜披饰带,他又戴上了战斗帽,老伴龚新茹在一旁为他拿着呢子大衣。
龚新茹说:“又有什么大举动?全套行头都架上了。”
白浮白边扣着领钩边说:“不要问那么多,在人家屋檐下混饭吃,人家叫去就得去,当和尚总得撞钟啊!”龚新茹很不理解向来平和、不张扬的丈夫,这是何苦呢?接着说道:“当好你的国高校长得了,非挂那个协和会长!协和会长是什么角色?连小孩子都知道,那是‘帮狗吃食’的,难怪人家背地里骂你汉奸,害得我和孩子都抬不起头来。”
白浮白只是一笑,也不解释。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做亏心事,心里坦然,他早就不想干了,可是这差事让给坏人,中国人更要多吃苦。还不如他来当。
这时,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走了进来,接过话茬说:“爸爸这块遮羞布多亮啊!看样子这汉奸的帽子还不愿摘呢!”
龚新茹制止女儿白月朗说着:“怎么说话呢!”她可以埋怨丈夫,却不愿让子女看不起爸爸。她照例替白浮白辩护,“你爸是什么品行,你还不知道吗?有别人褒贬的,还有你褒贬的?”白浮白却并不介意,呵呵地笑了起来。
白月朗提醒她爸说:“还没发现啊?自从考上了建国大学,哥哥连星期天都不回来,为什么?还不明白吗?以父亲当协和会长为耻!”
白浮白嘻嘻哈哈地说:“怕沾了腥味,对吧?我是淤泥,你们是荷花,没有我,你们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啊。”
“我真不明白,您非干那个协和会长干吗!又不拿薪水,顶多在上层出出头、露露面,这哪是光彩的事呀。”白月朗接着说,“那个当国务总理的同乡张景惠把您拉上了贼船。张景惠甘心当日本人的走狗,拉您当垫背的,太不值得了。”
白浮白笑笑说:“怎么叫值得?非得当上总理府的各部大臣才算值?你别说,也许我还真有这种运气。相比之下,日本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更信任我,张景惠那张满嘴喷粪的嘴让日本人厌烦。”
白月朗哭笑不得,转身走了。楼外响起汽车声,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敲门进来报告说:“白会长,总理大臣派我来接您了。”白浮白说了句多谢,从老伴手里接过质地高档的草黄色呢子军大衣披上,跟那人走了出去。
关严门,龚新茹埋怨女儿:“说话没轻重的,不懂事,你爸爸应酬日本人那是不得已。在外头受人白眼,在家里又要听你们用小话敲打,他还有活路吗?”
白月朗笑嘻嘻地一指书橱里摆着的几个银盾说:“妈,你才说错了呢,我爸才不犯愁呢,活得有滋有味的!你看这些银盾,像供祖宗一样供着,这不都是日本主子奖赏给他的吗?”
龚新茹点着女儿的鼻子说:“你这张嘴,越来越刻薄了!”
白月朗也穿上了棉袍,又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箱子,拿出一卷子纸,用牛皮纸卷好要出去,龚新茹不无担忧地问她:“回学校吗?今天是星期天呀!”
白月朗说:“有解剖课,而且今天是我主刀。”白月朗说起解剖,好像说打棒球一样轻松,龚新茹好不奇怪。白月朗小时候见了毛毛虫都怕!龚新茹摇头笑着,望着贴了满墙的电影明星画报,她一直后悔鼓动女儿学医,当初是怕她上满映去演电影,才逼她考医大,白月朗从小就喜欢唱啊跳的,她的天赋在那里。刚考上新京医科大学时,白月朗天天抱怨父母把她推进了“火坑”,一上解剖课白月朗就想逃学,一见尸体推进来就吓得发抖。解剖老师是个日本人,他专门拣软柿子捏,他训斥白月朗,将来医大卒业(毕业),给活人动刀也是家常便饭,解剖死人有什么可怕!有一次,老师逼着她一个人把一具尸体从停尸房推到解剖间,她几乎吓晕了,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可她撑过来了!
2
新京(长春)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是一栋纯日式建筑,黑瓦盖顶,那瓦竟是铜铸的,式样酷似东京的日本皇宫。远看更像东京的靖国神社,阴森森的。在新京,一切都在“大和化”,就连伪满洲国的八大部建筑群,也都像用了日本各省图纸,一个模子下来的。民间风传,不久长春将正式取代东京,成为日本国都。在关东军司令部西三楼一间陈设奢华的会议厅里,四壁的橡木护壁板与栗色橡木地板交相辉映,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晕,显得格外沉重。
关东军总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一派标准武士道军人派头,脸上棱角分明,光头和脸颊都刮得青虚虚的,粗眉下有一双机警的小眼睛,鼻子扁平,嘴唇向下弯曲,鼻唇沟处留着一小撮标准的日本胡须,威严而显得冷峻。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脚蹬黑色大马靴,走起路来刺马针跺得橡木地板“咔咔”响。他四周聚拢着一群将佐,也有一批伪满洲国高官,如国务总理张景惠、伪满军事部大臣邢士廉、协和会副会长白浮白等人。
梅津美治郎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地说:“满洲国并不太平你们比我更清楚。这次天皇御弟来满洲视察,是代天皇巡查,安全要绝对保证。”
警务司长小岛四郎双脚一碰说道:“请司令官放心,专列沿途,宪兵、国防军、讨伐队、国兵里外三层防卫,属下保证绝不会有半点疏漏。”
梅津美治郎无声地冷笑说:“我听到的保证太多了,山里的抗日联军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已经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我看重实效。防卫是部队的事,但是地下党屡屡窃得绝密情报,让皇军蒙受巨大损失。你要对本司令承诺,这次必须做到消息绝无半点泄露!”
小岛四郎说:“是,总司令长官!”会议到此结束,关东军参谋长秦彦三郎随即宣布散会。伪满高官们一头雾水,这似乎与他们无关呐!
梅津美治郎走了,与会人们正要离去,秦彦三郎的补充回答了人们的疑问,他说:“对不起各位,从现在起直到天皇御弟安全抵达新京,大家都不能离开关东军司令部半步,管饭,理由是等待准确时间,一起去火车站恭迎天皇御弟,省得到时候文齐武不齐。”
这显然不是真正的理由,怕走露风声是真。日本人反应平淡,伪满洲国官员面面相觑,很多人显得不痛快,他们如此尽忠,却依然不被信任,这是任何忠于主子的奴才都会伤心的。
在日本主子面前,唯国务总理张景惠敢表示歧义,这不是因为他胆大敢抗上,一半因得宠而“上脸”,一半由于他愚蠢,看不出眉眼高低。张景惠已是年届七十的人,有一张油光光的脸,不长胡子,说话是太监腔。
他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说:“连我们都信不着了吗?皇上在勤民楼等我呢,我不去可是君前失礼罪呀。”说罢,他大摇大摆往外走。
一副知识分子外表、谦卑、恭顺而又精明的白浮白走过来,白浮白扶了扶眼镜,小声劝阻张景惠道:“总理大人这就太迂了,皇上还不得听关东军的吗?再说了,这是严防泄密,对你我有益无害呀。”
张景惠反倒看不起白浮白的“奴颜婢膝”,顶了他一句:“我没你这么会来事。”
走到门外的梅津美治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反身走回来,对张景惠格外开恩地说:“既是皇上叫你,张总理尽管去。如果我连今天到会的各位都信不过,那三千万满洲臣民还有可信任的吗?”
张景惠受宠若惊,鞠了一躬就想下楼去。但他发现了白浮白在对他使眼色,那眼色是严肃的、非同小可的。张景惠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样“一走了之”虽说痛快,未必没有后患。经验证明,白浮白还是很老到的,听他的没错。于是他改了口说:“皇上的事再大也大不过皇军的事,我不去了。”
白浮白使眼色,没逃过梅津美治郎的眼睛,他赞赏地冲白浮白一笑说:“中午陪白会长喝一杯。”
白浮白恭谨地笑着:“司令官海量,不敢奉陪。”
梅津美治郎显得和蔼可亲说:“你也是酒仙,棋逢对手嘛。”他竟与白浮白一起离开。
邢士廉既羡慕又嫉妒地对同僚撇嘴说:“白浮白真得宠啊。”
梅津美治郎对张景惠还是高看一眼的,允许他走出关东军司令部去晋见溥仪,不过要回到这里过夜。
来到三楼走廊,路过卫生间,与会者多有进出卫生间的。白浮白对梅津美治郎一笑,一指卫生间,那意思是:对不起,我要进去方便一下。
梅津美治郎说了句:“请便,我在办公室等你,白先生还欠我一幅字呢。”
梅津美治郎确实讨过白浮白的墨宝,不过白浮白一直推托,这次又表示:“我的字没有功底,涂鸦而已,怕有辱司令官眼目。”
梅津美治郎笑道:“白先生自谦了,前任总理大臣郑孝胥的字已是名满天下了,连他都夸白先生的字堪称满洲第一圣手,”梅津美治郎开了句玩笑说,“白先生不给我写,是想要润笔费吧?给,怎么样?你开个价。”
白浮白一边进厕所,一边说:“梅津司令官这么说,叫我无地自容啊。”梅津美治郎刚进了办公室客厅,白浮白随后进来。
在他离开卫生间后,一群日伪官吏陆续走出去,小便池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一个人影,是穿清洁工衣服的人,手里拿着抹布、拖布。他面目模糊,他走到整容镜前,拿出一个喷雾筒,冲镜子哧地喷出一股烟雾,镜面顿时变得模糊,照不出影像了,但却奇异地显现出一行字:明日下午五时半,专列从图门发车,晚十时经停哈尔巴岭。清洁工手里的抹布上去,左右一扫,雾气和字迹全部消失。
白浮白步入梅津美治郎办公室时,副官长已经摆好了文房四宝。梅津美治郎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说请白先生赐墨宝。
白浮白躲不过去了,像煞有介事地又到卫生间去洗手,并且往手上喷香水。
梅津美治郎问他:“每次写字都往手上喷香水吗?”
白浮白说:“那倒不是。分给谁写,写什么。给皇上留字、给司令官留字,这是再神圣不过的了,理应沐浴焚香,这已经是从简了,岂可马虎?”
梅津美治郎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说:“浮白君是我认识的满洲人里最忠诚、最有学养的人。”
白浮白问他:“想题什么字?”
梅津美治郎说:“白先生俯仰皆文章,随便。”
白浮白略一思忖,便濡墨挥毫,写下“一衣带水、日满一家”八个字。梅津美治郎轻轻击掌叫好,他叫来侍从官,让他马上送去装裱,他要把这八个字挂在办公室里,他还指了指对面墙壁。侍从官叫人抬走了墨迹未干的横幅。
梅津美治郎指的那面墙正对着他的坐椅,坐椅后面墙上是一面日本膏药旗和“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标语。旁间两侧墙上悬挂着乃木大将、东乡平八郎等人画像,显然都是梅津美治郎所崇拜的军魂。
3
东满哈尔巴岭红松林里,呼啸的北风搅得松林里混混沌沌,十步以外不见人。风雪迷漫中的哈尔巴岭三等小车站也布满了军队。
山上,一队抗日联军战士聚集在林子里待命,他们的衣着混杂,有穿灰军装、牛皮乌拉的,也有穿青布棉袍、毡靴子的,还有些人穿着缴获的日本军大衣。不能升火取暖,只能原地跺脚、搓手,一架电台隐蔽在用柞枝、树叶临时搭成的地窝铺里,报务员守在指示灯闪烁的电台前,指挥员的人也紧张地注目着响着电流声的机器。指挥员每隔几分钟就过来问:“还没有来电吗?”报务员摇摇头。
这是一次重大军事行动,他们在等待来自敌人巢穴的准确情报。指挥员只好叫他通知一方面军,等电报到后再动手。报务员回答后,马上发报。牵动抗日联军神经的中枢系统,此时正处于平静的焦灼之中。
长春南湖畔,有一片日满官员住宅区,这里紧邻南湖,是官员和有身份人物的官邸,清一色两层或三层小洋楼,顶层刷白色,下层米黄涂料。伪满当红作家梁父吟就住在第二栋二层,阳台上悬挂着一面“红黄蓝白黑满地黄”的满洲国国旗。
梁父吟家里外两间房,外间是书房兼客厅,里间是卧房。到处堆着书,写字台上稿纸、烟灰缸、文具和留声机等凌乱地堆在一起。
梁父吟三十五六岁,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剑眉下有一双生动的眼睛,透着幽默和机警,脸色黑红,方面阔口,说话膛音很重,是带有磁性的男低音。他正伏案写作,有点心不在焉,写写停停。
他仰起头来看着天棚。天棚有一个一尺半见方的气窗,此时气窗板轻轻滑动,露出一条缝隙,有一双眼睛在棚顶暗处闪动。梁父吟用安慰的口气轻声问:“他们又催了吧?”
天棚上一个女人答:“是。”
梁父吟没事人似的点燃了一支地球牌香烟说:“急也没用,叫他们耐心等待。”
他推开稿纸,给桌角的留声机上满弦,选了一张唱片放上,软绵绵的声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是电影明星李香兰灌的唱片《满洲姑娘》。李香兰是日本明星,取了个中国名,她是“满映”红得发紫的影星、歌星。忽然有人敲门,在门外说:“梁先生订的牛奶来了。”天棚板立刻合严了。
梁父吟拉开门,见一个围着长围巾的青年人手里举着一瓶奶,梁父吟有些奇怪,今天的奶,早晨不是放在奶箱里了吗?他已经喝到肚子里了呀。
那送奶人用手在奶瓶瓶塞上拍了拍问:“梁先生昨天不是丢了一瓶奶吗?”
梁父吟眼一亮,马上说:“哦,是丢过一瓶,不过不是昨天,而是前天。”
送奶人说:“都一样,老板让给先生补上,不能亏了老主顾啊!”
梁父吟接过奶瓶说:“多谢你们老板,我正等着这瓶奶呢。”
送奶人便要下楼去,长围巾一甩开,梁父吟发现他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留中分头,大眼睛、厚嘴唇,眉宇间透露着精明,说道:“你虽没穿‘操衣’(校服)。我也猜你是国高(国民高等学校)学生。”
送奶人笑说:“先生猜这个干吗?我就是一个送奶的。”说罢匆匆下楼。
梁父吟后悔自己多嘴了,实在是情不自禁。他走到书房阳台前向外张望,那青年人骑上一辆八成新的富士牌自行车匆匆出了南湖小街。
梁父吟端详了一下奶瓶,从笔筒里拿起一把剪刀,撬开瓶盖,瓶盖胶皮垫里有一张折叠的纸,他打开来,上面有几个字:下午五点半图门发车,预计十点经停哈尔巴岭。喜色跃上梁父吟的脸,他刚仰起头来看天棚气窗,气窗里早已探出一个少女的头来,那是一个短发的浓眉大眼的脸孔,她急不可耐地伸手说:“来了吧?快!”
梁父吟举手递上字条说:“你倒急!发报吧。”气窗盖板拉严了,滴滴发报声传下来,梁父吟忙把唱片声放到最大。密报里的哈尔巴岭是一座高山,介于敦化和安图两县之间,山高林密,火车道逶迤爬上山巅,像在云端竖了梯子。抗联战士守候在山坡后林子里,有一根电线从厚雪里露出一端,连接在起爆器上,每人面前是几颗手榴弹,旁边还架着两门六零炮。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那里是从山下蜿蜒而来的火车道——一座架在河上的铁桥。在铁路桥工字梁间,有一包炸药捆在那里。铁路线上的军警更加密集了,特别是铁路桥上下,更是戒备森严。这并不是抗联主力。主力部队正在摩天岭山路上,抗日联军一方面军正在山林中迂回。
方面军首长伊俊山骑马走在队伍中。侦察连长过来报告:“东边道野副昌德讨伐队大部分调往新京、敦化至图门一线去警卫铁道线,摩天岭只留半个联队防守。”伊俊山一笑:“日本鬼子挺听话呀!加快行军速度,向摩天岭挺进,打他个措手不及,来个全面开花!”
4
写完字,闲话几句,白浮白便来到一楼,走进关东军司令部一间休息厅,这里是军人等待司令官传见的场所,今天关了一屋子伪满高级官吏。傍晚时分,张景惠也从溥仪的同德殿赶回关东军司令部,不再起刺,老实地坐在硬木椅子上等茶水、等开晚饭。
待博役(茶房)上过茶下去,张景惠就又忍不住发牢骚说:“浮白呀,这叫什么事?这不是把咱们不当人看吗?连你我都不信任,太让人寒心了。”
白浮白却轻松自在地说道:“少安毋躁,留在关东军司令部里有吃有喝,又不担嫌疑,何乐而不为?也难怪日本人小心,去年日本总理大臣来满洲视察,知道的人有限,可还是走漏了风声,若不是他机警,临时改乘汽车去哈尔滨,那还有命吗?”
张景惠也承认:“地下反满抗日分子真是防不胜防。出了事,就要挨训,日本人骂他不忠,中国人骂他汉奸,真是像王八掉灶坑,憋气又窝火。”
白浮白笑道:“知足者常乐,总理大人是太要强了。”
张景惠喝着茶,反倒劝白浮白:“不能总是一味讨好他们。我当国务总理缺帮手,我们是同乡,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人不亲土亲,你不能看我笑话。”可白浮白就是若即若离。
白浮白依然打哈哈说道:“你贵为总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缺我这样一个捧场的?”
见附近没别人,张景惠小声诉苦:“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你心里明镜似的,我这总理大臣还不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在日本人跟前大气不敢出!”
白浮白说:“我知道张总理是个有良心的人,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有事尽管吩咐。”
张景惠也没什么大事求他,无非是想用用他的笔头子,说道:“我是个扛豆腐盘子出身的人,大老粗一个,笔下来可不得了,别叫日本人看不起咱中国人。”
白浮白见一个日本参谋走过身边,忙制止他说:“总理大人说对了,咱可不是中国人,而是满洲人。”
张景惠吓了一跳,待参谋官走远,呸了一口说。“这不是私下里嘛,”他四下望望小声说,“其实这里也不保险,谁知道他们安没安那玩意儿?”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指的当然是窃听器。
白浮白笑了笑,扯到正题问:“天皇御弟这次来有何贵干?”
“这还用问?还不是为消灭山里抗联胡子的事!抗联人不多,却是拔不掉的眼中钉,满洲国有七十多万关东军,南洋战事吃紧,这次御弟来就是督办剿灭抗联的事。再说了,新京、哈尔滨的地下抗日不良分子也太邪乎了,东京那边有点坐不住了。”
白浮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说:“梅津美治郎大将的意思是要尽量风光,明天上午迎接的场面要热烈,不过人多了安全是个问题。”
严密的封锁、警戒,都无法缓解哈尔巴岭的厄运。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伴着雪花的电波正传递着惊天动地的信息。
风雪夜,关东军的铁甲压道车开过来,探照灯的光柱扫射着积雪的路轨和枕木,雪花在光柱里跳舞。随后又是一辆摩托机车。五分钟后,才是绿色的专列隆隆驶来。压道车上桥过桥,安然无恙。专列喘着粗气、喷着白烟上了桥,也许天皇御弟还躺在柔软的寝台(卧铺)上做着美梦。就在这时,抗联战士拉响了导火索,随着天崩地裂一声巨响,专列土崩瓦解,铁皮、车窗和断腿残臂飞上了天,大桥上浓烟翻滚。
与此同时,摩天岭日军驻地的突袭开始了。军号声中,抗联军向日军展开了强大的攻势。爆炸声、火光一片,敌车站上机车、车辆起火,营房匆忙抗击的日本兵抵御不住抗联的攻势,节节败退,尸横遍野。
指挥官向野副昌德将军告急。铁路上,增援部队开着军列攻击而来。军列又被抗联埋伏部队迎头痛击,损失惨重。抗联缴获了大批战利品,不等增援日军上来,早带着战利品消失在茫茫雪原里。
梅津美治郎并不知道天大的祸事已发生在三百八十公里以外。第二天上午八点,预计专列抵达新京之前一小时,他下令把那些伪满官吏们带到火车站第一月台上。关东军和伪国兵两支军乐队排列成两个方阵,铜管乐器在冬日疲惫的阳光下闪着白光,乐队高奏日本国歌,日伪高官陆续到来。在欢迎队伍中就有白浮白,他不时地与日伪高官寒暄。
一辆高级卧车在护卫摩托的簇拥下开到站前,车上走出披军用披风的梅津美治郎,提前到达的张景惠趋前几步迎接,他说:“这寒冬腊月的,真不易呀,还把天皇陛下御弟惊动了,都是我们无能啊,让他老人家操心了。”
梅津美治郎哼哼哈哈几声,向要员扫了几眼问:“怎么,你的皇上不想来吗?”
张景惠忙脸上堆笑地说:“那怎么会呢,我们皇上到东京去朝拜天皇陛下,天皇像对待兄弟一样,啊,不对,像对待亲儿子一样亲,今儿个天皇御弟来了,那不是亲叔叔上门来了吗?我们皇上岂有不来恭候之礼?马上就到,正摆驾呢。”
梅津美治郎满意地哼了一下,刚往贵宾室里走了几步,关东军参谋长秦彦三郎脚步匆急地走过来。他对梅津美治郎敬礼后,递上一份电报,并小声禀报了一个坏消息,刚刚收到来自间岛的密电,出大事了,专列被炸,天皇御弟也生死未卜……
白浮白看秦彦三郎的表情,早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观察着梅津美治郎的表情。梅津美治郎的双手抖了一下,少顷,又有副参谋长来报,摩天岭告急,发现大股抗联红胡子,皇军虽英勇还击……
梅津美治郎震惊而恼怒地挥手,不准他说下去。他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电报,又环顾一下聚焦在他脸上的众多目光,很快镇定下来,惊恐神色旋即不见。他不动声色地吩咐张景惠:“告诉溥仪,不用来了。”又提高嗓门对众人说,“刚才接到急电,天皇御弟在间岛省要多停留几天视察边防线,欢迎会改期。”人群骚动一阵,人流、车流逐渐散去。
梅津美治郎对秦彦三郎密嘱:“就说御弟改期来新京视察,要绝对封锁消息,你和副参谋长马上分头出发,火速赶到哈尔巴岭和摩天岭出事地点去。”
秦彦三郎敬礼后正要离去,梅津美治郎又打手势叫住了他,让他叫宪兵队、警务司、关东军情报部、警察总监,还有总务厅弘报处的长官马上到他的官邸去。说罢反身上了汽车,他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秦彦三郎朝人群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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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津美治郎的坐车行到大同路三中井百货店楼前,眼前突然一闪,出现了天女散花场面,有人正从楼顶大把大把地抛撒传单,连梅津美治郎的挡风玻璃前也堆积好几张。同时,街头出现了《满洲日报》号外。很多行人在捡看号外、传单,开初还有顾虑,左顾右盼,后来便大大方方地捡起来细读,并交头接耳。
梅津美治郎向司机示意,司机并未停车,从车窗伸出手去,够到一张报纸、一张传单,一看报纸竟然是《满洲日报》号外,回头递给梅津美治郎。号外通栏大标题写着:
特大号新闻,日本天皇御弟在哈尔巴岭被炸身亡,罪有应得,大快人心。
梅津美治郎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报纸皱成一团,少顷,他又松开手,把传单展开来,用手抚平,放到膝上,耐心观察着。
这时满大街响起了警车警笛的声音,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军警宪特齐出动,用扫帚扫传单,还在街口架上机枪,逼迫市民交出传单。街面的人纷纷走避,市民为尽快脱身,交出了报纸、传单,凡捡拾传单的,全被绑起来,推上了闷罐车(囚车)。另一伙宪兵则追赶撒传单者。好多人被殴打,一些穿学生装的人则被捉住押进汽车。
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学生,一边往一条胡同里跑,一边还在抛撒传单。她叫陈菊荣,是新京医科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她甩开了后面追赶的人,却被迎面堵截的日本兵逮了个正着,陈菊荣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
正在这时,一个戴礼帽、围长围巾、穿呢大衣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想替陈菊荣解围,就用日语对鬼子兵说:“请你们放开她。”
陈菊荣认出了他,感动得泪花直闪说:“西老师!”
鬼子岂能听他的。见他口气硬,毫无惧色,就打量着他,粗鲁地问他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自报家门,是新京医科大学教员西江月,指着陈菊荣说,是他的学生。
一个日本兵说:“我不管你是西江的月亮还是东江的月亮,她是撒传单的反日分子。你少管闲事!”
说罢推搡着陈菊荣要走。
西江月突然拍拍大衣口袋说:“传单?我这里大大的有。”这话大出鬼子兵意料,都转过身来盯着西江月。
说时迟那时快,西江月装着去掏传单的样子,趁两个鬼子兵不注意,他把手伸进兜里掏了一把,原来是一把石灰,冲着两个鬼子一扬手,鬼子惨叫,忙去揉眼睛,石灰烧了眼睛,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嗷嗷直叫。西江月趁机拉着陈菊荣飞也似的逃走了。
回校路上,白月朗也捡了一张传单,好在没人看见,急忙掖进怀里。她回到新京医科大学宿舍,坐到她那贴着明星画片的床前,把一张报纸号外给同室的周晓云看,周晓云一看标题就吓了一跳说:“你怎么敢捡这个?快扔了!”
白月朗说:“看你吓的!你看一眼呐!”
周晓云这才细看,又害怕又兴奋:“传单上说的,能是真的吗?”
“不管真假总是大快人心。”白月朗接过传单,夹到一本《内科学》里。
“你还当宝贝留下来?快烧了。”说着就要划火柴。
白月朗是要留给同寝室的陈菊荣看看。周晓云倒觉得,陈菊荣一定早看过了。她不亲自去撒传单就算好的了。
说的也是。白月朗说:“套用日本人的说法,陈菊荣真的像是战时不良分子。”两人都笑了起来。
在她们为陈菊荣担心的时候,她已坐到了新京医科大学教员单身宿舍里。这是一栋平房,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书籍是主人的主要财产,但医学图书寥寥无几,倒是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居多。陈菊荣被西江月带到宿舍,他脱去大衣,忙着点炉子,先烧了一壶水,对有点拘束的陈菊荣说:“坐呀,随便坐,我这里是同学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他们都不见外。”
陈菊荣被书橱里的书吸引了,她一边翻书一边随口说:“我喜欢西老师的诗。”
西江月抽着烟,笑着纠正她:“西江月只是我发表作品的笔名,我不姓西,不过,喊西老师也是一种独到的发明,随便喊好了。”
陈菊荣咯咯地笑起来。她有几分调皮地说:“那我就喊西老师了。”她随口背诵了几句诗,“太阳风把缜密的经纬线缠在多情女儿的心上,于是爱情的溪流汩汩地流淌……西老师,你的诗真有韵味,太浪漫了,好多同学都能背。”
西江月讲话的韵味也富有诗味,他称:“我的诗虽好,无奈人在炼狱,可惜无法浪漫。”
是不是指身为“亡国奴”呢?陈菊荣听了,为他的激进而激动,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西江月把大衣兜翻过来,打扫里边的石灰残渣。
陈菊荣说:“老师,我来吧。”她帮西江月打扫着,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老师,你上街怎么还揣一把石灰呀?把这么华贵的大衣都糟践了。”
西江月说:“这叫有备无患,若不是这包石灰粉,你现在还不得在宪兵队里坐老虎凳啊!”
陈菊荣不禁肃然起敬,正要说话,进来一群学生,有人一进门就嚷:“痛快,今天太解气了。”
陈菊荣发现,同学们一见她在,又都缄口不语了。显然她这个生人并不被激进青年们认同。不过陈菊荣很快认出了一个男同学叫张云峰,是药学系的,与她很熟,但这时也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罢了。陈菊荣感到受了冷落,便对西江月说:“西老师,那我先走了。”
同学们都嘻嘻地笑了,有人学她的腔调说:“西老师,哈哈。”
西江月也不挽留,把她送到门口。陈菊荣逃也似的出了门。她雇了一辆三轮车,回到新京医科大学。
学生宿舍里,白月朗和周晓云正在担心陈菊荣,陈菊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二人不觉拊掌大笑。
陈菊荣指着她们二人问:“你们笑什么?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白月朗说:“你听,她这人是不是心里有鬼呀?怎么时刻防备别人说自己坏话呢?”
白月朗说:“看你像是撒传单的反满抗日分子。”
陈菊荣哈哈笑道:“还真有谱。”接着她绘声绘色地把撒传单差点叫鬼子抓去,又被西江月老师的石灰粉救了一命的事说了一遍。
白月朗不解地问:“石灰粉?怎么又把西江月扯进去了?”
陈菊荣比画着说:“今儿个可够险的了。在三中井百货店前,我一见传单是骂鬼子的,我就来神了,主动帮人家撒传单,可后来叫鬼子追得无路可逃,幸好碰上了西江月,太神了,他大衣兜里装着石灰粉!他随手一扬,两个鬼子迷了眼,顿时成了瞎子,我们才溜之大吉。”白月朗听得目瞪口呆,怀疑她是瞎编的,上国高时,西江月也教过她国文课,他是那么有风度、有涵养的人,怎么会在大衣兜里装一把石灰?
周晓云说:“有一种例外……”她只说了半句话就打住了。陈菊荣似乎也被点拨清醒了,她也觉得有点像,说道:“若是那样,西江月就更是楷模,更让人崇拜了!”
周晓云哈哈笑了,白月朗也讥笑她成了崇拜狂:“你到底崇拜谁呀?梁父吟不是你的偶像吗?”
陈菊荣开玩笑地说:“梁父吟让给你了,我只崇拜西江月就够了。”
白月朗笑着说:“我可不掠人之美,都留给你一个人崇拜去吧。”
6
关东军司令官部西三楼会议厅内,铺有绿金丝绒台布的长桌两侧,坐满了日本情报部门的高官,其中有总务厅长官星野直树、宪兵特高课长岸信石斋、警务司长小岛四郎等,人人正襟危坐。小岛四郎最为不安,面如死灰的脸上透露着恐惧,事先梅津美治郎警告过他,他也立了军令状,可偏偏不长脸,就在天皇御弟身上出了事,梅津美治郎能放过他吗?
从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的皮靴声,小岛四郎觉得皮靴尖利的刺马针一下下踩在他的心口上。皮靴声停顿了一下,卫兵拉开厚木门,梅津美治郎出现了,他似乎有意在门口有一个短暂的停留,似乎在显示他完美的权威。下属们一下起立,机械地一低头,没人敢正眼看他。
梅津美治郎走到桌子一端,他背后就是一面日本国旗。他没有坐,把白手套摘下来,朝桌上一扔,视线滑过每个人的脸,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每个人喘气的声音。
梅津美治郎压抑着声音说:“我特别想代表天皇给我的部下颁发勋章,而不是代天皇惩罚下属。不幸的是,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违心的事。”小岛四郎全身在发抖,几乎站不住了。
梅津美治郎的目光在他脸上定格了。他的语调开始变得平和:“小岛四郎对日本帝国开拓满洲有功,人们不会忘记你。但是功不能永远抵过。今天的事情还用再说吗?这是给天皇脸上抹黑!天皇御弟专车被炸,摩天岭日军仓库被抗联洗劫,几乎同时,新京特别市和哈尔滨特别市到处是有关此事的传单,配合得何其默契,反满抗日气焰何其嚣张!我该怎么办?可惜我有勋章却发不出去,不知该把它戴在哪一位胸前。”他那阴森森的目光再一次令在场者胆寒。
他对小岛四郎说:“小岛四郎是逃不脱责任的,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把你交到军法处,但愿你能洗刷自己,并可以挽回关东军的荣誉。”小岛四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梅津美治郎没说处死他,也没说出让他自裁。可小岛四郎觉得,他哪怕是轻轻吐出的一个字眼,都浸透了杀机。此时小岛四郎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死,似乎是一种赎罪、一种解脱,一种光荣的选择。他迈开机械的步子向前几步,解下战刀,双手举起。梅津美治郎示意副官接过战刀,副官捧着战刀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梅津美治郎声音低沉地说:“你的妻儿老小,会得到照料的。”小岛四郎心满意足了,放心了,可以轻松地去为大日本的荣誉自裁了。
小岛四郎又接回战刀,转身面对众军官悲怆地说:“各位,别以我为榜样,永别了!”说毕,双手握刀,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刺向腹部。血呈扇面形喷溅而出,顺着护壁板的墙面往下流,接着是沉重的重物倒地声。
从门外进来一些士兵,用简易担架抬走小岛四郎,随后是水龙头拖入,片刻间冲干净了橡木地板和护壁板上的血迹。完全像事前有所准备一样,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军官们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是观看清扫卫生一样。随后,梅津美治郎双手向下一压,自己首先落座,接着是一片挪椅子落座声。
张景惠公馆客厅里,气氛要轻松得多了。张景惠对来访的白浮白说:“真他妈邪了!里外开花,天皇御弟专车被炸,东边道摩天岭讨伐队大本营、军火库同时被攻破,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呢?”
张景惠点着白浮白鼻子说:“真叫你蒙对了,小心不为过,你是一点嫌疑也沾不上啊,日满协和的楷模!”接着他很神秘地告诉白浮白,梅津美治郎都气昏了,要把小岛四郎正法呢,还扬言要掘地三尺,非挖出这个深藏的间谍不可。张景惠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毛病出在哪里。
白浮白问他:“会是什么人走漏风声呢?”
张景惠又说:“方才梅津美治郎把我叫去了,发了一通火,说一定是满洲官员充当了间谍,可一个个过筛子,又觉得谁都不像。我说了,高层满洲人我都敢拍胸脯担保,好不容易爬到塔尖上,当了人上人,除非疯了,活腻了,才干这种掉脑袋的勾当。”
白浮白问:“梅津美治郎听了这话怎么说?”
张景惠说:“他有什么招?猎狗似的,这闻闻、那嗅嗅,我看是狗咬尿泡,一场空。”
白浮白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茶,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事求总理大人。”他很从容地从公事皮包里掏出两根金条,放到桌上,沉甸甸、金灿灿的。
张景惠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跟我还来这个?”
白浮白是为孙德超活动。他说:“这又不是给你的。如今办事,也总得上下打点吧?我也不好让总理掏自个腰包啊。”他的要求不高,警察总监已叫人占了位,孙德超谋不到警察总监,退而求其次,副警监也行啊。
张景惠装傻,他问:“还是为那个孙什么?”
白浮白重复一遍:“姓孙名德超。”其实张景惠是装糊涂,一个地位接近警察总监的人,会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吗?他故意发问:“这个孙什么超到底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下这么大力气?”
白浮白说:“娘家侄,内人天天催,这次警察总监让齐知政捷足先登了,内人天天吵得我耳根子不静,不得不舍脸。”
张景惠这才说了实话,先骂了一句“妈拉巴子的”,开始骂街:“马打江山驴坐殿,本来都板上钉钉的事了,让齐知政捡了个便宜。姓齐的后台更硬,野副昌德是齐知政念日本士官学校时的区队长。有这层关系,再使上钱,那还不是裤裆里抓蛤蟆,手拿把掐!”
白浮白说:“总理尽力了,不得已而求其次,保这个副警监吧,那我就先谢过了。”
张景惠埋怨他面矮:“长了一脸抹不开的肉,你若跟梅津美治郎说说,那不就板上钉钉了吗?”张景惠深知,梅津美治郎是很看重白浮白的。
白浮白心想:我可不能认这个账,那张景惠会气死!他忙表白:“在关东军司令官那里,我哪有总理大人面子大呀!自己干协和会,是个闲差,可有可无。”
张景惠明白,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协和会正会长是他兼着,顾问是梅津美治郎大将,这还了得?白浮白手底下有中央本部、开拓部、科技联合部、总监部一大堆,一层套一层,机构庞大,一直延伸到村镇。他记得梅津美治郎说过,协和会是什么母体呢,具体说法他记不住。梅津美治郎说协和会不是政府附属机关,而是政府的精神母体。
张景惠说:“这不就得了!后面的话我可记得,协和会是以实现日满一德一心、王道乐土、道义世界为理想的天皇的圣意。你白浮白还嫌你这官帽子小啊?”
白浮白说:“我害怕见日本人,求人的事,也张不开口。”
张景惠有他的逻辑:“该张口也别客气,汉奸的黑锅也不能白背!”言下之意是,捞足了,背个汉奸名也不冤了。白浮白轻轻嘘了一声,又指指嘴巴,示意他小心隔墙有耳。
张景惠笑他:“树叶掉下来怕砸破了脑袋,这不是在自儿个家吗?我不像你白浮白,生怕得罪了他们,当他们面,这些话我张景惠也敢说!”
白浮白只是一笑而已,不想揭他短。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张景惠平时习惯说硬话,可一见日本人动真格的,就吓尿裤子了。
张景惠拍了胸脯,让白浮白放心,正总监落空了,副的再吹了,张景惠还有脸见人吗?就不如撒泼尿沁死了。
这时,张景惠的侍从武官兼秘书小原二郎带着一个女佣往外走,那女佣夹个包、低着头。张景惠没好气地说:“往后不挑个好的别弄来烦人,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呀!”
白浮白问:“是雇来的人不顺心?”
张景惠显得很苦恼,说:“可不。雇来的人,不是太傻就是太奸,日本人又得过目,你又没法生气,特高课说是保护国务总理的安全,不得不从严,你还有什么话说?日本人规矩大了,选用人极苛刻,识字的不要,不识字的太粗俗也不能要,两个月换八个了。”
白浮白也说拜年话:“总理大人贴身用人当然不能马虎,除了机灵,可靠是最重要的,这里一张废纸片,都是天大的机密呀。”白浮白顺嘴送人情,让他别上火,答应明儿个帮他物色一个合适的。
张景惠还真当回事了说:“请你务必上心,找个可心的。女佣嘛,别太老,别太丑,长相别太恶,虽不是挑媳妇,也得看着顺眼。”白浮白被他说乐了。
7
面若冰霜的梅津美治郎突然出现在关东军司令部情报部,事先毫无迹象。他一进来,正围着绿呢台布长桌开会的四个军人忙起立,有点不知所措。小岛四郎的下场仍让情报官们心有余悸。梅津美治郎把斗篷丢给副官,双手向下一压,示意众人坐下,他自己却站在桌子一端,这一来,已经坐下去的人又都站起来。梅津美治郎问有目标了没有?
这当然指天皇御弟被炸案,这是头等大事。总务厅长星野直树敬过礼,只得直言禀报,说还没有进展。当时在场的伪满官员,包括张景惠在内一共八人,除了张景惠去见了一趟溥仪外,别人都没离开半步,吃住都在关东军司令部大楼里,足不出户,又没有机会接触到电话。白浮白、邢士廉,还有汤玉鳞、谢介石、张燕卿这几个,也都没有什么疑点。
梅津美治郎拧着眉头甩动指挥刀的流苏,面无表情。特高课长岸信石斋也报告张景惠出去的经过,他虽然出去了,有日本副官跟着,小原二郎说,张景惠见了溥仪,并没说什么正事,陪他打了一盘网球,没敢多耽搁,就回来了。最后岸信石斋又加入了他大胆的想象,除非是张景惠暗示了溥仪,溥仪又……
梅津美治郎冷笑,没有出声。他心想,从事情报工作时间长了,人会变得愚蠢。溥仪会和抗联胡子联手,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创见!部下们真让他失望。梅津美治郎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甘粕正彦。此公现为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理事长,1937年以前,可是新京首任警务厅长,论气概、才智,眼下这些情报官都相形见绌。
甘粕正彦奉命来到日本关东军司令部。让甘粕正彦没想到的是,他的坐车刚一驶入黑色大屋顶的关东军司令部玄关下,就见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早带着副官在玄关底下迎接,并为他拉开车门。这有点出乎甘粕正彦意料,他走下车,向梅津美治郎鞠了一躬说:“这可不敢当,司令官这不是要折杀我吗?”
梅津美治郎搂着甘粕正彦的肩膀向楼里走,这种异乎寻常的亲近,体现在冷酷的铁血将军身上极为罕见。
梅津美治郎说:“我十分敬佩甘粕正彦先生,您在国内叱咤风云,干出惊天动地大事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个中尉,我那时就是甘粕先生的狂热信徒、追随者、景仰者。”
甘粕正彦再次说:“不敢当。”二人经过一番礼让,甘粕正彦争不过梅津美治郎,还是甘粕正彦先上楼梯。
篮球场大小的西式会客厅栗色的护壁板,井字形方木天棚装饰和拼花橡木地板,都显出了庄重和气派。厅里,除了写在日本旗上“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和“武运长久”之类的装点,对面墙上已悬挂起白浮白的那幅“一衣带水,日满亲善”的书法,位置十分醒目。二人在厅中间一组暗红色皮沙发上坐定。侍者上茶、点心和香烟后陆续退出,只有他们两个人,大厅显得无比空旷。
梅津美治郎不吸烟,却替甘粕正彦打着火,为他点了一支烟。他说:“怎么样?日子过得还好吗?”梅津美治郎发自内心地恭维甘粕正彦,“您干什么像什么,干一行都必是顶尖成就。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满映,在您旗下,已经可以和国内的东宝、松竹相媲美了。”
甘粕正彦很谦恭地说道:“虽说规模、设备都超过了他们,片子还没有太大影响。目标是这样,现在还不行。”
他一直弄不明白,甘粕正彦何以弃武从文?他好像听土肥原君说过,甘粕正彦认为日本开拓未来的战车上有两个轮子,一个轮子是军人,另一个轮子是思想者。看来,甘粕正彦就自诩为那个思想者了?
梅津美治郎明白甘粕正彦的价值说道:“想把满洲事情办好,还得借重先生,多向您请教。到满洲上任前,天皇说甘粕正彦将在满洲建立独特的思想体系,天皇没有多说,我也没敢深问。事后想来,奥妙颇深,先生当是负有特别使命的。所以遇到烦难,我才想起向先生讨教,我是真诚的。”
甘粕正彦嘴上说:“将军太客气了。我哪敢教诲阁下呀。”心里却很得意,梅津美治郎毕竟与前几任关东军司令有别,不把穷兵黩武看成至高无上。甘粕正彦乐得为知人善任者谋。
他打开了话匣子:“以日本的武力,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征服中国、支那,乃至世界更广大的地方,这都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要想永远让这里的人臣服,那就不是武力所能胜任的了。你总不能每天用刺刀对准每一个被占领者的后背吧?譬如中国,有四万万人,日本才不到一万万,一个看四个,看得过来吗?”
梅津美治郎喝着茶笑,觉得他说得实在而有趣,就请教甘粕先生:“该怎么办呢?”
甘粕正彦引用了一句中国古话,说可以借鉴:“得人心者得天下。”分析满洲现状,甘粕正彦认为,“现在在关内,暂时不可能得人心,土地还没有得到,没有完成军事占领,何谈人心?所以,三光政策也好,屠城也好,都可以用,以尽快达到占领的目的。在满洲就另当别论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梅津美治郎时时陷入步履维艰的尴尬境地,即使在满洲,中国人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反抗。杨靖宇、周保中、赵尚志,这些人,给梅津美治郎的前任们添了很多麻烦,山田乙三大将对他说,满洲好比是沼泽地、烂泥塘,让他们拔不出腿来。他问甘粕正彦:“你知道关东军在东北一共有多少吗?”
甘粕正彦不知道具体数字猜道:“有四五十万人吧。”
梅津美治郎摇摇头,“岂止?整整七十三万,这还不是最多的时候。喜田诚一大将的一方面军下辖十一个师团,后宫淳大将的三方面军有十四个师团和旅团,还有上村千男中将第四军的七个师团,这还不包括原田繁吉的独立混成旅团、草场辰巳的大陆铁道队以及宪兵队。如果这些部队全都投到南洋去,投到太平洋战区去,也不会打得这样艰苦了。”
甘粕正彦宽慰他:“也有值得高兴的事,自从实施协和会、保甲连坐并配合并大屯、扫荡以来,成果还是明显的,目前抗联部队充其量还残存几千人。”
梅津美治郎可不愿承认抗联只有几千人,他不能不苦笑,几千人牵制他们几十万人,这不是笑话吗?板垣征四郎在东京还对梅津美治郎吹嘘,说满洲很乐观,乐观吗?梅津美治朗说道:“先生所说的征服人心,固然好,可那是个慢工程,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日本军人又都是急性子,这怎么办?”这正是让梅津美治郎为难的。
甘粕正彦哈哈大笑说:“我想知道,梅津将军也是急性子吗?”
梅津美治郎开玩笑说:“我是快慢机,二十响的王八盒子,要快有快,要慢有慢。”
甘粕正彦笑了起来。甘粕正彦很儒雅地说:“我现在早已是无官一身轻了,从警务司长的位子上下来就一心拍电影、琢磨艺术了,不愿来打扰梅津将军。”
梅津美治郎笑道:“你倒是轻闲自在了,当时若我在,我一定不放你去逍遥自在。”
甘粕正彦笑着说:“幸亏你不在。若是我真的留任,岂不是被将军处决了?也就轮不到小岛君当替罪羊了。”
梅津美治郎尴尬地拊掌大笑:“你话里藏锋,厉害。一进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甘粕正彦又从茶几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梅津美治郎赶紧把洁净的烟灰缸向他跟前推推。甘粕正彦点着烟,悠闲地吸着。
梅津美治郎说:“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你当警务司长,就不会出这么大纰漏,当然也就不会被处决。再说,小岛君也并不是被我处决的,他自感愧疚,愧对天皇,他是切腹自裁的。”甘粕正彦讳莫如深地一笑,心想,这种掩人耳目的把戏,他从前何尝没用过?梅津美治郎从他讥讽的笑容里再次感受到了压力,再次用笑来遮掩窘态。
8
吉野町有一家名声大噪的日本料理,叫武藏野。它就坐落在吉野町黄金地段。吉野町原来叫长江路,是繁华的商业街,如今成了日租界,只有日本人和高贵满洲人才有机会徜徉其中。整条街酷似东京的银座、新宿,挂满日本招牌,连艺伎馆、柔道馆也一应俱全。空气中流淌着日本歌曲的旋律。
作家梁父吟刚刚选了个安静的包房坐下,他那身高档的协和服和气度不凡的做派,标明了他不俗的身价。他一坐下,穿一身和服的日本女侍应生便过来伺候了,她双手捧过菜单:“先生等人吧?现在点菜吗?”
梁父吟并不接菜单,他点着一支地球牌香烟说:“还有一位客人,菜先不必急着上。先来两份啤喂(啤酒),要麒麟牌的,烤鳗鱼、烤松茸蘑,各两份,还有寿司、米素汤。”他显然是常客。侍应生礼貌地弯一下腰,离去。
少时,一个高个子四方大脸的英武青年进来,他穿着一身建国大学的制服,扣子和帽徽也都有建大标记。他叫白刃,建国大学法律系学生。
梁父吟替他拉开椅子,白刃摘下制帽,坐下说:“真会选地方,这里是世外桃源啊。”
梁父吟说:“真正安全的地方在关东军司令部的铜瓦屋顶下,可也是警务司长小岛四郎丧命的地方。”
白刃两眼放出光来,正要说话,侍应生来上茶、添芥末、小菜了,她走后,梁父吟说:“小岛四郎成了梅津美治郎刀下的马谡,不过挥没挥泪,不得而知。”两个人都忍不往笑了起来。
白刃小声说:“哈尔巴岭的伏击,摩天岭的大捷,抗联干得太漂亮了。”
梁父吟说:“那得归功于情报的准确。”是啊,如果没有接近高层的人,得到如此绝密情报,那是没法想象的。
侍应生开始上菜了,二人打住话头。侍应生替他们打开啤酒,斟好,才微笑离开。他们轻轻碰了一下杯,白刃边吃边忍不住得意地说:“那边刚一动手,新京就来个天女散花,传单飞满天,配合得太好了,真是大手笔。”
但梁父吟却说:“《满洲日报》号外是咱们印的,可这传单的事不是我指挥干的,也不是我们的人所为。”
白刃显然大感意外,停止了嚼咽,“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天助吗?”只有一种解释,撒传单的是另一个系统。一年来,梁父吟已不止一次感觉到有一个无组织关系的自然联盟的存在了。
白刃感到不可思议,生活就像变幻不定的万花筒。建国大学有他们的读书会在活动,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却又不识庐山真面目,对面不相逢。反正抗日的目标是一致的,有时他真想破门而出,呼吁对方露面,来个联手。
梁父吟再三警告他不可莽撞。泾渭还是分流的好。白刃也看不惯他们的工作方式说:“他们缺乏严密性,常常是灵机一动,莽撞行事,容易坏事。”
梁父吟也有同感:“是啊,这次他们组织国高学生撒传单,致使一大批学生被捕。”
白刃分析:“他们是怕咱们占了全功,在重庆上司那里不好交差,才抢着出出风头。”梁父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