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甘粕正彦和徐晴走进南湖附近的一栋八层楼,在一间临时征用来的屋子里,几个便衣人员站在窗前观察对面,五十米外,正对着梁父吟的小楼。窗前架着高倍望远镜,那几个人一直在观察。甘粕正彦问他们:“有什么发现?”
那几个人都是一脸倦容,说:“这几天,我们不动眼珠地监视,可毫无收获,梁父吟几乎不和什么人来往,他也很少出屋,一直在伏案写作。”
所以对梁父吟的监控升级,完全来源于杨小蔚。如果不是钟鼎的密报,他跟踪杨小蔚到这儿。如果从前甘粕正彦看待梁父吟还是很模糊的一团影子,这一次开始聚焦了。不过梁父吟这人也叫人费思量,他本该活跃时,却又深居简出了。难道真的在潜心写作?
徐晴也猜他在赶写《醒》的剧本,甘粕正彦也侧面打听过,梁父吟总是说在构思提纲,说难度太大。
徐晴不能不怀疑他是在玩拖延战,因为不情愿背骂名,就拖,拖黄了算了。
甘粕正彦没做声,凑到望远镜前去看,镜头里现出梁父吟的家。窗户敞开着,梁父吟坐在写字台前,手里夹一根香烟,蓝烟袅袅上升。他没有动笔,像在凝思。
甘粕正彦又把镜头左右摇了几个来回,他突然有所发现,他回头问负责监视的人:“最近他家阳台上的国旗挂出来过吗?”
一个人摇头,说:“从来没看见他家阳台上挂过旗呀!”
甘粕正彦想起给梁父吟过生日那次,那时是挂的,掉进泥地弄脏了,后来又换成新的。
徐晴很敏感,意识到甘粕正彦怀疑挂旗有文章。
甘粕正彦说:“我认为国旗很可能是接头的安全信号。也就是说,自从给他重新装修了房子,他警觉了,附近的电波声也消失了,如果这里原本是据点的话,显然,这里已经废弃不用了,只有这一种解释。”
徐晴有同感:“对呀,他平时不拘小节,满嘴俏皮嗑,喜笑怒骂皆文章,自从给他安装了窃听器,他反倒乖了,在家里都没有一句过激言论,这不正常。”
甘粕正彦隐约感到,他可能是条大鱼,借助社会声望当掩护,周旋于日伪上层,很不易被察觉,于是说道:“从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在哈尔滨处决的共党要犯金剑啸的影子。”
徐晴也觉得真有点像,说:“都是知名作家,一样的有才华,一样的潇洒,一样拥有崇高的社会威望,也可能是一样隐蔽得很深的死硬的反满抗日分子。”
甘粕正彦不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徐晴跟上,她猜出甘粕理事长好像胸有成竹了。
甘粕正彦想到攻克梁父吟这个堡垒,说:“正面攻坚不会有好结果,梁父吟绝不是西江月、钟鼎,需要迂回作战,扫清外围。”这外围,甘粕正彦首先想到了白月朗,也许在她身上打主意可能成功。
徐晴不以为然,说:“你竟然怀疑到白月朗身上了?这未免疑心太重了吧?她是个未谙世事的女孩子,哪有这样的城府、胆识?更何况,她是满洲国协和会副会长白浮白的女儿,她怎么可能牺牲自己的锦绣前程去铤而走险?”
甘粕正彦没出声。到了楼外,甘粕正彦坐进车里,今天是甘粕正彦自己驾车。他打着火,让徐晴上车,他要送她到总理官邸,让她去看看她舅舅张景惠。
这真是莫名其妙,甘粕正彦怎么比她这当外甥女的还有孝心哪?竟然带有强制性地让她去尽孝心?
甘粕正彦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
说的好听,徐晴明白,甘粕正彦是无利不起早,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肯定又是让她效力。
原来方才甘粕正彦偶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张景惠视察满映时,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说白月朗有事求他办,已经办成了。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不知办的是什么事?会不会是替梁父吟办的?这也许是他们露马脚的地方。
神经过敏吧?徐晴撇了撇嘴,说:“这能查出个什么名堂?过格的事,我舅绝不敢做,他表面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其实鬼着呢,他不可能被白月朗利用。他那人,别看今年快七十了,心还挺花的呢。他无非是让白月朗给迷住了,大概想娶第七房姨太太吧?”说罢哈哈笑。
甘粕正彦又和徐晴探讨起白月朗其人,说:“你以女性挑剔的眼光看,白月朗是个水性杨花的人、轻浮的人吗?”
平心而论,徐晴否定了这种看法,她说:“白月朗很清高,也很有自尊。”
甘粕正彦半开玩笑说:“你说一个女人这么多好话,少见啊。”
徐晴反唇相讥:“我在你心目中,是个妒妇了?”
甘粕正彦说:“玩笑、玩笑。”
徐晴说:“你问她人品,什么意思?”
甘粕正彦当然还是顺着他的思路进行推理:“如果白月朗是个爱贪便宜的人,或者是个爱慕虚荣、图金钱的人,她巴结你舅舅情有可原。请别介意,说句不恭的话,张景惠除了地位而外,一样可取处都没有,老而丑,愚蠢而贪婪,粗鄙而狡诈……”
徐晴打断他:“行了,这不是你们日本人选中的国务总理吗?你这么贬他,你又高明到哪儿去?”
甘粕正彦说:“我开口之前已经先道歉了嘛。我的意思是,张景惠这样一个粗俗的人,白月朗怎么会看上他,可又经常与他来往,甚至在舞厅主动邀他当舞伴,成了新京一大新闻,试想,白月朗图他什么?不怕对自己的人格有所损伤吗?”
徐晴真的扳不倒甘粕正彦的立论,如果成立,那结论只能是白月朗另有所图,想利用张景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正是最可怕的。甘粕正彦是把张景惠要代表皇上去视察东边道的事联系起来分析:“张景惠当我的面邀请白月朗同行,白月朗居然一口答应,这不是太让人费解了吗?”
徐晴也认定这是有点不合逻辑。她说:“白月朗怎么有闲心陪那个花花太岁去视察?除非她真的鬼迷心窍想当张景惠第七房姨太太了。”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白月朗的行为与东边道的抗联有关,而她背后的指使者是梁父吟!她才能舍弃包括名声在内的一切。
徐晴认同了甘粕正彦的论断,并且答应马上去张景惠公馆见舅舅,去探听一下,试试水深水浅。随后她又发牢骚:“反正我是你最廉价的利用对象,你答应我的事却一样不办。”
甘粕正彦说:“你放心。我已经给你疏通得差不多了,你不是最羡慕川岛芳子吗?不一定非盯着驻日公使,让你出使满洲国驻德国公使,这差事够显要了吧?”
徐晴说:“真的吗?那我可得重谢你了。”
2
梁父吟完全知道他被监视,可又不能无所事事,他让白月朗公开邀他到白家去串门,这就没任何嫌疑。白月朗不过是个幌子,梁父吟急于见白刃才是真的。
张景惠要上东边道视察,梁父吟认为真是天赐良机,特别是又特邀白月朗同行,这一下,没有特别通行证也不怕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白刃问他:“你就不用去了?”
梁父吟说:“掌柜的也是这个意思,上级考虑到现在我目标太显眼。我出马,危险性大,当然,一切交给白月朗,她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除了送药品给抗联,他又拿出了一份《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给白刃看,是冲印的照片。正是刘月从张景惠绝密保险柜里偷拍出来的,白刃大加赞赏:“真不容易,把日本人的《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弄到手了,抗联急等着呢,有了它,等于掌握了关东军的秘密行动蓝图,怎么调兵遣将,实施怎样的策略,怎么并大屯、搞集团部落,一览无余。这一来,我们就好应变了,否则只能被动应战。”
“上级决定,这份文件副本,也打包在药品里,让白月朗一起带进山。为保险起见,《治安肃正计划实施细则》要先用密码电报发过去。”梁父吟指示白刃。
既然梁父吟那里已经越来越不安全了,白刃建议他应该马上转移,转到地下。
转移?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在梁父吟着来,日本军警们怀疑他又不是一天半天了。他若真的忽然销声匿迹了,反倒会引起连锁反应,连白月朗都不得安生了。
白刃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到现在为止,甘粕正彦还待你如上宾呀。
梁父吟说:“我一直是甘粕正彦的谜,在没破谜底之前,我还是安全的。”
“我觉得最大的祸患还是钟鼎,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已经叛变。”
梁父吟也不敢肯定,他说:“钟鼎明明知道我是杨小蔚的表哥,如果他真的变节,我还能这么逍遥自在吗?而迄今为止,杨小蔚也是安全的呀。”
白刃觉得应当请示一下掌柜的,设一个圈套,再对钟鼎测试一回,就试出真假了。正在这时,白浮白面无表情地进来,手里又拿了一封信,对白刃说:“你的。”
白浮白走后,白刃说:“爸爸成了送信的了。”
拆开,又是白纸一张。白刃旋即找出药水刷过,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通知钟鼎,25号晚上7点在岭南28号开会,各支部负责人出席。具体事宜,梁到老地方接洽。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梁父吟说:“这不是一个试验的好机会吗?”
对呀,上级所想竟与他们毫无二致!梁父吟决定马上与掌柜的联络。真怪,掌柜的总是知道他们想什么,就像时刻跟着他们一样。
3
张景惠官邸里一片狼藉,仆人们坐在窗台上用螺丝刀卸铜插销、铜合页,也有在拆门上的铜拉手,不管是门窗、家具,凡是铜的部件全拆下来,连铜勺子、铜盘子也从厨房端了出来,刘月就把拆下来的铜件集中在客厅入口处,堆了一堆,黄灿灿的。
徐晴走进客厅,摇摇头,这是全满洲国的支援圣战运动,铜材匮乏,枪弹、炮弹离不开铜,铜矿供不应求,于是日本本土和整个满洲的铜饰、铜制品遭到了开天辟地的浩劫。
徐晴不无讽刺地指着高大穹形屋顶下的枝形吊灯说:“吊灯也是铜的呀。”
引她进来的小原二郎说:“总理说了,是铜的也得卸,毫不含糊、毫无例外。”
徐晴却指出了例外,说:“昨天我还去过关东军司令部,那屋顶的铜瓦如果全拆卸下来,能铸多少炮弹啊?可没看见有人上房揭瓦。”
小原二郎无法回答她这刁钻古怪的问题。
一见外甥女徐晴进来,穿着睡袍的张景惠从里面迎出来,说:“你现在翅膀硬了,用不着舅舅了,十天半月也不朝面。”
徐晴把带来的一大包礼品放下,说:“我不是忙吗!”
张景惠说:“你还有我忙?从前可是屁颠屁颠地往我儿这跑,门槛都叫你踩平了。”
徐晴一坐下,刘月赶快来上茶。徐晴从茶几金属烟罐里抽出一支烟点上说:“舅舅怎么这么酸啊,我离了你这棵大树,上哪儿去乘阴凉啊!”
张景惠说:“照这么说也行吧。前两天,甘粕正彦为你争驻外公使衔,好多日本人反对,还是我大手一拍,定了,我不怕谁说我徇私舞弊,妈拉巴子的,我外甥女怎么了?有能耐,不能因为是我外甥女就得受委屈吧!我这一发威,还真把他们全镇唬住了,你得感谢舅舅吧?”
徐晴说:“那还用说?舅舅为我,啥都豁出去了,我心里明白。我什么时候上柏林赴任啊?”
张景惠说:“怎么也得来年开春。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的前任还没回来呢,你也得听听他讲讲德国的人情世故啊,你又不会德国话,到那里两眼摸黑,能行吗?你以为驻外公使是你们弘报处啊!”
徐晴不服气,说:“川岛芳子又没长三头六臂,她能干,我徐晴也不比她差。”
张景惠问她:“推举你当驻外公使的事,你事先知道点儿影了吧?”
徐晴不会说甘粕正彦鼎力为她办,她得买张景惠的账,才能买他高兴,就说:“头一次听说。”只字不提甘粕正彦。
张景惠可不傻,笑道:“你呀,从小就人小鬼大,甘粕正彦那小子讨你好,早都把消息透露给你了,并且把功劳全揽在他身上了,对不对?”
再否认就做作了,她很会说话,咯咯地笑道:“难怪舅舅是一国总理,天下事不管大小,都瞒不过你的眼睛。甘粕正彦讨我好,我还听不出来吗?真给我使劲的除了自己的亲娘舅,别人能指望上吗?”
张景惠一听,心里很舒服,他说:“你知道就好。”
徐晴给张景惠倒了一杯茶,像唠闲嗑似的问他:“听说舅舅要去东边道视察?”
张景惠点点头,说:“后天动身。”
徐晴劝他:“你去是多余,年龄大了,一动不如一静。况且,那边太危险,是地皮红透三尺的匪窝。共匪又是扒铁道又是炸火车的,不如在新京待着保险。”
张景惠又不缺心眼儿,他说:“你以为我乐意去呀!可不去行吗?日本人逼你去呀,皇上怕死,缩在帝宫里哪儿都不敢去,我再推三阻四的,日本人还不得火了呀?谁让咱端人家饭碗呢,妈拉巴子的,当三孙子也得认!”
徐晴逐渐切入正题:“听说舅舅要带电影明星同行?”
张景惠哈哈一笑,说:“你耳朵挺灵啊,有这么回事。白月朗想去看她舅舅,借我光,不是图方便吗?”
徐晴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有人传说,舅舅想娶白月朗当姨太太?”
张景惠说:“妈拉巴子的,又是什么人在背地里瞎叽叽!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是白月朗乐意,也得把家里那些娘们打发明白呀,不然还能消停吗?再说了,也不能让大明星来我家当小老婆呀,这事还挺扎手。”
徐晴嘻嘻地笑着说:“舅舅艳福不浅哪!”
“这丫头,没大没小,怎么说话呢。”
徐晴咯咯一乐又问:“还有谁同去呀?”
“没有别人了。”
“白月朗不是还求你办什么事了吗?”
张景惠想起来了,说:“啊,是她表哥,就是作家梁父吟,他家在柳河,老爹病了,求我给办个特别通行证,图个方便,我也是看白月朗的面子。”
徐晴心里一动,真叫甘粕正彦算准了,这人果然厉害。她没再深问,见拆铜家什的人开始搬高梯子卸枝形大吊灯了,她看一眼角落堆着的一堆废铜烂铁,就问舅舅:“不心疼啊,这吊灯可是从德国买来的呀,成物不可毁,不是太可惜了吗?”
“一切为大东亚圣战嘛。铜不是能造炮弹、枪弹吗?战事吃紧,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连皇上都把门把手、铜勺子献出来了,我也不能叫人指脊梁骨啊,我连铜蜡台都捐了。”一低头,发现了睡袍上的铜钮扣,便又拿起一把剪子,把睡袍上的铜钮扣一颗颗剪下来问:“你看我忠不忠?”他一龇牙说:“还有一个铜牙套,也能造一个手枪弹壳吧?”
徐晴哈哈笑起来。
4
济众镶牙院已经下班了,屋里只剩下钟鼎一个人,他忙着在修理牙的模子,一抬头见杨小蔚进来了,钟鼎眼里露出喜色,她好几天没露面了。
杨小蔚说:“过几天学校又要出勤劳俸仕,这几天正忙着准备。”
美其名吧,什么勤劳俸士,还不是拿学生当劳力?钟鼎问她:“这回上哪儿?庄稼都割完了呀。”
杨小蔚说:“这次上东边道的通化,在采石场砸块石,修路基用的那种。”
钟鼎就放下手里的活,开始翻抽屉,给她找出好几副一面粘胶的线手套,叫她干活时戴上,不然半个月下来,手上得到处是血口子。杨小蔚很觉温暖,他是个心细又懂得体贴人的男人。
钟鼎给她倒了一杯茶,深情地注视着她,说:“我怕你真的永远不来了。”
“怎么会呢,我也是身不由己,今天若不是有事,也来不了。”
钟鼎留她今儿晚上在这吃饭,说:“我刚好从配给所领来的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你留着呢。”
杨小蔚却说:“我恐怕没这口福了,不行,送了信就走,多一分钟也不能停留,我总觉得后边有尾巴,别给你惹麻烦。”
钟鼎说:“上几回在这里过夜,不也没事吗?”
杨小蔚说:“你还说呢,我好一顿挨剋!”
钟鼎问她:“是老师剋还是指使你的朋友?”
杨小蔚说:“是双份的,左右开弓。”
钟鼎问她:“今天有什么公事?”
杨小蔚点点头说:“朋友让我口头通知你,明天晚上7点整,在岭南28号开会,要你去参加。”
钟鼎眼一亮,忙问:“是什么会?”
杨小蔚说:“我哪知道!不用问,反正都是重要人物。”
钟鼎立刻喜形于色,竟忘情地把杨小蔚抱起来抡了一圈。
杨小蔚很觉奇怪,至于吗?不就是开个会吗?看把他高兴的!
钟鼎的心情她怎能理解?不知道被冷落、不被信任的滋味有多难过,何况他在受着双重的煎熬,承受着两面的压力!终于通知他去出席重要会议了,这至少说明,组织又信任他了,不然不会让他去参加这样重要的会。
杨小蔚倒显得很冷静,说:“我明白了,你最近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感觉受冷落,不被信任了?”
钟鼎又连忙否认,说:“那倒没有,话又说回来,谁不想多听听掌柜发的指示,出点力呀。我从奉天到新京,就出席过一次会,也是在岭南28号,我见到了大人物,虽然没亮明身份,从气度、口气分析,那该是省委的要员,当时那可真受鼓舞啊。”
杨小蔚传达完了,转身要走。
钟鼎抱住她亲吻着,几乎是哀求着说:“你别走了,就这一次。”
杨小蔚推开他,说:“真的不行,我的心已经是你的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亲热吗?”
钟鼎只得放开手,他问:“你没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吧?”
他说的话多了,杨小蔚怎么知道他指的哪一句?
钟鼎提醒她:“就是有机会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的话,去过陶渊明一样的田园生活。”
杨小蔚说:“没忘,我当你是说梦话呢!东北三千里江山,有那样的世外桃源吗?”
“关外没有,可以到关内去,到云南、广西,甚至到西藏去,总会有一块属于两个人的乐土。”
杨小蔚看着他那激动的表情,觉得他的追求很不现实,这是为什么?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你好像在努力摆脱什么、逃避什么,如果真是这样,你肯定有巨大的心理压力,你能告诉我吗?说不定还能帮你分忧。”
钟鼎否认他有心事,说:“能有什么心理压力呢?我只是想永远不离开你而已。”这并不能自圆其说,期盼长相厮守,也用不着非去找武陵园哪!
当杨小蔚走到门口时,钟鼎又强调了一句:“我说的话,我的设想,别以为是梦话,也许很快就能变成现实。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杨小蔚过去开门时,钟鼎把她拉回来,不让她贸然出去,他提着垃圾桶走出去,磨磨蹭蹭地留心观察了好一会儿,除了马路对面垃圾箱边有一个翻垃圾的流浪乞丐外,行人也没有几个,钟鼎放心地回来,对杨小蔚说:“没事,现在可以走了。”
翻垃圾箱的并不是流浪乞丐,而是化了装的张云岫,他穿得破破烂烂,满脸污垢,缩在镶牙院对面马路边一个垃圾箱旁,翻一阵垃圾,又在昏暗的路灯下抓虱子。不管是行人还是巡街军、警过来,他都伸出脏兮兮的手,哀求乞讨说:“老爷、太太,行行好。”多数人不理,军、警人员多半会踢他一脚。
他一直观察着镶牙院的动静。镶牙院诊室里灯光很暗,钟鼎一直扒门缝向外张望。
已经路断人稀了,除了流浪乞丐仍在垃圾箱旁打瞌睡外,三马路一带静悄悄的。钟鼎悄悄拉开门,端了一木盆水出来,当街泼了出去。
张云岫瞥了一眼。
钟鼎趁机把大木盆放在了门外,转身回来,闩上门。按他与日本人的约定,把大木盆“遗忘”在门外,就表示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给宪兵队。
忘记收回大木盆,对张云岫来说,构不成任何线索,并没把它当成什么破绽。
5
从总理官邸出来,徐晴直奔满映湖西会馆。甘粕正彦如约等她。听完了徐晴的报告,甘粕正彦吸着香烟,来回踱着步。“现在看来,在梁父吟身上下工夫,从来就没有错过,而且远远不够,决心不大。”他的话有几分反躬自省的味道。
徐晴也觉得迷雾重重,她说:“梁父吟怎么忽然成了白月朗的表哥?他弄特别通行证上东边道干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次可露底了。”
甘粕正彦现在还不清楚,梁父吟与白月朗是个什么关系。是同党?上下级?还只是恋人?白月朗只是被利用的对象吗?
徐晴笑着说:“你说白月朗是梁父吟的恋人,那你往哪儿摆?你连白月朗也怀疑了?够大义灭亲的了。”
在甘粕正彦印象里,白月朗天真、单纯,多半是被梁父吟利用。白月朗有机会接触到日、满上层人物,弄情报、打掩护,都是再好不过的挡风墙。他总觉得白月朗是被梁父吟迷惑又被利用的一张牌。
甘粕正彦困惑地又坐回到桌边,他从文件筐里抽出一张满映信笺,随手写下梁父吟几个字,用一个巨大的问号圈起来,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惊叹号。然后又画一个箭头,写上杨小蔚,又把杨小蔚与钟鼎之间用箭头连上,接着又是一连串问号。
看着图上的人物三角,徐晴说:“地下反日组织一直没动钟鼎,还让杨小蔚去联络,说明他们并没把钟鼎当叛徒看。”
甘粕正彦承认有失误,说:“当初,钟鼎在张景惠公馆滞留的时间太久了,难免让他们疑心。”
徐晴说:“怎么可能短?钟鼎也不能一下子就缴械投降啊。”
这时电话铃响了,甘粕正彦走过去,拿起听筒,面露喜色,说:“好,好,这个方案好,我也过去,等着我。”
本来静寂的三马路一带忽然不安地骚动起来。警车、摩托车一齐从东、西路口拥来,警察们挨家挨户叫门,喊声、砸门声四起。
垃圾箱旁的张云岫被惊动了,他站了起来,一个警察踢了他一脚,喝令他:“滚开,臭要饭的,别在这碍事。”
张云岫向后缩缩,站到一个绸布店雨搭下。
拍门的警察一律喊“查夜!”每户都拥进几个警察,一家不落。
张云岫看见镶牙院的门也被叫开了,有四个警察进去。
镶牙院里,穿着睡衣的钟鼎手里拿着证件,有户籍簿,也有国民手账。
一个戴大墨镜的警官拿过他手里的证件,喝令他回到里边去。钟鼎只得回到卧室。那几个警察都没跟过来,只有警官进了卧室,一进来,他立刻去掉墨镜,竟是甘粕正彦。
钟鼎十分惊讶:“是理事长?”
甘粕正彦温和地笑笑说:“为了今晚见你一面,军警宪特不得不在这一带来一次查夜,大家受惊,都借了你光了。”
“我不明白,这又何必呢?”钟鼎说。
甘粕正彦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共党地下省委一定在暗中监视你呢,如果你贸然与日方见面,你就暴露了。一户不落地拉大网式查夜,我才有机会以查夜之名进入镶牙院来见你,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出发点是保护你。”
钟鼎嘴上说,真是让理事长费心了。心里却在骂娘,这一手太阴险狡诈了。但毕竟对自己是个保护,一定意义上说,他此时怕地下党甚于怕日本人。
“既然你把木盆留在了门外,肯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情报。”甘粕正彦叫他快讲,说:“我不能在你这里待得太久。”
钟鼎告诉甘粕正彦:“上级通知我,明天晚上七点,在岭南28号开重要会议。据我所知,岭南28号那是个烧锅(酒作坊),各支部负责人都可能到会。”
甘粕正彦精神为之一振:“真是太好了,千载难逢的良机。明天你准时去就行了,其余的都无须你操心。”
钟鼎此时的心理很复杂,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了。这是一着狠棋,他毫不怀疑,日本人能得手,定会把地下党一网打尽,甚至连满洲省委的高层也不能幸免。他也觉得内疚、恐惧,这一笔血债是要记到他名下的,冤有头、债有主,他能逃脱自己人的严惩吗?他不由得想起了西江月暴尸街头的下场,虽不是同一系统,对叛徒决不手软这是共同的。他也有侥幸心理,希望这次行动越彻底越好,全部斩草除根了,自己的事也就如石沉深海,成为永恒的秘密,他也就永远安全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甘粕正彦似乎洞悉了钟鼎的五脏六腑,他说:“如果成功,你是首功。我将为你请功,让你当新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院长,你一定很向往吧?”
钟鼎的心在颤抖,想了想,说道:“说实在的,当不当院长这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我只希望你兑现当初在张景惠公馆许下的诺言。”
甘粕正彦有几分疑惑:“我记不得我曾有过什么诺言了。”
钟鼎便不得不提示他:“你答应过我,事成之后,你会开个通行证,让我和杨小蔚一起到山海关里去,官位、赏金我统统不要。”
甘粕正彦笑着,知道他怕什么,甘粕正彦也油然记起了命运相似的西江月。他说:“你很浪漫。什么都放弃,那不是太亏了吗?”
钟鼎说:“不亏,我无所求,只请你高抬贵手。”
甘粕正彦很慷慨地又一次允诺:“这很容易,你为大日本做了这么大的事,这一点小小的要求,还不应当满足吗?”钟鼎给甘粕正彦鞠了一躬。
甘粕正彦离开镶牙院后,三马路的搜查很快告一段落,张云岫没见抓人,警车陆续鸣笛开走,他的乞丐生涯也告一段落。
张云岫回到学校,进了学生洗澡堂,在淋浴头下痛快地冲洗着污垢。
少顷,隔壁又来了一个人冲澡,他从半截隔板望过去,是白刃如约来到。白刃脱去衣服也扭开了龙头。整个澡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张云岫说:“我刚回来。杨小蔚走后,钟鼎唯一的举动是出来泼了一盆水,却把大木盆遗留在了门外,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有意的。不一会儿,警察就到三马路一带查夜了。”
白刃问:“是个别突查,还是挨家挨户普查?”
张云岫说:“是挨门挨户普查,但在钟鼎家停留的时间最长,他家去了四个警察。”
白刃开大水龙头,激流喷涌,浇着他的头,他想的可比张云岫细,他闭着眼说:“遗忘大木盆,马上引发连环大搜查,难道这是他向日本人告密的信号吗?实在高明。”
张云岫受了启发,说:“我从三马路回来时,注意观察了一下,四马路、五马路、大马路,永春路,哪一段也没查夜,只查三马路。所以,觉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
这种分析也是先入为主,白刃还很客观,因为把他想象成了告密者,才有这样的逻辑推导。
张云岫往身上打着肥皂,问白刃:“既然钟鼎有重大变节嫌疑,那明天的会还开不开?”
白刃哪敢做主?这要掌柜决定的。按他的想法,开与不开,钟鼎究竟是人是鬼,也该水落石出了。
6
医大解剖教室里,杨小蔚和陈菊荣、周晓云等人正站在一副人体骨架前,对照书本分辨哪是肱骨,哪是尺骨,研究接骨部位。
几个女生抬了一大筐锤子、钎子进来,周晓云迎过去,“来吧,什么骨都不用背了,下去‘劳其筋骨’吧。”她叫大家都过来领锤子、钎子,下星期就要到通化去终日实习了。
女生们懒洋洋地过来领工具,有的撅嘴,有的发怨言。这时收发室的老传达探进头来问:“谁叫杨小蔚?”
杨小蔚说:“我呀,有人找我吗?”
老传达叫她出来。杨小蔚便跟他来到走廊。老传达告诉她:“方才接到一个挺急的电话,说是你一个什么亲人,对了,是镶牙院的,中风了,让你快去呢。”
杨小蔚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瞬间血液都像不流了。她呆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忙冲教室里的周晓云喊道:“级长,你帮我保存锤子、钎子,我请个假。”也没说清理由,扭头就跑。有的同学讥笑她又去会情郎哥去了。
杨小蔚前脚刚走,满映派了车子来接白月朗进录音棚补录台词。白月朗到了录音棚,又赶上停电,她就顺便去湖西会馆,想见见甘粕正彦,是梁父吟叫她这么做的,有意无意地解释一下去东边道的事,试探一下是否引起了甘粕正彦的怀疑。
到了湖西会馆,才知道甘粕正彦不在。天岗秘书把白月朗让进来,请她先坐这儿等一下,说理事长陪同日本陆军省的几位将军参观摄影棚呢,快完了。
白月朗有几分犹疑,说:“理事长不在,进去不大方便吧?”
天岗秘书笑着说:“你是例外,还有一个徐晴,也例外。”
白月朗谢过,坐到沙发上,问天岗:“这话是理事长说的吗?”
天岗长喜神秘地一笑,说:“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他给白月朗沏了茶,搬来一些日本画报,又问:“你想不想听唱片?”
白月朗说:“我自己来,你忙去吧。”
天岗长喜便带上门,说:“我就在秘书室,得守电话,你有事喊我。”
白月朗答应一声,她选了一张唱片放上,听起留声机来。
客厅通往甘粕正彦办公间的房门开着,她无意间向里一瞥,发现桌上有一串钥匙,她心一动,看了看锁有一等绝密文件的不锈钢卷柜,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她走到桌边,桌上的一张纸又吸引了她,她凑近一看,正是甘粕正彦写了梁父吟并画了问号和箭头的那张纸。
白月朗大吃一惊,顿时坐立不安,心跳得发慌。她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向窗外看看,风吹树响,只有几只鸟儿在枫叶通红的林隙间跳来跳去,很安静。再侧耳听听秘书室,天岗长喜正在大声说电话。
白月朗一脸紧张,她的手也抖得厉害,一种冒险意识强烈地控制了她。她终于抓起了桌上的钥匙,走到卷柜前,刚想开锁,天岗长喜进来了,她吓坏了,急忙跨到外间,急中生智,把拿钥匙的手背到身后,随着音乐节拍扭动着舞步。
幸好天岗根本没在意,还笑着赞美她:“白小姐的舞跳得真好,艳冠群芳。”
白月朗问:“你怎么知道?”
“那回在音乐堂,白小姐和总理大臣独舞,我就在场,我不能忘记全场静观和被震撼的场面。”天岗长喜说。
白月朗说:“我也不常跳,偶亦为之,逢场作戏而已。”
天岗长喜把一叠待批文件放到桌子一角,又出去了。
白月朗犹豫了一下,终于仗着胆再次进入办公间,到保险柜前去开锁,连捅了几把钥匙都没打开,她吓得鬓角都渗出细汗了。
总算找对了钥匙,轻轻地打开了柜门。柜子上下两层,上层有些文件,她抓起来大致看看,似乎一般,又送回原处。底层有一个抽屉,也是上锁的,她又试钥匙,也侥幸打开了。
最上边一份标有“绝密”字样的文件头一下子吸引了她,这是代号为“萨满鼓行动”的计划:
共党哈尔滨市委及所属特委、特支名单及实施密捕细则。
底下便是密密麻麻的名单。她想找支笔来记,却又怕来不及,便开始默记,一目十行闪电般看,这时候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该多好啊!她几乎填鸭式地往脑子里猛装。
外面有汽车声,显然是甘粕正彦回来了。她已来不及背下全部名单了,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她忙关上抽屉、锁好卷柜,把钥匙放回了原处,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发现满手都是汗,唯恐在钥匙上留下汗迹,又掏出手绢在钥匙串上擦了一下。
原来不是甘粕正彦的坐车,天岗长喜又进来了,说:“请白小姐还得耐心等等,方才八木先生过来,问过我,我说甘粕理事长还要耽搁一会儿。”
惊魂甫定的白月朗关了留声机,说:“我不等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后天要上东边道去,来告个别。那边录音棚还等我补录两段台词呢。”说完故作镇定地离去。
7
杨小蔚在牙院门口跳下马车,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往里跑,看见钟鼎在皮转椅里坐着呢,虽然神情有点发木,可人还好好的。
杨小蔚心一下子放松了,她说:“吓死我了!说你中风了,这是谁打的电话呀,真缺德!”
钟鼎说:“是我打的。”
杨小蔚一听来气了,说:“你又玩什么花样?你自己咒你自己呀?”
钟鼎有他的理由,他说:“不这么说,你能来吗?”
“真拿他没办法!”杨小蔚坐下,问钟鼎,“让我来有什么事,赶快说,我不能久待。”
钟鼎说:“你又狠心要走?你今晚上是不是也到岭南去开会?”
杨小蔚说:“你太抬举我了,我算什么?可没资格参加那样高规格的会。”
一听她不能与会,钟鼎好像松了一口气,竟然脱口而出,说:“我多余担心了,真怕你今天到会场去。”
杨小蔚觉得很奇怪,问:“这是为什么?”
钟鼎支支吾吾地说:“也不为什么,你等我回来,我新租了一处房子。”
杨小蔚很纳闷,问:“你怎么有点语无伦次呢?租房子和去不去开会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眼下这房子地段好,房租也便宜,老主顾也都知道了,干吗要换啊?就是换,也得你们掌柜的同意呀,这是常识呀。”
钟鼎说:“我新租的不是门市,是居家过日子住的,准备和你结婚时用。”
杨小蔚咯咯地笑出声来,说:“你想得可怪长远的,我不念完大学可不想结婚,你不是也答应过的吗?难不成想反悔呀?”
钟鼎说:“提前预备也没坏处啊。”杨小蔚无奈地说:“那你爱预备就预备吧。”
钟鼎要拉杨小蔚跟他看看新房子去,杨小蔚问:“远不远?”钟鼎说:“不远,就在三马路后街,走路不到五分钟。”
杨小蔚只好答应,出于好奇也想看看他租了间什么房。
钟鼎租的房子在三马路后街,是空房子,只有一扇钉了铁条的窗户,屋中间只有一张小桌,上面有水瓶、饼干。
杨小蔚又好笑又好气,说:“这就是你租的安乐窝呀?依我看,当监狱还差不多!”
钟鼎说:“你先在这儿等他一下,我马上回来。”杨小蔚觉得他行为有点古怪,就问:“你干什么去?”钟鼎也不回答,他把门重重地关上就出去了,杨小蔚忙去推门,根本推不动,她听见门外有上锁的声音,就拼命拍门说:“开门!你这是干什么?”
钟鼎在外面说:“小蔚,你别怪我,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好,过后你就明白了!”
杨小蔚还是拼命敲门,迸着哭声喊:“开门!你不开,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但此时脚步声已经远去,杨小蔚望望天棚、四壁,连个缝隙都没有,窗户外面也嵌着铁条。她绝望地坐了下去,他这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小蔚一时如坠五里云雾中。
8
白月朗坐在满映演员养成所宿舍桌前,紧张地在一张纸上写名字,一边写一边努力回忆,有时改上几笔,间或在某个名字上打个问号。
门轻轻被推开,她并没发现,是梁父吟进来了,等梁父吟站到她背后时,她才察觉有人来,连忙把纸团成一团,回头一看是梁父吟,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你这人,像个幽灵。”
梁父吟坐下,说:“马克思说过,共产党的幽灵在欧洲上空徘徊,这幽灵也不是坏事呀!”他望着白月朗又把团成一团的纸展开,就开玩笑地说:“怎么一见我进来,就把纸揉搓了?情书吗?”
白月朗说:“都到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梁父吟说:“啥时候?天晴气朗,阳盛阴衰,一切都朝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啊!对了,十万火急地把我叫这来,是什么事呀?”
白月朗便把那张纸推到梁父吟面前,让他先看看这名单再说。
梁父吟看着看着,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蓦然间,脸上露出非同小可的神色,连忙问这名单从哪儿弄来的?
白月朗告诉他:“是在甘粕正彦保险柜里看到的,是绝密级文件:萨满鼓行动。”
梁父吟很吃惊,说:“你偷开了他的保险柜?”
白月朗很得意地冲梁父吟一笑,现在她正享受着冒险成功后的喜悦,她说:“甘粕正彦不在,钥匙忘在了桌子上,于是来了个‘顺手牵羊’。”
她太冒险了,但梁父吟已无心去批评她的莽撞,反而用很重的语气说:“你可立大功了,这名单里有几个我认识,过去在一起工作过,有几个虽不认识却也知道,有的名字可能记忆有误。”他从制服口袋里拿出自来水笔,改了几个名字,再拿给白月朗印证。
当时太匆忙,又害怕,又找不到笔,白月朗是全凭记忆,不可能特别准确。经梁父吟一改,白月朗觉得都对了,说……看来,这些人都是哈尔滨地下党的重要人物。
梁父吟点上一支烟抽着,“是啊,我还知道,这其中的一位已经打入了伪军高层,当了中将参议,如果他被捕,损失就太大了。看来,哈尔滨那边,核心层出了叛徒。否则甘粕正彦不可能掌握这份名单。”
白月朗很焦急,说:“要救他们得快,我算了一下,距离他们动手撒网的时间不到十八个钟头。”
“是啊,”梁父吟说,“真是十万火急了。”
白月朗担心地问梁父吟:“有办法通知哈尔滨的人火速转移吗?”
“当然有。我决定马上通过交通,报告大掌柜的,只有他有办法与哈尔滨那边联络上。我这次无论如何要亲见大掌柜的。”
白月朗很惊讶,说:“原来你也没见过大掌柜的呀!我也很好奇,让你那么景仰敬重的大掌柜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反正他无处不在。”梁父吟说,“他也可能很普通,普通到你在人群中看不出他有半点出众处,譬如说那个卖老刀牌香烟的刀条脸是掌柜的,我都不会意外。”
白月朗送他出门时,梁父吟问:“你明天该去东边道了吧?”
白月朗显得很兴奋,说:“这真是天从人愿,跟着张景惠走,等于进了保险箱。”梁父吟惋惜他的特别通行证白办了。白月朗说:“不白办,有效期一年呢。”
“你替我去,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白月朗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梁父吟说:“饿虎扑羊这个成语你懂不懂?”
白月朗脸红了,说:“去你的,又没正经的。我还忘告诉你了,你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甘粕正彦盯着你呢。”
梁父吟不以为然,说:“这有啥新鲜的?他从来就没放过我,可他对我梁父吟又没奈何,世界上最棘手的就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白月朗认为这回不一样,她说:“甘粕正彦的桌子上那张图的事告诉了我,这次他是真的对你有戒心了。甘粕正彦将你和杨小蔚、钟鼎都用箭头连在了一起,还打上了问号、惊叹号。”
梁父吟说:“只要他抓不住证据,他永远只能打问号。”
白月朗怪他过于大意,她总是为他提心吊胆的。
梁父吟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不会有事,别为我担心。”
白月朗忽然说:“那天,爸爸问我,是不是要嫁人了?你说怪不怪?”
梁父吟很感兴趣,说:“女大当嫁,这也不足为怪。不知你父亲想为你择一个什么样的东床佳婿?”
白月朗故意说:“当然是有钱又有势的了。”
梁父吟却说:“这可不是你父亲的择婿标准了。我太了解你父亲了。”
白月朗好像有意透露给他,说:“有人上门来提亲,是建国大学毕业的,现在在农业部当课长,姓吕。”
梁父吟一本正经地说:“这人我知道,条件不错,我看可以。”
白月朗撅嘴说:“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替我做主?”
梁父吟说:“你当我面说出来,不就是想让我参谋参谋吗?”
白月朗急了,说:“你是不懂啊,还是装傻?你是不是以为我嫁不出去赖着你呀?”
梁父吟的心热乎乎的,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早说过了,我这人懒散、不负责任,不适合建立家庭。我决定一辈子不结婚,真的。”
白月朗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就说:“你用不着在我跟前说这些,你结不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
梁父吟已无心多说,看看表,说:“我得走了,事很急。”
9
在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甘粕正彦和岸信石斋坐在绿呢会议桌一端,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岸信石斋说:“今天是我们收网的日子,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就按方才部署的方案行动。我们请前辈甘粕先生训示。”围坐在长桌两侧的宪兵大小头子一齐鼓掌。
甘粕正彦的讲话是由远及近,他说:“在满洲有多少关东军?七十多万,我们宪兵有多少,不到一万,七十分之一。但我在天皇和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面前,我都骄傲地说,我们这支特殊部队,担负着七十万正规军一样的使命,我们支撑着半壁江山!”大家又为他鼓掌。
甘粕正彦说:“这一次,哈尔滨也将和新京一样,传出捷报,如果一切顺利,我负责为各位请功,每人晋升一级。”这一席话又博得了掌声。
甘粕正彦说:“至于失败,从不在我考虑之内,你们也不要考虑,那将是我们的共同耻辱。加油干吧,拜托了!”他向在座的军官们鞠了一躬。
与对手行动同步进行的梁父吟此时正进入警务厅大楼。他穿着笔挺的协和服,戴着协和帽,来到警务厅大楼,拾级而上。
转门前,一个穿警官制服的警佐早在等候,这时上前问:“是梁先生吗?”
梁父吟说:“是的,梁父吟。”
那警佐彬彬有礼地摆手示意,梁父吟随他进入大楼,坐电梯上楼。
上了四楼,警佐带梁父吟来到挂有副警察总监室的房门前,警佐敲了门后,里面有人说:“请进。”
梁父吟走进宽敞明亮的副总警监室,一个略有些拔顶的中年人离座,与梁父吟握手说:“幸会,我姓孙,孙德超。”
梁父吟很意外,说:“啊,你不是副警察总监吗?我怎么被你召见了?是吉是凶?”
孙德超客气地说:“我当副警察总监,就不能有朋友了吗?坐,大作家快请坐。”
梁父吟坐下,打量着房间,琢磨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孙德超说:“我读过梁先生的小说,看过你的电影,却第一次见到本人。”他回头对警佐吩咐说:“沏茶,上水果。”
警佐答应着沏水,孙德超看看表,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马上要去开总务厅每周的火曜日例会,请别拘束,我约见的朋友马上就来。”
梁父吟欠了欠身说:“你忙。”
警佐也随孙德超出去了,带严了门。
这时通向隔壁的房门开了,梁父吟扭头一看,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白浮白!
梁父吟惊得站起来,说了声“是白老师?”就再也无话了,这一切似乎意外,又像意中。这一切证实了他根据零星碎片拼凑起来的图形是真实的存在,他早已知道白浮白是自己的同志,却想不到他是上级,更绝对想不到他会是新京的“大掌柜的”。
白浮白笑吟吟地坐下说:“你不该这么开头吧?”意思是他该用新的暗语接头。
梁父吟于是说:“节气不好,流行瘟疫。”
白浮白说:“有一种特效药,叫保健汤,可防瘟疫。”
梁父吟说:“买不到啊。”
白浮白说:“上居仁堂总店去买,直接找老板。”
暗语对完,梁父吟很激动地双手抓住白浮白的手说:“真是对面不相逢啊,其实,有好几次,我和白刃都感觉到你就在我们身边,却从来没往老师身上想。这次如不是事关重大,我也不会要求见大掌柜的。”
白浮白说:“我的色彩太灰暗了,是吧?”
梁父吟说:“我不得不佩服,这种灰暗的身份是最佳保护色。是啊,甘粕正彦做梦也不会疑心到老师。”
梁父吟报告了哈尔滨地下党将面临灾难的情报。白浮白手里拿着“萨满鼓行动”要逮捕的那份名单,看了一会儿,问梁父吟:“名单能背下来了吗?”
梁父吟说:“这点记性还有。”
白浮白又让他默记一遍,便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将那张纸点燃,烧在烟灰缸里,又把纸灰倒进洗手间水池里,放水冲走。他责备梁父吟:“方才到这儿来,就不该带在身上,应当记在脑子里。”虽然很严肃但口气很温和。
梁父吟承认是自己大意了。
白浮白正式通告他:“你已经不能在新京活动了,即使没有你今天的主动求见,我也正要下达指令。甘粕正彦没动你,不是你说的查无实据,而是想顺藤摸瓜,他认为你是他的囊中物,随时可抓。据我掌握,侦破你,四家都插手了,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弘报处、关东军情报处、警务司,你成了一条大鱼了。”
梁父吟多少有点意外,更有点舍不得、放不下。梁父吟说:“让我走?我真不想离开,我并不觉得问题有这么严重。”
白浮白断然说:“不行,这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据可靠情报,你家日夜有人监视,在你家对面八楼架上了高倍望远镜,抓你是随时可能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白浮白等它响了几声,抓起耳机,又马上挂断。
少顷,电话又响,他再次挂断。
第三次响时,他接起来,低沉地说:“哦,哦,如有不测,就按第二预案,马上取消。”说罢放下耳机。
梁父吟只好问白浮白:“那我到哪去?”
白浮白只笼统地说:“去北满,到那里后,再听候分配。”
梁父吟很伤感,说:“这么说,我的作家生涯也结束了?人一转入地下,还怎么写作、发表作品?”
白浮白给他打破头楔,说:“不仅是你的作家生涯,恐怕你整个人也必须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梁父吟显得很低沉,一阵阵心灰意冷,没想到,他第一次见到新京的最高领导人,也是最后一次。
白浮白告诉他:“如果不是你要走了,这一次的见面也不会有。”
梁父吟问:“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白浮白告诉他:“今晚九点,坐亚细亚号。”说着随手递过他的各种新身份证件,放在他面前。又指示他,“你持有的特别通行证,关键时可用。”
梁父吟摆弄着陌生的国民手账,注视着上面填写的陌生名字:米满仓,觉得很好笑。他还不忘开玩笑:“这后半生挨不着饿了。”梁父吟默默地揣起证件。
白浮白说:“你必须马上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肩上担着哈尔滨的安危,通知他们转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梁父吟很奇怪,问:“为什么不用密码电报?那要迅捷得多呀!”
白浮白说:“也要发电,我不保险,那边不敢时刻开着电台,常常是无线电静默状态。”
梁父吟看看表,离开车还有几小时,他请示白浮白:“我想去见个人告告别,不知行不行?”
白浮白犀利的眼睛盯着他问:“是见白月朗吗?”
梁父吟只得点头承认,说:“我本来答应送站的,白月朗晚车去东边道。”
白浮白断然说:“不行,你尤其不能与白月朗见面。”
梁父吟没再争取,却不免神色黯然。
白浮白严厉的眼神又转换成了慈爱,他说:“在危急关头,我们没有权利儿女情长,总是后会有期,日后我愿替你解释。”
梁父吟还能再说什么呢?他站起来说:“那我回去收拾一下。”
白浮白斩钉截铁地制止他:“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就待在警察总监的办公室里,直到有人来接你去火车站。”
梁父吟只好又坐下去,这可真体会到了如坐针毡的滋味。随后白浮白走出去了,留下梁父吟呆滞地坐着。
10
岭南街28号是一个青砖门楼、黑漆双扇大门的独院建筑,门口挑着一串油纸糊的大酒篓,酒篓上贴着菱形红纸,写着很大的“酒”字。门上有一副对联,上联写的是:酿之太和,醇醇有味;下联是:酒以言德,郁郁生香。
这家酒厂是长春老字号,有名的刘家烧锅,酒味纯正、浓香扑鼻,喝一口回味绵长。在东三省名气很大,连不会喝酒的人都知道刘家烧锅的二锅头。
刘家烧锅可是个热闹地方,终日里大门敞开,有很多大胶皮轱辘车、花轱辘车进出,拉酒桶的、拉酒糟的,络绎不绝。
在刘家烧锅对面,是一些毗连的杂货铺和各种小摊,今天张云岫扮成一个卖香烟的小贩在叫卖,眼睛不离刘家烧锅转。
他发现,附近陆续出现了很多便衣,特别是有两辆胶皮轱辘车相继进了刘家烧锅。每辆车上都有几只大酒桶,坐着四五个人。
烧锅管事的迎出来,一见是生客,又没预约过,就挡驾说:“哎呀,老客,对不起了,你们买酒,得事先定,我们刘家烧锅讲信用,酒不到日子不出窖。”
马车上的人抱着鞭子,说:“请烧锅行个方便,我们是从哈尔滨大老远赶来的,也不能空车往回跑啊!”
另一辆车上的人也附和:“麻烦跟烧锅老板美言几句,怎么也得装几桶回去,别空跑一趟啊,人吃马嚼的可赔账了。”
管事的打着唉声往上房走,垂着头说:“这可作难了,我去看看,能不能匀一点给几位老客。”
那个专卖老刀牌香烟的刀条脸吆喝着出现了,他凑到张云岫身边小声说:“情形不对,看见那两挂胶皮轱辘车了吗?买酒不先定,又来了那么多人,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像是特高课的人。”
张云岫也意识到了危险,这附近的闲杂人也多起来,肯定走露风声了,他让卖老刀牌香烟的快去报告,会议得改期。
刀条脸的点点头,走了。
张云岫仍在叫卖香烟,心不在焉,只偶尔卖一盒。
刘家烧锅院里院外亮起灯,人来人往,依然热闹。卖老刀牌香烟的人转回来,小声对张云岫说:“掌柜的让取消了,已经通知下去了,只有四个人没通知到,其中有钟鼎。”正说到这,只见钟鼎乘坐的马车到了烧锅门前,他付了车资,大摇大摆地走进烧锅大门。
张云岫说:“看,钟鼎来了。”
卖老刀牌香烟的人问:“去不去劝阻他?”
张云岫却摇了摇头。
此时甘粕正彦秘密来到刘家烧锅对面的二层小楼上,甘粕正彦、岸信石斋和徐晴等人都站在窗前,每人都拿望远镜在看烧锅大院。
徐晴的望远镜头里出现了钟鼎的身影,他准时到了。
岸信石斋有点担心,问:“刘家烧锅这地方太乱了,买酒的、买酒糟的都有,鱼龙混杂,也无法分清他们究竟来了多少?”
甘粕正彦指令:“到点就行动,凡是进了烧锅院的,不分良莠,有一个抓一个,回去再慢慢甄别。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