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1〕，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2〕，献愁供恨，玉簪螺髻〔3〕。落日楼头，断鸿声里〔4〕，江南游子〔5〕。把吴钩看了〔6〕，栏干拍遍〔7〕，无人会，登临意〔8〕。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9〕？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10〕。可惜流年，忧愁风雨〔11〕，树犹如此〔12〕！倩何人唤起，红巾翠袖，揾英雄泪〔13〕？
【题解】
这是辛弃疾爱国词中的代表作之一，作于淳熙元年的秋季。作者南归十二年后，沉滞下僚，满腔牢骚，无处发泄，遂于再登赏心亭之际，眺望楚地大好河山，慷慨悲歌，唱出了高昂的壮志和激情，抒发了报国无门的愤恨和饱经折磨的痛苦。上片写景，写尽江南水天一色的壮丽风光，意境极为开阔雄奇；结以看吴钩，拍栏干，寄寓了这个江南游子登临的无尽情怀，带出下片的议论抒情。过片一起奇特：作者先从否定张季鹰归隐的议论开始，逐层深入，继而否定了许汜的求田问舍，把假设的几种退路一一否定，然后才托出感伤时局动荡，忧虑年华虚度，壮志难酬的主题。而词的结拍更妙：不说作者英雄潦倒，却以美女拭泪的想象宕开去，表达英雄孤寂无援的怀抱，风调不群。所谓“倩何人唤起”，正是没人可以唤起；不说英雄堕泪，却正是“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首词不但结构上独具匠心，而且寓豪壮于曲折委婉之中，以景写情，以典故寓意，是一篇艺术上成熟的上乘之作。
【注释】
〔1〕楚天：楚地天空。江南一带，原都是战国时楚国的疆域，故称为楚天。柳永《曲玉管》词：“立望吴河萧索，千里清秋。”〔2〕遥岑：远山。岑（cén），山小而高。远目：远眺。〔3〕玉簪螺髻：形容遥岑的秀美。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玉簪形容山势拔地而起，犹如碧玉的簪子。皮日休《缥缈峰》诗：“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螺髻，累层盘起如田螺的头髻，也是形容山势。这两句是把江南的群山比拟为梳着高髻、面带愁容的美女，所以才用“献愁供恨”的拟人语句。〔4〕落日楼头：指作者在楼上看落日。断鸿：指离群的孤雁。柳永《玉蝴蝶》词：“断鸿声里，立尽斜阳。”〔5〕江南游子：作者的自称，意指自己孤身一人来到江南，随仕宦而漂泊不定。〔6〕吴钩：春秋时吴国的一种金钩，类似弯刀。吴钩故事出《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四，言吴王阖闾（hélǘ）命作金钩，有人杀二子，以其血衅钩而成。吴王欲验其神异，作钩者呼二子名：“吴鸿、扈稽，我在于此，王不知汝之神也。”两钩飞起，着作钩者之胸。杜甫《后出塞》诗：“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李贺《南园》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看吴钩，有志在复仇雪耻的意思。〔7〕拍栏干：是情感郁闷，无处宣泄的动作。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四：“刘孟节先生概，青州寿光人。……少时多居龙兴僧舍之西轩，往往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栏干。尝有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8〕无人会，登临意：用赏心亭的典故。僧文莹《湘山野录》卷上：“金陵赏心亭，丁晋公出镇日重建也。秦淮绝致，清在轩槛，取家箧所宝《袁安卧雪图》张于亭之屏，乃唐周昉绝笔。凡经十四守，虽极爱而不敢辄觊，偶一帅遂窃去，以市画芦雁掩之。后君玉王公琪复守是郡，登亭留诗曰：‘千里秦淮在玉壶，江山清丽壮吴都。昔人已化辽天鹤，旧画难寻卧雪图。冉冉流年去京国，萧萧华发老江湖。残蝉不会登临意，又噪西风入座隅。’”会，体会，理解。〔9〕鲈鱼鲙：用张翰思归吴中家乡的典故。鲙（kài）同脍，切成薄片的鱼肉。“休说”两句，以张翰游宦不归自比。大意是：不要说起鲈鱼脍如何诱人，现在正是西风遍地，我这个张翰却有家难归。作者家在山东，秋风起也没法归去，所以用设问句。〔10〕《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问汜：‘君言豪，宁有事耶？’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求田问舍：买田置房，顾家弃国。刘郎：称刘备。唐宋人有以某郎称前代君王的，如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郎秋风客”称汉武帝为刘郎。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说许汜愧对志在天下、才气横溢的刘备。〔11〕流年：似水年华。风雨：代指天下、时局。苏轼《满庭芳》词：“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12〕《晋书·桓温传》：“温自江陵北伐，经金城，见少为琅琊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木犹如此”又作“树犹如此”，言树已经长得如此高大。这是桓温感慨年华易逝的话。〔13〕红巾翠袖：女子的装束。揾（wèn）：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