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1〕。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2〕。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3〕。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4〕？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5〕。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6〕。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7〕？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8〕。
【题解】
建康赏心亭，北宋宰相丁谓创建，在建康府城西下水门的城头上，秦淮河自东向西贯穿建康城，自西水门外入于大江。从赏心亭下望，建康城外开阔的景色一览无馀。史正志字志道，镇江丹阳人，绍兴二十一年进士。绍兴末任枢密院编修官，上《中兴要览》五篇。孝宗即位，除度支员外郎。乾道三年九月，自吏部侍郎除集英殿修撰知建康府江东安抚使兼行宫留守，又兼沿江水军制置使。史正志一生颇有志于建功立业，尤其主张恢复中原。其知建康府时，正深得宋孝宗信任。辛弃疾乾道四年、五年间任建康府通判，因登赏心亭，赋词送呈史正道。这首词是一首怀古之作。以词怀古，大约始于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词于凭吊三国英雄之馀，抒发的是一切皆空纵情享受人生的感怀，而此词却沉浸在一种感念历史兴亡、勇于承担时代重任的悲凉温婉的意境中。特别是词的下片，通过对谢安困苦支撑东晋政权等史事的回顾，表达了他对时局的忧虑，对自身处境艰危、壮志不酬的悲慨。全篇气魄雄大，风格沉郁悲壮。
【注释】
〔1〕吊古：凭吊古迹。危楼：高楼，指赏心亭，南宋的楼亭可以互称。赢得，获得，取得。斛：容器单位，十斗为一斛。闲愁千斛，夸张说法，言极度悲愁。〔2〕虎踞龙盘：指建康的地理形势如龙虎盘踞。《太平御览》卷一五六注引张勃《吴录》：“蜀主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山龙盘，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建康是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古都，是南北朝时期南方的政治中心。作者登楼远眺，不知何处是所谓的虎踞龙盘，只见满眼的历史兴亡变迁。这其实是暗示山川险要不足为恃，六代的迅速兴替，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3〕陇上：指田间丘陇。此处暗指六朝人的坟墓，陶潜《归园田居》诗有“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薪者向我言，死后无复馀”等句，可为证。松柏等高大乔木一般都种植在坟墓上，陈子昂《燕昭王》诗也有“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的句子。吹：言大风从乔木上吹过。〔4〕片帆：一只船。霜竹：指笛。喷：吹的意思。黄庭坚《念奴娇》词有题目是：“八月十七日，同诸甥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其下片结尾各句是：“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5〕却忆安石风流：却，又。安石指东晋谢安。谢安在出仕前高卧会稽东山，《晋书·谢安传》载：“谢安字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游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屡违朝旨，高卧东山。”王俭曾说：“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南齐书·王俭传》）东山：在会稽东南，谢安寓居处。东山岁晚，谢安末年。以东山代指谢安。泪落哀筝曲：用桓伊抚筝作歌，为饱受谗毁的谢安排解一事，见《晋书·桓伊传》：“伊字叔夏，……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谢安婿王国宝，专利无检行，安恶其为人，每抑制之。及孝武（孝武帝司马曜）末年，嗜酒好肉，而会稽王（司马）道子昏营（营音yōng，酗酒）尤甚，惟狎昵谄邪，于是国宝之计稍行于主相之间。而好利险诐（诐，音bì，邪僻）之徒，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饮燕，安侍坐，帝命伊吹笛……曰：‘臣于筝分乃不及笛，然自足以韵合歌管，请以筝歌。’……便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襟。……帝甚有愧色。”〔6〕儿辈功名都付与：即功名都付与儿辈。儿辈指谢安弟谢石、侄谢玄等。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坚入侵东晋，宰相谢安命谢石、谢玄率军迎敌。谢玄渡淝水进击，破前秦兵，取得大捷。捷音传来，谢安正对客围棋，词中“长日惟消棋局”即指此事。唐李远有诗句：“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见张固《幽闲鼓吹》。〔7〕宝镜：似指月。唐吕从庆《对月有感》诗：“天开悬宝镜，皓魄满栏干。”碧云将暮：傍晚景象。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碧云同彩云。杯中绿：指酒。白居易《和梦得游春诗一百韵》：“行看须间白，谁劝杯中绿？”〔8〕朝来波浪翻屋：朝来，早晨。波浪翻屋，写波浪汹涌，摧毁房屋。杜甫《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诗：“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压床。”苏轼《次韵刘景文登介亭》诗也有句：“涛江少蕴藉，高浪翻雪屋。”第1章满江红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縻如雪〔1〕。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2〕。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3〕。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4〕。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5〕？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6〕！
【题解】
这首《满江红》无题，无本事可考。元大德间广信书院刻本《稼轩长短句》中，这首词编置于同调词的第四首，而此本共收《满江红》词三十三首。广信本大致上是以作年先后为序编排的，可以肯定，这首词写作年代较早。再从词中所写的永难平息的春愁，无人可诉的乡土之恨来看，应当是作者在乾道改元之后的四五年内所作。作词时，作者的居处似乎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江，这条大江隔断了南北的往来，使作者归乡的愿望永远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想。南北朝梁朝的丘迟以书信招北魏陈伯之，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昔，抚弦登陴，岂不怆恨”等语，以艳丽的景色寄寓故国的哀思，此词的上片，看看似之！上片结句陡然转折，带起下片的乡愁，极其自然妥贴。
【注释】
〔1〕樱桃：春末结果实，红艳如点燃火光。荼縻花：藤身青茎，也是春末开花，花色白。荼縻既是攀援植物，故须用木架。王安石《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荼縻架盛开》诗：“荼縻一架最先来，夹水金沙次第栽。”“点火樱桃”两句是说，在樱桃点燃的火光照耀下，一架荼縻显得愈加洁白如雪。〔2〕龙孙：指笋。僧赞宁《笋谱·杂说》：“俗闻呼笋为龙孙。”梅尧臣《韩持国遗洛笋》诗：“龙孙春吐一尺芽，紫锦包玉离泥沙。”紫苔：紫色苔藓，苍壁：青色山崖。穿破：指竹笋破土而出。僧惠洪《冷斋夜话》卷六《僧清顺十竹林下诗》：“西湖僧清顺怡然清苦，多佳句。尝赋十竹诗云：‘城中寸土如寸金，幽轩种竹只十个。春风慎勿长儿孙，穿我阶前绿苔破。’”竹笋破土是最具有生命力的现象，象征春天的勃勃生机。“春正好见龙孙穿破”句，按词的格律应为七字，此处似乎多了一“见”字。〔3〕引雏：带领雏燕飞行。元稹《送友封二首》：“桃叶成阴燕引雏，南风吹浪飚樯高。”哺燕因引带雏燕，飞行缓慢，因说“飞力弱”。按：此二句以乳燕引雏、流莺唤友反衬作者的孤独寂寞。〔4〕问春归不肯带愁归：是问春天，为何不肯带愁同去。作者另有《祝英台令》词，肠千结：愁肠百结，是言愁绪纠结难解。康与之《满江红·杜鹃》词：“声一唤，肠千结。闽岭外，江南陌。”〔5〕古今遗恨：指有家难归之恨。这是古往今来志士仁人的共同大恨，所以叫古今遗恨。向他谁说，向什么人诉说。“他”字在这里不作代词，而当助词用。〔6〕蝴蝶梦：用《庄子·齐物论》语：“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庄周与？”庄周在梦里自身化为蝴蝶，不知自己是庄周；醒后才惊疑自己是庄周。蘧蘧然，惊疑的样子。子规：又名杜鹃鸟。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卷六八：“杜鹃一名杜宇，一名子规。……三四月间夜啼达旦，瓯越问日怨鸟，凡啼皆北向。……陶岳《零陵记》云：‘其音云，不如归去。’”这四句词化用唐崔涂《春夕》诗意：“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胡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崔诗说梦中化蝶还家，梦醒时子规啼叫三更。只要归意一萌，即使万里之遥，也可立即实现还乡梦。辛词反其说，蝴蝶哪能传达自己的千里思乡梦，子规的啼鸣一直叫到三更月尽。枕上听到它一声声劝人归去的啼鸣，却不知，我有家难归！唐是统一帝国，天涯若比邻；宋金却南北分裂，亲人不能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