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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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十八题文学艺术中的天才现象 (3)

莫扎特、舒伯特、梵·高只是不被认识,还有一些天才则为世所不容,被处死、被判刑或被流放。古希腊第一位伟大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被民众法庭处死,便发出一个预告:天才与大众是一定会发生冲突的。天才往往被时代所不容,也往往被大众所不容。19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被送上断头台,临刑前一分钟才改判为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4年。“被放逐”是天才诗人、作家常有的命运,我国的伟大诗人屈原、苏东坡等都遭到流放。即使不被帝王流放,也会被各种黑暗势力排斥得没有存身之所而流亡,这种事例很多。在西方,从荷马、但丁到易卜生、乔伊斯、贝克特等都有同样的遭遇。荷马生前到处流浪,到处讨乞,没有存身之地,但死后有7个城市争做他的故乡。中世纪的伟大诗人但丁,他的《神曲》是文艺复兴运动的伟大前奏曲,但他恰恰被佛罗伦萨所不容,两次被放逐(判决书说他属于“白党”)。放逐后他在欧洲到处流浪,过着讨乞的生活,仿佛从地面上消失,那时如果他真的消失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死于何时何地(漂泊的路线是:维罗纳,卡金蒂诺,卢尼吉亚那,马尔比诺,波希米亚,帕多瓦,最后是巴黎)。他自己如此描述漂泊的生活:

佛罗伦萨是罗马最可爱和最美丽的女儿,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在那里一直住到我的生命的中期,可是这里的市民们却随意把我放逐了,从那以后……我全心全意地想要回到那里去,以便为这颗疲惫的心找到一个宁静的处所并且结束注定的生命期限,——我几乎浪迹于整个意大利,无家可归,像个乞丐,违背自己的意志,展示着自己的伤痕,人们却往往指责这种伤痕累累的人。我的确是一条没有舵和帆的船,在大海上漂流,被贫困的暴风雨给折磨得疲惫不堪,有时也被吹到某些码头。许多人也许根据谣传认为我是另一种人——不仅蔑视我本人,而且也蔑视我已经做成的和还能做的一切。但丁:《飨宴》。第Ⅰ篇第3章。

有些天才作家不是被政府判决流放,但因为在故国受到种种攻击而不得不自我放逐即逃亡。例如生于威尼斯的大戏剧家卡尔洛·哥尔多尼(1707—1793)。他一生创作了267部剧本(其中155部为喜剧)。55岁时他因为从事喜剧改革而受围攻,愤而离开威尼斯旅居巴黎,但在法国大革命前夕被取消了薪俸,直到去世之前一天,法国议会才决定归还被剥夺的“工资”。另一位戏剧天才易卜生,也因为受到政客的攻击而无法在祖国立足,到意大利和德国漂泊26年之久。晚年病重才返回奥斯陆,1906年逝世时,挪威为他举行了国葬,可惜他已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才因为其反常规的特点被世俗社会所不容从而产生悲剧,但在这种悲剧里往往包含着一种壮剧,即天才首先不能接受社会的风气与潮流,不能容忍世俗社会那些已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历史”,因此他们要把“历史”和“现状”从自己的身上抛却出去。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两种方法,一是逃避现实社会,充当社会的边缘人与局外人,如同加缪所写的“局外人”(也译做“异乡人”)和曹雪芹笔下的“槛外人”(妙玉便是这种形象)。许多类似陶渊明的隐士、逸士也是边缘人形象。还有一条路则是自杀。王国维作为我国近代的先知型天才,他投昆明湖自杀,历来都解释为他属于被历史抛弃的悲剧,其实,这一行为语言,也包含着他把正在发生的历史从自己身上抛却出去的壮剧。他的遗嘱有“义无再辱”四字,这意味着,他是主动地把让他感到屈辱的时代潮流从自己的身心中推走。说他被时代所遗弃是对的,说他遗弃时代也是对的。当代作家薛忆沩有一精彩小说,名为《遗弃》,其主人公也包含着被社会遗弃与遗弃社会的双重内涵。天才多数都有这种双向特点。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尽管天才具有反惯性、反套式、反规范、反潮流的思维特点,但真正的天才并不是造反派,他们的思维并不是打倒、颠覆、推翻的破坏性思维。也就是说,天才的思维不是“后现代主义”式的思维。后现代主义的致命弱点是只知解构,不知建构,只有理念,没有审美,即只有破坏性、颠覆性思维。他们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脸上加上胡子,破坏这一经典形象,但这是造反,不是创造。天才不是造反派。天才是在前人已经抵达的制高点上再创造出新的高点。或者说,是在前人走到尽头的地方,即走不下去的地方开创新的生长点。这种思维方式不是否定前人,而是把握前人的全部信息,尤其是巅峰信息,然后在巅峰处发现新的潜在的再创造的可能性。

天才最感兴趣的是寻找未知数,开辟新的可能。例如我国现代作家中的鲁迅、张爱玲、高行健等都有这个特点。鲁迅是在文言小说走到尽头之后,“第一个吃螃蟹”,用白话文创造出新的小说形式。张爱玲则是在左翼革命的大题材走向高峰时她转而开掘了个体生命人性的深渊。高行健的戏剧,又是在传统戏剧形式发展到极致之后,发现可以把不可视的内心状态化为可视的舞台形式的可能性,还发现了演员可以身兼角色、演员、观众的三重身份,把戏剧变成“戏弄人生”的一种特殊形式。在绘画上,印象派在传统写实主义油画走到极为完美的程度时,引入光线,从而走出梵·高、莫奈、高更、塞尚等一群绘画天才,而高行健也在自己的水墨画引入光线,但不是印象派那种外部的物理之光,而是人内心的心相之光,从而在二度空间中又获得印象派所没有的深度。

(五)理解天才保护天才

因为天才具有反常规超逻辑的特点,因此常常被认定是疯子。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许多天才或天才的胚胎萌芽因为在言行中的怪异而被扼杀,这种现象相当普遍。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必须理性地加以区分。

有一类被认为疯子的其实是天才。这是因为他们的思维太超前、太先锋,常人跟不上而认为他们发疯。鲁迅所写的《狂人日记》,其主人公狂人其实是个天才,但他被视为疯子。中国现代文学(白话文文学)的第一个主角是天才也是疯子。他第一个看到具有数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化的巨大黑洞和巨大牙齿,这是会吃人的牙齿,这是会蚕食孩子、吞食心灵、吞食中国活力的大黑洞。他有天眼,也有天识,但他被诊断为疯子。他的思维特点,正是天才的思维特点,这就是怀疑。“从来如此便对吗?”是他对从来如此的思维模式的怀疑,是对数千年一贯制的法则的怀疑。他为世所不容,但他也把从来如此的世俗规范从自己身上抽出来,抛出去。从狂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天才除了康德所概述的原创性与典范性特点之外,还可以看到引发原创性的另一个特点,这就是思维的跳跃性。带疯狂性的跳跃,没有科学逻辑,但有潜藏于生命深处的超世俗、抛世俗、反潮流的创造逻辑,把覆盖一切的黑洞推出身外的行为逻辑。文学艺术史上的天才梵·高,他也被送入精神病院,但他也不是真狂人、真疯子。

把天才误以为疯子,这是常人、凡人的问题。这是我们这些常人、凡人需要反省的。还有另一种情况是有些天才真的是疯子真的神经质,或真的存在许多人性弱点。对此,我们则必须争取宽容的态度与保护的态度。这一点正是我今天讲述的要点与目的。几乎所有的天才都有怪癖。换句话说,天才的第一表象是怪才,而且是怪得让人难以忍受。如果我们研究100个天才,至少可以发现50种怪异性格,即半数以上是古怪人。

或热衷于玩女人,如莫泊桑;或热衷于同性恋,如王尔德;或热衷于赌博,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热衷于讲假话,如斯汤达;或热衷于写情书,如巴尔扎克;或热衷于夜游,如李白……举不胜举。远的不说,举说我国近代的着名三条辫子,辛亥革命后人人都剪辫子他们偏偏留长辫子。这三人是沈曾植、王国维、辜鸿铭,他们都是怪才,但也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天才。蔡元培的了不起,是他以博大的文化情怀,兼容并包这些辫子,既欣赏激进的革命旗手陈独秀、鲁迅等,也欣赏辜鸿铭,聘他为北京大学教授。他明白,如果一个大学,一见到怪才就打击,就容不下,这种大学只能出庸才,不能出天才。因此,天才要成为可能,除了个人的条件之外,还需要环境条件,需要许多“神瑛侍者”的保护与培育,需要许多蔡元培式的伟大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