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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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五题《双典批判》导言 (4)

“五四”高举人的旗帜,以空前的力度揭露中国标榜仁义道德的旧文化乃是吃人的文化,但是,“五四”的思想先锋忘记,自己的文化系统中却有一部高举“人”的旗帜的大书,可以作为正面的旗帜和参照系,这就是《红楼梦》。聂绀弩晚年体弱难以走动,背靠小床只读几部古代小说,正如他的《自遣》诗所说的,“自笑余生吃遗产,聊斋水浒又红楼”。罗孚编:《聂绀弩诗全编》。学林出版社,第113页。聂绀弩对《红楼梦》和《水浒传》均有许多精辟的、独到的见解,而发现“五四”这场批判“非人”、“吃人”文化,以人为主题的文化大变革却未能把《红楼梦》这部人书作为旗帜的缺陷,更是了不起的极其深刻的见解。这一见解从根本上启发了我。所以我写了“红楼四书”,把他的思想贯彻其中,期待《红楼梦》虽不能成为“五四旗帜”但能成为中国人永远的心灵旗帜。

把《红楼梦》这部人书作为“五四”的正面旗帜,这是聂绀弩的假设。被他的假设所启发,我则做了第二假设:如果五四新文化运动不是把孔夫子作为主要打击对象,而是把《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作为主要批判对象就好了。“五四”作为一个发现人的运动,包括三个层面的发现,即发现人、发现妇女与发现儿童(这是周作人的概说)。而《水浒传》恰恰是不把人当人,无论是官府还是造反者均如此。水浒英雄直接吃人肉的有王英、张青和孙二娘等,更不说官府间接“吃人”了。至于妇女,无论是“水浒”还是“三国”,她们要么是政治马戏团里的动物(如貂蝉、孙权妹妹孙尚香等),要么是被杀戮的对象(如潘金莲、潘巧云、李巧奴等),要么就是哑巴工具和武器(如扈三娘),只是打仗工具,没有语言。至于儿童,连四岁的无辜小衙内,也被李逵一斧砍成两段。

因此,如果说,《红楼梦》是真正的“人”的文化,那么,“双典”则是“非人”的文化,是人任人杀戮的文化。五四新文化的价值核心,用一公式表述是“人=人”,而在双典中,我们则看到“人≠人”的公式,公式里包括集团之外的人不是人,女子不是人,儿童不是人。五四新文化运动高举的是人的旗帜,而且还突出个人,尊重每一个体生命,是一个很伟大、很了不起的运动,它如果在树立对象与打击对象上做一转换,以曹雪芹取代尼采,即以《红楼梦》作为正面旗帜,而以双典代替孔子作为主要批判对象,那么,它同样会有震撼,而且能严格地分清中国文化的精华与糟粕,原形与伪形,其张扬的核心价值(人——个体价值)和打击的核心观念(人变成非人)都将更为明确而无可争议。

笔者做这样的假定,并不是想入非非。实际上在新文化运动展开的前夕,运动的旗手陈独秀在1916年已和康有为论辩过。在康有为看来,中国风俗人心的颓败,是“不尊孔”之故。陈独秀不同意,写了《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驳斥他。有意思的是,在驳难的文章中他却透露出一个信息,认为风俗人心败坏,莫大于淫杀,就是黄巢、张献忠之辈的淫杀。只是这种淫杀属于过去,在文明社会的今天已不再发生。他这样写道:

康先生与范书曰:“夫同此中国人,昔年风俗人心,何以不坏?今者,风俗人心,何以大坏?盖由尊孔与不尊孔故也。”是直瞽说而已!吾国民德之不隆,乃以比较欧美而言。若以古代风俗人心,善于今日,则妄言也。风俗人心之坏,莫大于淫杀。此二者古今皆不免,而古甚于今。黄巢、张献忠之惨杀,今未闻也。有稍与近似者,亦惟反对新党赞成帝制孔教之汤芗铭、龙济光、张勋、倪嗣冲而已。古之宫廷秽乱,史不绝书。防范之策,至用腐刑。此等惨无人道之事,今日尚有之乎?古之防范妇人,乃至出必蔽面,入不共食;今之朝夕晤对者,未必即乱。古之显人,往往声妓自随,清李公卿,尚公然蓄妪男宠,今皆无之。溺女蛮风,今亦渐息。此非人心风俗较厚于古乎?《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56页。原载《新青年》2卷4号。

关于世道人心,是今不如昔还是今胜于昔?暂且不论。陈独秀既然认定“风俗人心之坏,莫大于淫杀”,并认为黄巢、张献忠属于淫杀惨杀之名手(只是“今未闻”),那么,把《水浒传》中的“淫杀”作为主要批判对象,便不是奇想天开。陈独秀拒绝康有为“尊孔”的妄说可以理解,而走向另一极端把孔子作为风俗人心败坏的总根,却放过黄巢、张献忠等,则大可商榷。

聂绀弩“假设”虽然没有使用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的概念,但他作为一个热爱《资本论》(其读本至今还保存在笔者手里)、相信马克思主义的作家,实际上是信奉一个民族具有两种文化的观点(列宁提出过两种文化思想)。也就是相信,中国在自己的传统中具有最优秀的文化资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勋不可抹煞,但它对传统文化缺少真伪的分辨却是巨大的缺撼。如果当时的新文化先觉者能用“原形”与“伪形”的视角去观察传统,那么,他们一定会发现,不仅上述的中国的英雄文化和柔性文化发生了“历史的伪形”,而且中国的道德文化也发生严重的伪形。

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在先秦时期创造的道德文化是这一文化体系的“原形”,到了宋明,则有一部分发扬了原形,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都有一大部分是孔孟伦理学的发扬光大;但是也有一部分发生“假蜕变”,例如“存天理、灭人欲”观念,“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行为模式等等,就属伪形;至于后来所形成的妇女节烈观(包括立牌坊的反人性的行为)以及《二十四孝图》等愚孝行为语言,更是拙劣的变形。五四新文化运的初衷,打击的其实是伪形的孔子和伪形儒家伦理,并非孔子的原典(《论语》原形),可惜由于理论准备不足,只能笼统地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从而把儒家的原形与伪形一起扫荡。《水浒传》与《三国演义》中的英雄及枭雄们不像后来的太平天国革命,公开打击儒生,摧毁孔庙;他们倒是纷纷高举忠义的伦理旗帜,但是,其伦理文化却全面变质。无论是《水浒传》的“聚义”、“忠义”,还是《三国演义》的结义,都是“义”文化的伪形。当然,聂绀弩的假设和我的补充假设,只是假设而已。历史已翻开新的一页,我的假设也超越了“五四”,而从广阔的角度说明正在进行的“双典批判”的意义。

(五)黑暗王国与光明个例

尽管我以明确的语言进行“双典批判”,但仍然必须说明,除了肯定小说的文学成就之外,在价值观的批判中,我也并不是否定小说中一些具有人性光辉的人物与细节,可惜这种人物与细节过于稀少。就《水浒传》而言,能让人感到人性温暖的只有一个人,这就是鲁智深。他是唯一的一个;第一个道破这“唯一”二字的,是台湾大学中文系的乐蘅军教授。她在《古典小说散论》里如此论说鲁智深,很值得我们整段引用而加以细读:

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从他一出场不幸打杀郑屠,直到大闹野猪林,他一路散发着奋身忘我的热情。固然鲁智深同样不能免于杀戮,但“时常行善而不犯罪的义人,世上实在没有”(《旧约·传道书》);况且有甚于此的,他正义的赫怒,往往狙灭了罪恶(例如郑屠之死,瓦官寺之焚)。在他慷慨胸襟中,我们时感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中之卖药和送行)和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在他磊落的行止下,我们对人性生出真纯的信赖(如对智真长老总是坦认过失,如和金翠莲可以相对久处而无避忌,如梁山上见着林冲便动问“阿嫂信息”,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如李逵者所不能的),而超出一切之上的,水浒赋给梁山人物唯一的殊荣,是鲁智深那种最充分的人心。

在渭州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远去,鲁智深寻思着坐守了两个时辰;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他劝周通不要使刘太公养老送终、承祀香火的事“教他老人家失所”;在瓦官寺,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虽然饥肠如焚,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是水浒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这些琐细的动作,像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帖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这种救世的怜悯,原本是缔造梁山泊初始的动机,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义疏财”,鲁智深这隐而不显的举动,才更触动了人心。水浒其实已经把最珍惜的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每当他“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金圣叹认为鲁智深虽是上上人物,却总有一大段不及武松、李逵(《读第五才子书法》)完全是任性的评论。乐蘅军:《古典小说散论》。台北大安出版社,2004年版,第88—89页。

乐教授这段精辟精彩的论说比金圣叹高明,是她分清了鲁智深与武松、李逵的不同,这不同,不是鲁不及武、李,而是具有武松、李逵所没有的人性光辉。乐教授判断:“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这一判断不是武断,而是极有见地、极为准确的人物鉴定和小说整体把握。能给读者带给光明与温暖的人物,是“唯一”的,只有一个。我们不能全盘否定《水浒传》的人性光辉,就因为它还有鲁智深在,我们所以要态度鲜明地批判《水浒传》,就因为它太缺乏光明与温暖;在鲁智深之外,具有太浓重的黑暗、冰冷与残酷,包括主要英雄武松与李逵,也是太多令人难以容忍的凶残、冰冷与黑暗。看不到武松、李逵的黑暗,还笼统地赐予英雄的称号,这不仅仅是金圣叹的盲点,而且是《水浒传》诞生之后,一代一代无数读者的盲点。

除了有鲁智深这样的光明个例之外,《水浒传》还用无是无非、无善无恶的笔触描写了一段宋徽宗的情爱故事,无意中透露了一线人性光辉。在充满道德法庭的中国社会里,一个身居社会塔尖的皇帝也是没有自由的,他也必须挖地道去私会身为妓女的情人。如果作者暗示,这是尤物误国,也设置一个道德法庭对宋徽宗和李师师进行道德裁判,那将是大败笔。但施耐庵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如实地娓娓道来,无褒无贬。在充满血腥味的小说框架里,竟然还穿插了这样一段具有人间性情的故事,一个皇帝为了追求情爱,可以上天下地的故事。这种富有人性的情节,没有落入“欲望有罪”的逻辑中,真是精彩,恰恰是人性的光明。对于这种个例,当然应在我们的文化批判范畴之外。可惜,尊重人性和大的欲望的权利,不是“双典”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