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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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十三题当代世界精神价值创造中的天才异象 (2)

20年前,我对高行健的小说和戏剧就充满信心,也对此写过评述文字,但没想到,他还在绘画上获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至今,他已在欧洲、美洲、亚洲举行过60次以上的个人作品展览。在拙着《高行健论》中我已说过,行健的水墨画,画的不是物相,而是心相;或者说,画的不是色,而是空。他的画不是现实的摹写,而是心境的投射。他的画,不仅有绘画性,而且有文学性。所谓文学性,指的是内心的深度。要在只有黑白两色的变幻中展示内心的深度是很难的。高行健突破这一难点的关键,是在画中引入中国水墨画忽略的一种绘画语言,即光线(中国传统水墨画来自书法,只有水墨布局结构观念,没有光线概念)。而行健画的光源与西方画来自“物”不同,它来自“心”,是心相之光,不是物理之光。因此,其光是飘动不定的。行健这种“明”(光)在心里、亮在纸上的画法绝对是前人所无。西方的印象派绘画虽注意“光”,但其光源来自外(物)不是来自内(心)。印象派让绘画回到二度空间,消灭了深度(文艺复兴后的绘画受科学技术的影响,创造了焦点因而也创造了深度),行健吸收了此派“光”的艺术又自创另一种深度,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观。

近几年,高行健一面投入绘画创新,一面又进行艺术电影创作,导演制作了《侧影或影子》,进行了一次“电影诗”的试验。有意思的是,这一试验得到富有盛誉的意大利米兰艺术节的热烈肯定。2008年7月,他应邀作为嘉宾参加了盛大的米兰艺术节,该艺术节每年一度,从6月底到7月中旬,是一个文学音乐电影综合性的国际艺术节,有上百位各国着名的作家、诗人、音乐家和电影导演应邀参加盛会。今年应邀的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还有尼日利亚作家索因卡(Wole Soyinka)和圣卢西亚诗人沃尔科特(Derel Walcott),以及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美国作家维塞尔(Euie Wiesel)。高行健2001年刚获得诺贝尔奖文学奖就已经应邀出席过,这次再度邀请,由高行健本人朗诵了他的法文诗《逍遥如鸟》并专场放映了他的影片《侧影或影子》,观众反应十分热烈。该艺术节为表彰他全方位的艺术成就,向他致敬,特别颁发给他奖状。米兰艺术节给高行健颁奖的颂词如下:

对于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灵山》、《一个人的圣经》和《给我老爷买鱼竿》这些真正杰作的作者高行健来说,全能的艺术家才是唯一确切的称谓,他既在自我内心的深处探幽,又在他的故乡旷漠无垠的自然中跋涉,他丰富多重的想象,跨越东西方文化,成了我们这‘后革命’时代现实的标志。他不仅是一位作家,也是诗人、文学批评家、剧作家、画家和导演,正是米兰艺术节理想的嘉宾。他作品丰富细致的表现力和语言的感染力,以及他的学识,恰恰是我们艺术节一直热切追求和坚持的主要目标。高行健最近还投入电影创作,在他精彩的影片《侧影或影子》中,透过一个个如梦的画面,可以看到他创作的漫长旅程。米兰艺术节今天要向这位真正纯粹的思想探索的先行者致敬,并期望他对艺术创作的执着和创造力持续不断让全世界的自由精神为之感动。这也是一个大写的无限的艺术之理想。

这一颂词点破了高行健不仅是一位作家,而且也是诗人、文学批评家、剧作家、画家和导演,这种“全能艺术家”即全方位的精神存在,正是米兰艺术节追求的一种人文理想,也是高行健天才异象的重大标志。

第三,全方位艺术试验背后的哲学思考与思想成就:既有现代感,又冲破“现代性”教条。通过文学艺术语言表达,实现了对三大时髦思潮的超越,成为另类思想家的先锋。

2001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欢迎高行健的演讲会上就说过,我对高行健的敬佩是从“他很有思想”开始的,他的思想既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没有主义》、《论创作》等理论形态的文章中体现出来,又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他的每一部作品,哪怕是一部小戏,都蕴涵着丰富的思想。世上有两种思想家,一种是诉诸哲学概念与哲学框架的思想家,这是从柏拉图到康德的一类哲学家;另一类则是在文学作品中蕴涵着巨大思想深度的思想家,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便是这类思想家。高行健属于后者,他的思想蕴涵于意象、形象和语际关系中,其形态不是抽象的思辨,而是在创作美学导引下的具象的表述。可以说,高行健已为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提供了一个精彩的创作美学系统,这一系统包括文学观、戏剧观、绘画观、电影观,也包括他自身丰富的创作经验,那么可以提问:高行健创作美学背后有没有世界观?我想代之回答说:没有。高行健的创作美学,其特点恰恰是“没有主义”,没有意识形态,没有哲学框架。

他的美学是不依附任何哲学框架的独立存在,因此,他不预计绝对真理和先验世界观。他只求认识世界(主要是指认识人的生存环境与生存条件)并不解说世界,更不叩问世界本体和终极究竟;这一意思倘若用习惯性的哲学语言表述,便是认识论大于本体论。在高行健的美学系统中,主客体常常融合为一,其认识手段与方式也完全不同于通常的哲学家,即不通过逻辑和思辨去认识世界,而是通过直觉、直观与感受去靠近和把握活生生的世界,尤其是活生生的人的存在。所以不能说这是世界观和意识形态。如果有人硬要问高行健在没有主义中是否也有某种主义(2005年法国普罗旺斯大学的高行健学术讨论会上曾有这样的提问),那么,我们也不得不回答,这种所谓“主义”,只是怀疑。高行健常把怀疑作为创作动力。他怀疑老套老格式,怀疑老问题老理念,甚至怀疑人性是否可以改造及世界是否可以改造,人类社会的未来是否可知,其发展规律是否可以把握。我把这种怀疑视为怀疑精神但不称做怀疑主义,因为这不是一种固定的意识形态原则。

高行健认识世界的独特方式和独特态度,使他超越了历史学,超越了政治家预言,也超越了道德判断;因此,他的思想便超越了当今世界还在流行的三种大思潮:

(1)超越了20世纪业已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泛马克思主义思潮。这一思潮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进步”、“乌托邦理想”为核心内容。高行健跳出这一思潮,所以强调文学艺术不应以批判社会和改变历史为出发点,仅以见证人性(包括见证人的生存环境)和见证历史为使命。

(2)超越了西方老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关于人的认识,扬弃文艺复兴以来那种把人理想化、浪漫化的思潮,不再把人视为大写的人,而是视为脆弱的个人。他一再说明,如果不落实到“个人”,所谓人道主义和人文理想就会变成一句空话。这种思想体现在文学艺术上,便是不满足于老人道主义关于人的解说,便是深入到人自我内心阴暗的一面,在“观世界”时特别注意“观自我”,特别正视人内心那个最难冲破的自我的地狱。话剧《逃亡》和《生死界》、《周末四重奏》等一系列戏剧,充分显示,高行健早已告别老人文主义思潮,远离老人道主义的理念。

(3)超越了当代时髦的“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思潮。高行健的作品具有现代感与先锋性,但他从不把“现代性”作为一种价值观与教条。他在《没有主义》一书中指出,作为价值尺度的“现代性”实际上是一种新意识形态,其核心内容是“颠覆”二字,即颠覆传统与颠覆前人艺术成就。“后现代主义”则把“现代性”极端化,用“造反”代替建设,用解构代替建构,用观念代替审美,用批判代替艺术。高行健指出这是一种发端于尼采的时代症,他的《另一种美学》对此做出了极为深刻的批判。正是对后现代主义思潮具有清醒的认识,因此,高行健在不断试验、不断创新的时候,对于过去的文化艺术传统,从未简单否定,更不当造反派。他只是用另一种眼光审视传统,理解前人抵达的制高点,然后寻找潜藏的机制和再创造的可能性。即不是从外部去颠覆去另起炉灶去给艺术重新命名,而是从内部开掘新的生长点与发展点。高行健创作美学中所表明的这些思想极为深刻和宝贵,他倒是真正提供了一种文学艺术创造的“新方向”。

高行健今年70岁,实际创造的时间只有30年,但在30年中,他却做了这么多充满灵魂活力的大事。人的一生很短,能完成其中一件事就不简单,能在戏剧上创造出几个戏或在绘画上有些革新就不简单,而高行健却在如此诸多领域中同时做了这么多大事,而且完成得如此辉煌,这不能不说是了不起,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天才异象。今天,我们能面对这种异象、讨论这种异象,说明我们还没有远离真,远离美,说明还有真爱文学艺术的心灵在。我以上的概说,作为心灵的礼物,赠给行健兄,也献给参加庆祝会的朋友们。

2009年12月31日于美国科罗拉多

第五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