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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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十四题论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 (9)

有些人物形象,例如阿Q,恐怕任何阶级都不愿意承认它是自己的政治理想的象征。但是,《阿Q正传》作为艺术作品,它具有多种价值,包括具有巨大的社会批判价值(包括政治价值)、社会认识价值和巨大的审美价值,却是毋庸置疑的。阿Q这个人物形象本身,谈不上什么政治价值。然而,作为一个典型形象,它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人们可以从阿Q身上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悲剧美和喜剧美,甚至可以对阿Q形象不断地进行审美观照和审美再创造。人们为什么在政治上厌恶阿Q主义,不承认阿Q与自己政治理想有任何联系,而喜欢阿Q这个典型形象呢?这就因为,在实际上,人们是把政治理想与审美理想分开的。阿Q,这个头上长着癞疮疤的未庄农民,经过鲁迅生花之笔的描绘,已成了一种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审美对象。

与阿Q的情况相反,有些人物形象,后来发展成人们的政治理想。例如《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发展成人们的施行仁政的贤君理想,诸葛亮发展成人们的施行仁政的贤相的理想,而关羽则发展成忠于君主、忠义仁勇兼而有之的贤臣的理想。这三个人物形象都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但是后人喜欢他们,主要的还不是他们身上体现了人们的审美理想,而是因为他们体现了某些政治理想。关羽在《三国演义》中开始还是人(英雄的人),还带有人的局限性,例如他和张飞、刘备三人一起战吕布还是无法取胜;后来就变成神了,他在战场上一出现几乎无须打仗,就可以取下敌人的头颅。但是,刘备、诸葛亮、关羽,都不能算是艺术审美理想,这几个典型,也不能说是具备最高美学意义的典型。所以,鲁迅说刘备仁厚得“近伪”,而诸葛亮神机妙算得“近妖”。鲁迅不是从政治理想的角度,而是从审美理想的角度去观察这些人物形象的。

我所尊敬的聂绀弩老先生在分析关羽与诸葛亮的形象时,就把美学理想与道德理想、政治理想视为同一的东西,我与他的想法不同。聂绀弩老先生承认《三国演义》把关羽写成“神”,把诸葛亮写成“近妖”,但认为好就好在这里。对于关羽,他说:“关羽不是人,是神。而且历代加封,直封到‘立地成佛’,成为人与神的极致。他降汉不降曹、秉烛达旦、千里走单骑、五关斩六将、古城斩蔡阳,后来又在华容道义释曹操。他忠于故主,因战败降敌而效曹,一知故主消息,便不辞千里万里往投。这是忠的一种新形式。这和后来放走曹操是‘义’的一种新形式一样,都是以奇特的方式完成的。”关羽不仅忠、义达到极致,而且他还不怕疼,刮骨疗毒时还在下棋。他本来三战吕布不下,后来却在斩颜良、文丑时变得天下无敌。聂绀弩老先生在谈到诸葛亮时,这样分析:“诸葛亮本是一生唯谨慎,是鞠躬尽瘁的人物。

这不能满足作者的要求,除此之外,作者还需要一个祭东风、草船借箭、三气周瑜、智料华容道、巧摆八阵图、识魏延反骨、智取成都、骂死王朗、空城计、七星灯、死了还以木偶退兵、锦囊杀魏延的诸葛亮。它也就把他写成这样了。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说‘《三国演义》状诸葛多智近妖’正是如此。不是有人谓信徒宣传耶稣一个饼可以吃饱多少人为妄吗?如果这使徒是去宣传科学,他如是说,当然是妄。但他是宣传宗教、宣传教主的神通,那就越妄越好,吃饱的人越多越好。越多听的人越信,因为听者心里早就希望有这样一个教主。不是饿吗?不是没有东西吃、吃也不容易吃饱吗?现在有人能用一个饼吃饱许多人,这世界将有什么改变啊?赶快收拾铺盖跟他走吧!像甄士隐、柳湘莲跟一僧一道那样去吧!我觉得《三国演义》写诸葛近妖,不算失败,或者反算成功。鲁迅先生本来就未言其成败。”聂绀弩:《且说〈三国演义〉》。《文史知识》1984年第3期。

聂绀弩在这里精彩讲述的关羽、诸葛亮,都是一种理想范式。关羽是“忠”和“义”的理想范式,诸葛亮是“智”的理想范式,其理想范式又发展到极端,即“神’的范式。这种理想范式作为读者的道德理想范式、智慧理想范式,是无可非议的。这种道德理想和智慧理想发展到绝对完善、绝对完美的程度,便接近信仰,接近上帝,所以我国有些地方把关羽奉到“神”的地位,称为“关帝爷”,世世代代加以膜拜。信仰是高度理性的东西,它具有单一而伟大的品格,但不具备感性的丰富的内容,也不带人的真实情感。它是至高无上的。因此,神、上帝不能成为人的审美理想。鲁迅说诸葛亮近妖,是带贬意的,因为鲁迅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诸葛亮这个人物形象的。在我国,非文学领域中的孔子也可以成为一种道德范式。关羽、诸葛亮,绝对地合道德目的,合理智目的,是功利关系的直接表现,他们都带有很高的伦理价值,但我们不能把他们视为审美理想,就像不能把孔子视为审美理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