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1)
9047400000025

第25章 幽弦(2)

不久到了梅雨的天气,天空里终日含愁凝泪,雨声时起时歇。四围的空气,异常沉闷,免不得又惹起了无聊和烦恼之感。下午肖玉冒雨而来谈,她说到组织家庭以后的生活,很觉得黯淡。她说:“结婚的意趣,不过平平如是。”我看了她这种颓唐的神气,一再细思量,也觉得没意思,但当时还能鼓勇的劝慰她道:“我们尽非太土,结婚亦犹人情,既已作到这里,也只得强自振作。其实因事业的成就而独身,固然是哄动一时,但精神的单调和干枯,也未尝不是滋苦;况且天下事只在有心人去作,便是结婚后也未尝不可有所作为,只要不贪目前逸乐,不作衣架饭囊,便足以自慰了。又何必为了不可捉摸的虚誉浮荣而自苦呢。”肖玉经我一番的解释,仍然不能去愁。后来她又说道:“你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得多,我现在已经萎靡不振,也只好随他去……将来小孩子出世,牵挂更多了,还谈得到社会事业吗?”琼芳!你看了这一段话作何感想?

老实说来,这种回顾前尘,厌烦现在,和恐惧将来的心理,又何止肖玉如此。便是沁芝,总算一切比较看得开了,而实在如何?当时孩子时的梦想那不必去说它,就说才出学校时我的抱负又是怎样?什么为人类而牺牲咧,种种的大愿望,而今仍就只是愿望罢了!每逢看见历史上的伟大者,曾经因为极虔诚的膜拜而流泪。记得春天时印度的大诗人来到中国,我曾瞻仰过他的丰采,他那光亮静默的眼神,好象包罗尽宇宙万象,那如净水般的思想和意兴,能抉示人们以至大至洁的人性。当我静听他的妙论时,竟至流泪了!我为崇拜他而流泪,我更为自惭渺小而流泪!

上星期接到宗的来信,她知道我心绪的不宁,曾劝我不必为世俗之毁誉而动心。我得到她的信,实在觉得她比我们的意兴都强,你说是不是?

最奇怪的,我近来对处女时的幽趣十分留恋。琼芳!你应当还记得,那青而微带焦黄的秋草遍地的秋天。在一个绝早的秋晨,那时候约略只有六点钟,天上虽然已射出阳光,但凉风拂面,已深含秋气。我同你鼓着兴,往公园那条路去。到园里时,正听见一阵风扫残叶的刷刷声,鸟儿已从梦里惊醒,对着朝旭,用尖利的小嘴,剔它们零乱的毛羽,鹊儿约着同伴向四外去觅食。那时园里只有我们,还有的便是打扫甬路的夫役,和店铺的伙计,在整理桌椅和一切的器皿。我们来到假山石旁,你找了一块很洁白的石头坐下,我只斜卧在你旁边的青草地上。你曾笑我狂放,但是这诗情画意的生活,今后只有在梦魂中仿佛到罢了。狂放的我也只有在你的印象中偶一现露罢了!

曾记得前天夜里,绍青赴友人的约。我独处冷寞的幽斋里,而天上都有好月色,光华皎洁。

我拧灭了灯坐在对窗的沙发上,只见雪白的窗幕上,花影参横,由不得走到窗前细看,原来院子里小山石上的瘦劲黄花,已经盛开,白石地上满射银光,仰望天空,星疏光静,隔墙柳梢迎风摇曳,泻影地上,又仿佛银浪起伏。我赏玩了半响,忽然想到数年前的一个春天,和你同宗旅行东洋的时候。在一天夜里,正是由坐船到广岛去那天晚上,我们黄昏时上的船。

上船不久,就看见很圆满的月球,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冉冉上升,升到中天时,清光璀璨,照着冷碧的海水,宜觉清隽逼人。星辉点点,和岸上电灯争映海面,每逢浪动波涌,便见金花千万,闪烁海上。十点钟以后,同船的人,都已睡了,四境只有潺的流水声,时敲船舷。一种冷幽之境,如将我们从搅扰的尘寰中,提到玄秘冷漠的孤岛上。那时我们凭栏无言,默然对月,将一切都托付云天碧海了。直到船要启碇,才回到房舱里去。而一念到当时意兴,出尘洒脱,谁想到回来以后,依然碌碌困人,束缚转深。唉!琼芳!月儿年年如是,人事变迁靡定,当夜怅触往事,凄楚如何?

琼芳!我唯留恋往事过深,益觉眼前之局,味同嚼蜡。这胜利后的情形何甚深说——数月来的生趣,依然是强自为欢,人们骂我怪僻,我唯有低头默认而已!

今年五月的时候,文琪从她的家乡来。我们见面,只是彼此互相默视,仿佛千言万语都不足诉别后的心曲,只有眸子一双,可抉示心头的幽秘。文琪自然可以自傲,她到现在,还是保持她处女的生活。她对于我们仿佛有些异样,但是,琼芳!你知道人间的虫子,终久躲不过人间的桎梏呢!我想你也必很愿意知道她的近状吧?

文琪和我们别后,她不是随她的父亲回到故乡吗?起初她颇清闲,她家住在四面环水的村子里,不但早晚的天然美景,足以洗涤心头尘雾,并且她又买了许多佛经,每天研经伴母,教导弟妹,真有超然世外之趣。谁知过了半年,乡里的人,渐渐传说她的学识很好,一定要请她到城里,担任第一女子小学的校长。她以众人的强逼,只得抛了她逍遥自在的灵的生活,而变为机械的忙碌的生活了。她前一个月曾有信给我说:——“沁芝:意外书至,喜有空谷足音之慨。所寄诗章,反复读之,旧情并感,又是一番怅惘。琪近少所作,有时兴动,只为小学生编些童歌耳。盖时间限人,琐事复繁,同僚中又无足道者,此种状况,只有忙人自解。甚矣!不自然之工作逼人,尚何术计及自修,较吾友之闭户读书,诚不可同日语也。憾何如之!……”

琼芳!你只要看了她这一段话,应该能回忆到当初我们在北京那种忙碌的印象了,不过有时因为忙,可以减去多少无聊的感喟呢!

这些话还没有述说尽文琪最近的状况呢。你知道绍青的朋友常君吗?这个人确是一个很有学识而热诚的人,他今约略三十多岁吧——并没有胡须,面貌很平善,态度也极雍容大方,不过他还不曾结婚——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很以为奇。中国本是早婚主义的国家,那有三十几岁的人不曾结婚?这话果然不错,这常君在二十岁上已经结过婚了,不过他的妻子已不幸前三四年死了,他不曾续弦罢了。他同绍青很好,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有一次文琪寄给我一张照片,恰巧被常君看见,我们不知不觉间便谈到文琪的生平和学识,常君听了很赞许她,便要求我们介绍和文琪作朋友。当时我想了想,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立刻写信给文琪。不过你应知道文琪绝不是一个很痛快的人,并且她又是一向服从家庭的,这事的能成与否,我们不过试作而已。后来我们托人向他父亲说明,不想她父亲倒很赞许这位常君,文琪方面自然容易为力了。后来文琪又带了她的学生,到我们那里参观教育,又得与常君会面的机会。

常君本是一个博学善词的学者,文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他们两星期中的接触,两方渐渐了解,不过文琪的态度仍是躇踌不绝,其最大的原因说来惭愧,恐怕还是因为我们呢!前几天她有一封信来说:——“沁芝!音问久疏,不太隔绝吗?你最后的信,久已放在我信债箱里,想写终未写,实因事忙,而且思想又太单调了。你为什么也默尔无声呢?我知道你们进了家庭,自有一番琐事烦人。肖玉来信说:‘想起从前校中情境,不想有现在。’真是增无穷之感,觉得人生太平淡了,但是新得一句话说:‘摇摇篮的手摇动天下’,谨以移赠你们吧!

夏间在南京开教育会,几位朋友曾谈起:‘现在我国的女子教育,是大失败了。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入家庭,既不善管理家庭琐事,又无力兼顾社会事业,这班人简直是高等游民。’你以为这话怎样?女子进了家庭,不作社会事业,究竟有没有受高等教育的必要?——兴笔所及,不觉写下许多。你或者不愿看这些干燥无味的话,但已写了,姑且寄给你吧!

也何妨研究研究?我很愿听你们进了家庭的报告!

还有一句话,我定要报告你和肖玉等,就是我们从前的同级级友,都预料我们的结局不过尔尔——我们岂甘心认承?我想我们豪气犹存,还是向前努力吧。我们应怎样图进取?怎样预定我们的前途呢?我甚望你有以告我,并有以指导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