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1)
9047400000043

第43章 秦教授的失败(2)

下午的斜阳余晖,正射在一座楼角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窗户前面,追风摇摆的柳梢,正拂在他的肩上。他向天空凝望了些时,便回头对他身旁站着的一个中年妇人道:“成儿的婚事,我已替他打算了。他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况且女家那边也屡次来信催促,还是快点办了吧!……我已写信喊他回来,大约明上午可以到家……这孩子近来渐渐不服我调度。他在外面什么演说啦,开会啦,闹得十分热闹,说不定将来还要闹到我的头上——现在一般年轻人,动不动就要闹家庭革命,他又到外国,染了些洋气。”说到这溜,不住摇着头叹气。那中年妇人哼了一声道:“我看成儿倒是好的,只恨你这作父亲的没好模样,就是家庭革命,也算报应呢!”

那个中年男子,立刻沉下脸来,击着桌子怒狠狠地道:“我有什么没道理?我晓得你们的心,你们别作梦吧!”

“哼!也不晓得谁作梦呢?你自己作的事情哪一件是对得起人的!总算我老子娘没眼睛,把我嫁给你这个骗子。你娶姨娘,就不对了;又把人家好好的女儿骗了来,说你的老婆死了,亏你说得出来。我到你们家,须不曾亏你一丝半毫,我老子娘留给我的房子和银钱,不是我说句狂话,便坐着吃用一辈子也够了。你想尽法子骗了我的去,又娶两三个小老婆。哼,世界上就是你们男人是王,我们作女人的应当永沉地狱,对不对?”这妇人说罢,便放声痛哭了。这男子只是冷笑着,悄悄走到里间屋里去,打开烟灯,呜呜地过他的烟瘾。别人的悲苦,绝不能感动他冷酷利己的心肠呢!

秦教授昨夜和元生分别后,竟夜转侧,不曾好睡。第二天早晨就乘火车回天津。当他才进家门的时候,看见他的娘两眼红肿,因悄问女佣人道:“太太又和谁怄气了?”那女佣人轻轻地道:“太太和老爷,昨天晚上吵了一晚上的嘴,太太气得饭都不曾吃,……这会子还在伤心呢!”

秦教授听了,不觉一阵心酸,含泪见过他的母亲,便到他父亲的书房去。只见他父亲正伏在桌上,不知写什么呢。见他进来,冷冷地道:“你回来了,坐下吧!”秦教授便坐在下边的椅子上。正待开口,忽听见他父亲很沉重的声音道:“成儿,作父亲的人煞不容易呢!把你们从小培养到大学毕业了,又要想着替你们成家。你们不但不知道作父亲的辛苦艰难,动不动就闹什么家庭革命!”说着自己觉得伤心,竟落下泪来。

秦教授也不觉叹了一口气道:“父亲的恩惠,我们自然感激,但是……”底下的话,似乎艰难接下去,只是默默地望着他的父亲。歇了半晌,他父亲又说道:“我这次叫你回来,就是为了你的婚事。我只有几个条件,你若能照办,自然是不成问题,不然我便一概不管,你从此以后也不必见我的面!……你们现在的青年,思想新,主义新,我是看不惯的!”

秦教授一壁听他父亲说,一壁将那条件拿过来看了一遍,沉吟半晌道:“有几条都可以照办,只是合居问题,还要商量;现在父亲有两三个家,若是合居,我们到底住在哪一边为是,莫非一个月换一个地方吗?”他父亲正要说话,只听他母亲道:

“成儿,你正经另外住去吧!我们这里已经吵不清了,还要叫你的妻子跟在里头受气。我原是个倒运的了,莫非凡是女人,都要让她受这种龌龊气吗?”

秦教授知道他母亲是和父亲怄气的话,自己不好说什么,但是眼看着这种骚搅,真觉灰心丧志。想到在外国的时候,有一次和朋友们在莱茵河畔,对着迢迢碧水,是何等的志气雄壮;梦想回国后的努力的成功,又是何等的有望,而今如何?第一次走进家门,便受了不可救治的创痕,现在的溃烂,又日甚一日。

唉!一切都失败了呵!

秦教授越想越悲凄,拿着那条件只是呆呆出神,忽听他父亲道:“怎么样呵!”秦教授因道:“除了合居不能以外,还有一条也该商量……”

“哼!我早就知道你未必肯听我的话,老实和你说吧!是便是,不是我一概不管,没什么可以商量的。”

“父亲不必发怒,如果是可能的,我没有不奉命的,但这实在困难……”

“是呵!我早告诉过你,我的主张是一丝没有通融的。是便是,不是我一概不管,别的话不用多说!”

“父亲既这么专横,只有任父亲不管了!”

“哈!畜生!我怎么专横!我告诉你吧!我早就知道你的存心了。你早不当我是父亲了,居然跑到讲演会里,骂起我来,什么娶小老婆,吸大烟,……畜生!你连‘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一句话,都不曾明白,还读什么书呵!你给我滚出去,我养活大了你,连一点功劳都没有!……”

秦教授道:“父亲有什么话只管说,为什么狠狠地骂人?”

“我骂不得你吗?畜生!你立刻给我滚出去!”

“我情愿死,也不能忍受这种无理的欺辱了!好好的家庭,被你弄得这种样子,中国的衰弱,还不是因为没有好家庭吗?”

“好!好!你居然骂起我来,畜生!我能生你,我也能打死你!”说着直奔到秦教授的面前。他的母亲忙拦在中间,含泪道:

“你息息气吧,闹得多不像样?”

“我没有作错事情,你不能无故骂我打我,……老实说吧!

我现在决不能再忍了!我为了一个不体面的家庭,使我在社会上失了信用。当我劝人不要吃大烟的时候,为了你,我不免要心里惭愧。那些人背后的议论,我只装不听见,不过为了你是我的父亲……”

“我不要你这不肖的儿子,你立刻给我离开这里!”

“走就走!这种的家庭,我早就没有留恋,情愿作一个没有家庭的游荡者,不愿在这龌龊的家庭里受罪!”说完,又回头对他娘望了望,提起才提回来的皮包,愤愤地走了。他的母亲跟了他出来,拉着秦教授的手流泪道:“成儿,你不必气恼,你父亲固然是没理,但是你这样走了,我怎么放心得下!唉!……你今天既和他闹了这一场,立刻再回来,自然又得怄气,你不如暂且在北京躲躲,但你不要自己苦恼,努力作你自己的事业!

……”

秦教授看了他母亲凄苦的面容,不觉滴下泪来哽咽道:“娘回去吧!自己保重,也不要为我和父亲怄气。等一两个月,我便想法子接你老人家到北京去。”

秦教授提着皮包,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只见丽日横空,照在红色的洋房上闪闪发光。枯柳干藤虽是一叶不着,而一种迎风独立的劲节,正仿佛他现在的处境。虽然因他父亲不仁不义,使他一切梦想的快乐失败了;而他只有忍耐着,慢慢地忍耐着;仿佛这些枯柳干藤,谨候阳春之来临,它们便可以发荣滋长,以畅其生趣了。……秦教授想到这里,仍怡然自得地回到北京,作他的教授和改造社的事业去了。那溃烂的家庭,他只有消极地放弃了……第1章“作甚么?”

四马路上来往的行人真多呵!路两旁店铺里的电灯,大的小的,闪烁着好似万颗明星,强烈的光芒射得我的眼睛酸了!我坐在车上,闭紧眼睛,避开这刺目的光线,但是隆隆的电车声,呼呼的汽车声,人们嘻笑声,车夫喝道声,嘈嘈杂杂,益觉得明显地打入我的耳壳里,我的心里真要应接不暇了。

明亮的大街,很快地过去了;大店铺也渐渐稀少了,逼射眼球的强光也渐渐黯淡了;我的眼皮也就睁开,但是万道金蛇似的光线,还似乎仍在眼前,惝恍迷离,眼睛所接触的事事物物,都模糊辨不清;只是来往不绝的人影,和穿梭般从我面前经过,留些微弱的印象罢了。

乱哄哄的声音,惹得我十分的烦躁,正想把耳朵掩上,忽从路旁黑暗的胡同口,发出一种细弱而带凄惨的调笑声音道:“呦!

你好惬意呵!我们一道白相吧!”这奇异似笑似哭的声音,禁不住引诱我回头看看,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女子,满身穿着湖色衣裤,脸上抹着很厚的脂粉,勉强掩住悲哀和惧怕的笑谑声,拉住一个身穿短衣的男人,轻薄的调谑,那个男子起先挺着胸膛走着,这时忽被她拉住,回过头对她望了一望,恶狠狠地喝道:“作甚么?”

那个女子怔了一怔,忽低下头去,似乎在那里挥弹眼泪……“哼!”一声严厉冷刻,含着无限的惨毒的表示,从站在那女子身左边一个黑胖的妇人喉咙里发出来,我的寒毛管不知不觉竖了起来,好似被刺骨的冷风吹着一样的。我仔细地看看那个妇人,只见她两只凶恶寡恩的大眼,睁得圆圆地,两颊上的横肉真好似恶魔的丑相,那女子更是吓得身体发抖,声音呜咽着,对着那些过路的男子,老的,少的,中年的,她含着眼泪轻薄地巧笑着,“这里白相吧……这里白相吧!”

一个个男人,到了她面前,有的好似遇到魔鬼,低头急急地走过去了。有几个且戏谑着,骂詈着,也扬长的过去了。

我坐着车子,车夫不稍逗留,很快的便离开这个地方,走得很远了。我回过头来,还仿佛听见她在那里对着过路的男人轻薄(地)笑着说“这里白相吧!”和那些男子很恶地回答说:“作甚么?”

这实在是应该问的一句话,因为没有人注意她究竟是作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