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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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咪咪的眼睛

台湾的《联合文学》杂志,开辟过《阅读女人》专栏。编者说:“文章的感性,如同女人的慧黠和多情”。

对写了许多情诗的诗人余光中来说,他写作时阅读了大量的女人,并得到众多女人的滋润,正如傅孟丽所说:

余光中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几乎都是女性。女性的温柔,母性的宠爱,影响他至巨。婚前他有母亲,婚后有妻子,然后是四个女儿,八条小辫飞舞。母亲去世后,岳母又搬来和他们同住。他身边的女人都爱他,宠他,敬他,让他,一切以他为中心。

余光中阅读得最多最仔细的女人,是他初恋的情人后成为永远的新娘的范我存。

范我存是余光中的远房表妹,常州人。在范我存的一位姨妈家中两人初次见面时,余光中对这位江南表妹的印象是像一朵瘦弱的水仙,楚楚可怜讨人喜欢,气质高雅而有魅力。那年余光中只有17岁,范我存14岁,再加一层远亲关系,余光中当时还不敢有非份之想。范我存后来回忆说:刚认识这位表哥时,他曾把自己写的一篇小说给我看,内容是一个中学生暗恋女同学的纯洁的爱,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的经验。

开始时,两家的大人都不愿意这对少男少女如胶似漆粘在一起。范家不太欣赏余光中的书呆子气,而余家则认为这位表妹体质欠佳。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对情窦初开的大三学生及因肺病休学在家闲居的高中女生来说,两人的接触难免在交会时互放出爱慕的光亮。他们有共同的话题,一谈起文学、绘画、音乐,兴致勃勃以至忘了吃饭。他们还成双成对出入电影院。当时还未普及摩托车,只好骑着老式自行车在淡水河边踏青,到永和的青翠竹林中絮语。余光中每篇变成铅字的作品,在见报前范我存是第一位欣赏者。这位表妹多才多艺,对西洋现代画特别是梵谷的作品,有丰富的知识,这填补了余光中艺术生活的空白。余光中一直认为,范我存了解自己,对文艺敏感而有品位,这便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

1965年,余光中在国外写的一篇游记中,这样描述这位皮肤白皙、五官清丽的表妹:

一朵瘦瘦的水仙,袅娜飘逸,羞涩而闪烁,苍白而瘦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文学与爱情,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我走来……而范我存对这位理平头、穿麻布制服,看起来有点道貌岸然又有点害羞的表哥,其印象是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就在文坛崭露头角。她感到这位表哥内涵丰富,说起话来有幽默感,和他一起生活,一定有情趣并稳妥可靠。他们因战乱在四川分别生活了七年,以至交流时,为了增强亲切感,均用流利的四川方言交谈。就是以后到了台湾,四川话仍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余光中后来深情回忆起邮票和车票,如何成为他们爱情频率的象征:

一个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台北车站,蓝色长巴士已经曳烟待发。不能吻别,她只能说,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于是隔着车窗,隔着一幅透明的莫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种在他的意象里,他被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诗人皆浪漫,余光中更不例外。当坠入爱河不能自拔时,他曾用一把小刀,在自己院子里的枫树干上,刻下“YLM”三个英文字首,Y代表余本人,L代表情爱,M是范我存。

读余光中的诗和散文,总会看到咪咪、宓宓的名字,这均是范我存的代称。余光中从年轻时到垂暮之年,一直称自己的妻子为咪咪。笔者有一次和他在香港开会时,余就当着我的面这样称呼她,以至他的学生也受到感染,如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院长钟玲,也用“咪咪”称呼余的妻子。

下面是余光中写于1954年秋天的《咪咪的眼睛》:

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轻捷地拍着细长的睫毛,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近,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

但它们最爱飞来我脸上,默默脉脉地盘旋着下降,在我的脸上久久地栖息,不时扑一扑纤纤的柔羽。

直到我吻着了我的咪咪,它们才合拢飞倦的双翼,不再去空中飞,飞,飞,只静静地,静静地睡在窝里。

余光中可说是深得“神在两目,情在笑容”,“眼为心苗,目传心声”的奥秘,因而他在描写女朋友的肖像时,最重视人物眼睛的刻画,不像有些人专在樱桃小嘴或瀑布般的头发上做文章。而写眼睛,他只着重写情人一双睫毛的纤纤柔羽,便将里面所蕴藏着的缠绵的话语,多少柔情和多少幻梦表现得淋漓尽致。至于“咪咪”的名字,比其他命名更能表现范我存娇美温存,更能使人想见她与“我”说情话时假怒佯嗔的妖媚的情态。这种软性的爱情小品,是余光中热恋时的结晶。

余光中对咪咪的眼睛一往情深。这位缠绵的情人乃是他的一位文学助手,余光中1955年翻译《梵谷传》,全文30多万字均由这位表妹抄写。那时还没有电脑,抄起来该多费劲。但范我存把抄文稿当作写情书,故她不但不觉得累,反而感到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了一件事而十分开心。

到了结婚时,为了避开铺张浪费和恶作剧式的闹洞房,余光中的婚礼选择在台北市新生南路的卫理公会举行。1956年9月2日,成了这对夫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好日子。婚礼气氛热烈而隆重,著名作家梁实秋、《文学杂志》主编夏济安均到会祝贺。

婚前娇柔羞涩的范我存,婚后成了一窝雌白鼠的妈妈。她已经向雷诺瓦画中的女人看齐了。余光中事后回忆说:“她帮我摒挡出一片天地,让我在后方从容写作,我真的很感谢她。”婚后忙于写作和备课,天天关在书房的余光中几乎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好像天塌下来都要范我存这位主妇承担。刚开始时她无法适应新郎的不理睬,后来觉得他的创作进入了“无我之境”,只要他能写出佳作,自己为他牺牲也值得。

人们说:好的妻子是贤内助,可对余光中来说,范我存更是贤外助。从操持家务、领取稿费到余光中对外交往所做的准备工作,全由她一人独立支撑。这位四个女儿的母亲和丈夫的保姆,就这样成了全家的精神支柱。她是一位永远的新娘。当然,再好的夫妻,生活时间长久了,都难免有发生矛盾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双方均退让。余光中认为:“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夫妻相处是靠妥协。婚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是一对一的民主,一加一的自由。”

余光中写给范我存的诗,早年有《咪咪的眼睛》、《灵魂的触须》、《当寂寞来袭时》等,晚年有《三生石》、《东京新宿驿》、《停电夜》、《私语》、《削苹果》、《风筝怨》等。下面是余光中36岁时,身在异国他乡怀念咪咪的诗作《神经网》:

匍匐在神经质的空鱼网

等也等不到一片鳞,一片鳞

唇焦,眼涩,心痒痒

听潮起,潮落,疑真疑幻的音乐

传说有一尾滑手的雌人鱼

覆肩的长发上黏着海藻

在香料群岛间懒懒地仰泳

昂然的峦乳峙一对火山

时隐,时现,随细纹的波涟

当余光中对爱情的渴望焚烧到沸点时,会对着高空喊:“咪咪!咪——咪!咪——咪!”1965年岁末,范我存终于带着两个女儿来到芝加哥,这才结束了余光中一年多的孤寂生活。

在结婚30周年纪念的日子里,余光中专门在香港购买了一条珍珠项链送给这位辅佐丈夫、照顾孩子、伺候公婆的爱妻,并写了一首题为《珍珠项链》的诗: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

却被那珍珠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

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这贯穿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因缘

这首诗所表达的不论是“晴天的露珠”,还是“阴天的雨珠”均心心相印的真挚情感,感动了不少女读者。正如傅孟丽所说:“简直是羡煞了范我存,又得珍珠,又得名诗,真是双倍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