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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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向宋词美学撷取精华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文坛西化之风越刮越猛,晦涩、虚无、颓废的气息充斥在现代诗中。对那些彻底反叛传统的诗人来说,西方诗人只要打一个喷嚏,台湾诗人就得先吃感冒药。在这种唯西方马首是瞻的年代,深受惠特曼、狄金森、爱伦坡、桑德堡影响的余光中,却创作了新古典主义作品《莲的联想》,大胆地向宋词美学撷取精华,在古典的节奏与韵律中徜徉,向西化诗风挑战。余光中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颇受中国古典诗影响的美国诗人艾肯”的诗“有晚唐和南宋的韵味”,这其实是余光中自己的最佳自白。

《莲的联想》是余光中首次留美回台后写作的,书名系一位受中国文学熏陶的知识分子的写照。众所周知,“莲”是东方美的理想化身。具体说来,此诗集的许多作品均打上了东方美学的烙印,不少诗篇宋词的意味颇浓。当然,有时是吸收宋词和唐诗乃至诗经的精华而融化为一体,如《碧潭》:

十六柄桂桨敲碎青琉璃

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

我的,没带来,我的罗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八点半。吊桥还未醒

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

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

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

这小舟该多轻

这双桨该忆起

谁是西施,谁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听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濯发,在神话里

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织你的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碧潭,是台北近郊游览的名胜,节假日常有许多游客和情侣在那里泛舟。诗中写的“你”,是指后来成了作者夫人的表妹范我存。此诗的民族特点,突出表现在和中国古典诗词有密切的关系,有深厚的唐诗宋词的韵味。开头一句系从苏轼《前赤壁赋》中“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中点化而来。之所以说是“点化”,是因为作者没拘泥于苏轼原句的意境,而用现代的“青琉璃”去形容潭水的碧绿,用“十六柄桂桨”写出小舟的美丽,同时又让桂桨去敲破青玻璃,这比直写船桨搅动一潭碧水无疑更富有诗意。更妙的是,“敲碎”二字赋静止的画面以声响,将视觉的美与听觉的美糅合在一块,使这个湖成了不乏古典情趣的现代湖。

余光中历来反对做传统的“孝子”,也反对做只知道向西天取经的“浪子”,而主张做一个“回头的浪子”,“去西方的古典传统和现代文艺中受一番洗礼”。自己的情侣在河的下游、没带来的描写,说明作者从《诗经》“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中吸取过营养。与“复古”者不同的是,他吸收后经过肠胃的充分消化,以至使未读过《诗经》的人也能理解作品的诗意。“如果舴艋再舴艋些”,和此诗的副题一样均出自李易安的《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令人惊叹的是,余光中将名词“舴艋”作形容词用(“再舴艋些”),用得是那样自然工巧——和前面的“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将“玻璃”作形容词用,把碧绿的潭水写得愈加晶莹透彻一样,这不禁使我们敬佩作者精于裁章练句的功夫。“八点半。吊桥还未醒”,则一反前面古典而优雅的笔调,用纯粹的现代人感受写大学生们泛入潭中的青春活力。接连三个“飞”字,将“吊桥”和“夏”拟人化,再加上飞扬的笑声和“蜻蜓”的比喻,使整个句子显得俏皮、轻巧,具有溢光流采的飞动之美。欢愉之情冲破了原先因未带“罗曼史”引起的深沉忧伤,真是可圈可点,可歌可叹。

据彼岛评论家介绍:碧潭本是筑在台北南面狭窄山谷中的一座长形水库。古老的吊桥横跨潭面伸向一座游乐场,更增添了它的美。余光中没有做摄影师,简单地描绘碧潭的动人风光,而是将美丽岛的风景变作中国古代文化的风景。第四段写的太湖和洞庭,是中国著名的三大湖泊中的两个。“唐朝的猿啼”,则是指李白《朝发白帝城》中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经过余光中艺术地再创造,碧潭早已不是台湾的碧潭,情侣也决不是“我”和现实中的表妹,而成了文学史上的不朽情人西施和范蠡,这便是余光中所建立的新的活的传统。

余光中对李清照情有独钟。在《山东甘旅》一文中,他这样描绘李清照:

在第十尊铜像前,大家不约而同都聚立下来。终于看到了有一尊没有髭须,非但无须,还绰约而高雅,眼神多么深婉啊,唇边还带些笑意。

“是李清照!”幼珊惊喜地低呼。

当然是她了,非她不可。山东的名人堂上,难道全要供圣贤豪杰吗?胡子太多了吧?没有李清照,这一排青铜的硬汉也未免太寂寞了吧,尽管她自己,“独自怎生得黑”,却是古中国最寂寞的芳心,那些清词丽句,千载之下哪一个硬汉读了不伤心?

她的像塑得极好,头梳发髻,微微偏右,像凝神在想什么,或听到了什么。立得如此婷婷,正所谓硕人其颀,左手贴在腰后,右手却当胸用拇指和食指捻着一朵纤纤细花。铜色深沉,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芳籍,却令人想起“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该是菊吧。其实,管它是什么花,都一样寂寞啊,你不曾听她说吗,“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

对李清照如此神往,如此敬佩,就不难理解余光中的诗中为什么会常有李清照的投影。

《等你,在雨中》也是余光中的名篇,其末段为: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姜白石,即姜夔,为南宋后期最重要的词人。其作品以“襟韵高、风神潇洒”作为标准,和另一重要作家吴文英由密丽而转为晦涩的词风区别很大。余光中这段诗,使人联想到姜白石《念奴娇》中的句子:“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之所以有这个联想,是因为无论是古代的姜白石,还是现代的余光中,都用了“青盖亭亭”或“雨后的红莲”的拟人手法,把抽象的情感具象化,使诗具有清澈秀逸的意境与音乐般柔和、亲切的韵味。正如冯云涛所说:一个是在词中成了“情人不见”的情人;一个是在诗中“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的你。于是前者是依依不舍的“争忍凌波去”;一个是沉醉在美化了的情境之中。

关于姜白石对余光中的影响,杨景龙说得好:一是以“健笔写柔情”;二是琢炼清雅的语言风格。余光中找到自己诗歌中心意象、开始形成个人风格的《莲的联想》时期,可以说是“姜夔时期”。这部诗集的情诗性质和意象选择,留下了明显的姜夔痕迹。

余光中笔下的爱情之所以如此东方,如此古老,属“羞怯得非常古典的爱情”,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师法姜白石,用的是清雅之笔,像姜白石的这些最能体现姜词语言特色的经典丽句,在余光中诗中都有不同的表现:“梦见你来赴我的约会来分这白石的沁凉或者化为一只蜻蜓憩在一角荷叶上。”(《满月下》)

当然,这种“健笔柔情”,也不完全是姜白石熏陶的结果,也有新月派出身的臧克家及现代诗人何其芳、卞之琳、辛笛等人的影响。

在句琢字炼方面,姜白石有“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的名句,余光中在80年代前的语言风格也是琢炼清雅的,诸如《满月下》里的“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还有《啊,太真》里的“轮回在莲花的清芬里超时空地想你浑然不觉蛙已寂,星已低低”等既琢炼推敲又清雅馥郁的妙句。

余光中60年代初提倡“新古典主义”,是“志在役古,不在复古”,是以西方现代诗作为新诗的一个重要发展基础,重新发现和利用传统,创造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诗。余光中以后“融铸经史百家,驱遣诗词歌赋,点缀神话传统,出入古今中西”的创作实践证明,他实现了自己的预期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