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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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览不尽的青山绿水

余光中的山水游记,写外国尤其是写美国的居多,写台湾香港较少。一来台港是作者的工作之地,二来这是中国而非异域,故既少游,记亦稀。其中《沙田山居》,算是例外。

此文写作者的工作地中文大学,虽不是典型的游记,但它写学校旁边的吐露港及八仙岭,笔酣墨饱,放在山水游记中也毫不逊色。如开头一段:

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1

开头两句用顶针格式写环境的幽美,从而把书房、阳台、大海、山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另还有对偶句和叠字加强作品的节奏感。后面两句用了陶渊明与苏东坡的典故,使文章显得典雅。本来,余光中青少年时浸润于中国古典文化,后来又到西天取经,可他并没有洋化,故其写香港山水仍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余光中的游记感性多于知性。他充分领略了大自然的景色后,然后用奇笔去摹写沙田的山水:

海天相对,中间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蓝光里,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海气,疑幻疑真,像开着一面玄奥的迷镜,照镜的不是人,是神。海与山绸缪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间,还是山诱俘了海水,只见海把山围成了一角角的半岛,山呢,把海围成了一汪汪的海湾。山色如环,困不住浩淼的南海,毕竟在东北方缺了一口,放樯桅出去,风帆进来。最是晴艳的下午,八仙岭下,一艘白色轮渡,迎着酣美的斜阳悠悠向大埔驶去,整个吐露港平铺着千顷的豪碧,就为了反衬那一影耀眼的洁白。起风的日子,海吹成了千亩蓝田,无数的百合此开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节奏撼我的心血来潮。有时十几盏渔火赫然,浮现在阒黑的海面,排成一弯弧形,把鱼网愈收愈小,围成一丛灿灿的金莲。

余光中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渡过,因而他成了“仙人”——不,是山人。“山居”,在古人的著作中属洗去尘世喧嚣,回归大自然的一种行为,其含义有清贫、遁迹、与世无争般的清静无为,它会使人想起“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及古代隐士孙登、许由及其他佛门高僧。余光中当然不是隐士,他“山居”只是取其安静、洗去尘世喧嚣的一面。当有人问他何事栖碧山,他笑而不答,因为山已经代他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轻意不开口的。有如此美的山景,难怪余光中把沙田山居看作是自己一生最安定最自在的时期,是生命的棋子落在一个最静观的位置上。

余光中在沙田看山,所看的不只是香港的青山,还有青山背后他日夜思念而无法回去的大陆。大陆,“壮士登高叫它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它做江湖”。幽居十年,恨这些青山挡在门外,把那片朝北的梦土遮住,所有这些,均为了孩童时候那点不可磨灭的记忆。十年过去,那离港回台的前夕,这片青青山色便哽塞在喉际。他日在西子湾面对大海,只怕这一片苍青——凌波的八仙,覆地的大帽,镇关的狮子,昂首的飞鹅更会化为幻梦。在这题为《十年看山》的诗中,余光中感性十足地把香港的青山绿水召唤在自己的笔下,作动态的演出,使寸山寸水成立体的呈现。余氏由此从不同角度在状写山光水色上下功夫,师法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段落处处长可见:

千山磅礴的来势如压,谁敢相撼?但是云烟一起,庄重的山态便改了。雾来的日子,山变成一座座的列屿,在白烟的横波回澜里,载浮载沉。八仙岭果真化作了过海的八仙,时在波上,时在弥漫的云间。有一天早晨,举目一望,八仙和马鞍和远远近近的大小众峰,全不见了,偶尔云开一线,当头的鹿山似从天隙中隐隐相窥,去大埔的车辆出没在半空。我的阳台脱离了一切,下临无地,在汹涌的白涛上自由来去。谷中的鸡犬从云下传来,从琼远的人间。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

如此讲究文字的弹性、密度和质料,以及“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的浪漫主义想象,充分满足了读者的审美需求。这种水光山色,织豪悉在镜里,不愧为渲染十足的感性文字。

作为东方明珠的香港,不仅有利于余光中北望东瞻,左顾右盼,而且沙田山居“又给他仁山智水,最安定的栖枝,最自在的岁月”,这使他摇笔国恨乡愁之余,还能大写山水景物。作者在香港这个借来的地方,时常惊艳祖国大陆河山的壮丽。对着黄河照片设辞的《黄河》,正如流沙河所说:下面写黄河中游,历史登场,场面热闹。改朝换代,“多少旗号”“顺风扬起,逆风又倒下”。“岸上的怨妇”送走“波上的征夫”。贾客、迁客、侠客,渡口等船。洪水溃堤,百姓“浮沉无主”,死者“恨发飘飘”,冲走了“槎筏和骡马”。“刺客南来,宫人北去”,“一渡就回不了头”,令人临河生悲。异族入侵,吹羌笛和胡笳,唤得住牛羊,唤不住洪水。“二十六次的改道,一千多遍的汜涝”。统计数字入诗,不怕犯忌。水灾一过,儿女健忘。战乱一平,伤痕失亿。诗人悲叹:“谁能向苍劲的渤海叫回黄河,见证古来的天灾,人祸?”又问河水:“那带剑的燕客,抱琵琶的汉姬,都何处去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么?无数的今朝,又去了何处?”历史上的热闹场景随波漂去,“只剩下照片里”“船夫弯腰独摇单桨”,载一捆柴。他未读过李白,不知道黄河之水天上来,也未学地理,不知道黄河发源于青海:他“只知道他生来与黄河同在”,黄河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诗的结尾,“白发上头的海外遗孤”怔对照片,忽然感到了“断奶的痛楚”,用仄声字终篇,似了犹未了,这是余光中的惯技。四十年来,写黄河的新诗不少,流沙河认为没有一首能超过《黄河》,尤其是在“纵的历史感”上。限于当时两岸互不往来的环境,《黄河》作者从未到过黄河,此事耐人寻味,或当对我辈有所启发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