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绝顶天才的混蛋——斯坦利·库布里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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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对于全世界的影迷来说,1999年的3月7日是个黑暗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凌晨两点,一代电影宗师斯坦利·库布里克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此之前,他刚刚完成了由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德曼夫妇主演的新片《大开眼戒》。噩耗宛如一股寒流侵袭到好莱坞的各个角落。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在上网时无意中看到了这条消息,立刻目瞪口呆。他与年长他18岁的库布里克是忘年交,也是暗自较量的对手,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定要将库布里克未完成的《人工智能》搬上银幕,以表达对这位大师级导演的崇敬之情。其他人则是在美国电影演员工会奖颁奖典礼上得知库布里克在睡梦中离开了他们,现场顿时一片哗然,获得本届演员工会终身成就奖的恰好是与库布里克合作过《斯巴达克思》并由此成为其引路人的柯克·道格拉斯,他在登台领奖时泣不成声,令现场气氛降低到零度以下。

17天后,在第71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斯皮尔伯格主持放映了3分钟长度的库布里克电影集锦,以表示对这位影坛奇才的致敬与哀悼。他在致辞中说:“斯坦利·库布里克是我们已知历史中最伟大的电影巨匠,他是名副其实的电影大师,虽然他离开了我们,但依然会给予我们足够的灵感。”

除了一些纪录短片和电视片外,库布里克一生只拍了13部作品,数量之少与他获得的盛名似乎并不相称,但这恰恰体现了他最令人仰慕的一个方面——他是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他对完美的追求近乎病态,这构成了他银幕传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怪癖就像他的电影一样被人们津津乐道。有关库布里克的说法很多,但最精辟的要数柯克·道格拉斯的一句话。在1960年10月6日《斯巴达克思》的纽约首映式上,道格拉斯说:“斯坦利·库布里克是一个绝顶天才的混蛋。”美国著名传记作家约翰·巴克斯特在为库布里克书写的传记中引用了这句话,并以一个极其生动的故事为它做了注解——

1959年,美国的夏天奇热无比。这一年,艾森豪威尔总统宣布阿拉斯加已成为美国的第49个州;卡斯特罗也将古巴的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i赫鲁晓夫正准备出访美国,但他的行程里并不包括迪斯尼乐园,因为克格勃认为那里太危险。不载人的太空船“月神2号”一头栽在月球的尘埃里,总算完成了人类与外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一年的好莱坞大片包括了威廉·惠勒的《宾虚》、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和比利·怀尔德的《热情似火》。“猫王”艾尔维斯·普莱斯利正在德国服兵役,所以年度唱片就成了鲍比·达林的囊中之物,《小麦飞刀》在年轻人中间口口相传。

然而,在美国南加州圣费尔南多峡谷的一处山脚下,时间却停留在公元前71年。山的那一边是波音公司的火箭试验场,不时传来的发动机轰鸣声更增添了人们心头的烦躁。

“如果他不赶紧拍完这个镜头,”一名摄影助理小声嘟囔着,“这里就将会有一场奴隶起义。”

300名群众演员躺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烈日当头,棕色的粗布戏装令他们个个感到奇痒无比。他们每人手持一面写有数字的大牌子,没有人看上去是高兴的。

在12米开外的升降车上,一位长着粗黑眉毛的年轻人正叼着骆驼烟,俯视眼前的这一切,不时与身边拿着扩音喇叭的助手说些什么。

“23号,往左挪挪,”他用低沉的嗓音说,“104号,身体扭起来!”可是,举着那个号码的人毫无反应。

“乔治,”助手通过喇叭叫道,“斯坦利要104号扭起来。”

助理导演奉命深一脚浅一脚地>;中进人堆,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对着升降车上大喊,“那是个模型!”

导演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他对助手吩咐了两句。

“斯坦利说了,”助手叫道,“给它通上电,让它扭起来!”

这一年,斯坦利·库布里克年仅32岁,是有史以来执导好莱坞史诗巨片最年轻的导演。《斯巴达克思》的主演兼制片人柯克·道格拉斯在开拍后的第一周便辞掉了年迈的安东尼·曼,将导筒交给了这位毛头小伙子。当时,库布里克的名气仅限于低成本的犯罪片《屠杀》和以一次大战为背景的《光荣之路》,而他接手的《斯巴达克思》则不仅造价1200万美元,而且汇集了包括劳伦斯·奥立弗、查尔斯·劳顿和彼得·乌斯蒂诺夫等在内的超级巨星。

而这一切并未吓倒库布里克。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赶走了原定的女主角并迫使道格拉斯完全按照他慢条斯理的步骤进行拍摄。道格拉斯这时才发现找错了人,他原想找个听使唤的乳口小儿,不料反倒给自己戴上了嚼子,有些时候,库布里克更像是他找来的对手,而不是合作者。该片的明星之一托尼·柯蒂斯回忆说:

“库布里克有他自己的一套。他总想让观众看到演员的脸。他不想让摄影机总放在20英尺之外。他想要特写,要摄影机动起来。那才是他的风格。环球影片公司和柯克·道格拉斯一再催促他。‘让我们快一点儿,斯坦利……不,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镜头!而斯坦利说,’那是我想要的方式。制作成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想每天只拍两个镜头,而环球公司则想要32个,于是他不得不妥协,改到一天8个。他要拍长的摇镜头,让许多人在里面,并一直跟着主要演员。如果你仔细看这部影片,你会发现他是这样做的。”

《斯巴达克思》的编剧达尔顿·特隆博因同情共产主义而上了黑名单,被从演职员表中除名,而该片剧本有1/4均出自他的笔下。库布里克接手该片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删除特隆博撰写的部分——包括道格拉斯在影片前半个小时里的两段对白。

在一次剧本讨论会之后,编剧的署名成了问题。道格拉斯与环球公司一致建议署特隆博的名字以表示对右翼政客的抗议。

“用我的名字,”库布里克突然发难。

“斯坦利,”道格拉斯与制片人艾迪·刘易斯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说,“难道将你的名字放在别人写的剧本上你不觉得脸红?”

“不,”库布里克说——他的回答如此坚决,几乎不给对方任何反驳的余地。他那自信与固执的神情似乎在表明:这一署名属于一个将军、一个总统、一个皇帝,甚至一个救世主。

看着库布里克精敲细打地布置战后那场戏的场景,道格拉斯为拍摄周期的延误而怒上心头。他几乎决定要再次更换导演,除非库布里克能变得麻利些。不会再有钱投入拍摄了,而道格拉斯作为监制的名声也开始越来越臭。

他打算移师罗马,那里的布景、群众演员以及吃喝拉撒的费用都很低廉,但是环球公司总裁爱德华·莫尔却成功地把他留在了好莱坞。莫尔坚信如果把影片安排在看不见够不着的欧洲拍摄,资金肯定会是个无底洞。环球公司是好莱坞所有电影公司中最像工厂的一个,这里有各个级别的技工,并习惯于使用二流导演来使影片的成本保持在预算之内。

《斯巴达克思》的摄影指导是53岁的拉塞尔·梅蒂,他在好莱坞已经闯荡了20年,曾为奥逊·威尔斯拍过《陌生人》和《邪恶的接触》,为霍华德·霍克斯拍过《育婴记》。他戴一项灰色的绒线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脸。他是片场的大爷,经常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指挥着场工团团转。他习惯于先让导演向他解释这场戏中需要些什么,然后他会毫不客气地说“好吧。到一边坐着去吧”,并吩咐他的手下人开始布光。对于像库布里克这样的年轻导演,梅蒂的恶劣态度自然要变本加厉。

当梅蒂为扮演西利西亚海盗信使的赫伯特·洛姆打好光后,库布里克通过摄影机镜头看了看,对他说:“我看不到演员的脸。”怒不可遏的梅蒂一脚将座椅旁的一盏小灯踹进了画框内,“这下够亮了吧?”他咆哮着说。

“现在又太亮了,”库布里克不动声色地说。

两人的交锋在拍摄最后那场战役时达到顶点,当时库布里克希望的效果是太阳沿山坡落下,慢慢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甚至可以数清地上躺了多少人。梅蒂试了几遍,但总也不能让库布里克满意。最后,库布里克将所有人都打发回家,告诉他们他要在摄影棚里拍这场戏,那样他可以控制灯光。

两周后,他让剧照摄影师比利·伍德费尔德带上宝丽来相机去环球公司最大的摄影棚。在那里,置景师亚历山大·戈利岑搭起了一片壮观的山坡,上面躺满了群众演员。伍德费尔德无法忘记当时的情形:

“斯坦利向我演示他打算做什么。镜头开始于一只血淋淋的手,接着向后拉过一条鲜血汇成的溪流,出现更多的死人、更多的死马,然后是越来越大的全景。由于所有一切都是在固定的透视角度里,所以要在后景里安排侏儒和假人,以便构成更大的景深。斯坦利已经在头脑中构想好了一切,包括摄影机在哪个地方掠过一块岩石,他会在哪里剪到下一个镜头,接下来的镜头从何处开始。斯坦利大喊一声‘亮灯’,每一个地方都出现了灯光!为了制造这场日落的戏,他们已经把好菜坞所有的弧光灯都搞来了。”

只有一家大型片厂才能造出如此的日落场面。这样的场面以前也只是在《乱世佳人》中出现过。技师们所用的朱砂和红色滤光片足以铺满一个足球场。伍德费尔德接着回忆道:“斯坦利问我:‘你觉得怎样?”关于什么?“你觉得像日落吗?’‘我觉得像拉塞尔·梅蒂拍的日落。”这就是了。把它拍下来。’我们当时还没有彩色的宝丽来相纸,我拍了一张黑白的。他看完后说,‘真是糟糕透了。’于是他取消了这场戏。梅蒂去找环球公司总裁爱德华·莫尔说,‘我辞职。’莫尔说,‘你不能辞职。你是签了约的。“那就让我干我的工作。’而斯坦利说,‘你可以干你的工作,但要坐在椅子上并且闭上嘴。我将是摄影指导。’从那以后,梅蒂就真的什么也不干了。他手下人听完斯坦利的吩咐,再回头看他,而他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不过,梅蒂也没什么遗憾的,他最终凭这部影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摄影奖。”

有许多报道说库布里克很贬低这部作品,因为它的题材、它的明星以及它在拍摄和制作过程所受到的干预,但这并非事实。掌控规模如此之大的~部影片是他多年的梦想,甚至是他一生的巅峰。16岁离开学校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为他的第一部故事片而在格林威治村设棋局筹钱,直到他敲开好莱坞的大门,为拍《光荣之路》而与旧体制开战——这一切注定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在拍角斗士>;中出彼得·乌斯蒂诺夫学校那场戏的间隙,库布里克对伍德费尔德说:“这将是我最好的一部作品。”

这位剧照摄影师当即反对。“这只是一摞彩色胶片,斯坦利。《光荣之路》才是你的最佳作品。”

但是库布里克摇了摇头。伍德费尔德不理解,没有人能理解。

好菜坞导演萨姆·富勒曾对电影发表过一段著名的论述,他说:“电影如战场。这里有爱,有恨,有战斗,有死亡。一句话,这里有感情。”斯坦利·库布里克会同意这一论述的。在他少得可怜的休息日里,他最爱带上全家去诺曼底登陆海滩旅游,在那里,他把自己看成是一名将军。“如果库布里克不是个电影导演,”《发条橙》的明星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说,“他会是美军的总参谋长。不管事情大小——哪怕是买一瓶洗发水这样的问题——都要经过他批准。他就是喜欢统领一切。”

为什么?部分是先天使然。库布里克生性害羞,对一个有才华的人来说,羞怯常常被放大为对一切事物都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光荣之路》编剧之一的卡尔德·威林汉曾在他的文章里咒骂库布里克“对人类近乎病态的格格不入与冷酷……尤其当人们对他产生兴趣时,他的回报是更大的漠视。”这或许是艺术家的通病,芭芭拉·格林曾用类似的语言描述她的侄子、小说家格雷汉姆·格林。“除了三、四个人他真的喜欢,”她说,“我想对他而言,其余的人就像是一堆昆虫,而他就像一个科学家在观察他的标本,冷酷无情而又细致入微。”

库布里克是一个懂得爱的丈夫,而对于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继女来说,他也是一个懂得付出的父亲,不过,在他的字典里找不到诸如感觉、感情和激情这样的字眼。据说只有一个人看见过他流泪,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库布里克从内到外的与世隔绝大都是一种理性的意愿。他崇拜机器,他的第三任妻子克里斯蒂安说,“斯坦利的快乐生活是由八台录音机和一条裤子构成的。”从少年时代起,他就被照相机、电视机和短波收音机所包围,不过他并不总是能精确地了解它们的原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凡是机械就必然有故障。这种认识是了解他的生活和作品的一把钥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愿坐飞机或开快车,为什么要拍《2001年太空漫游》和《奇爱博士》,这两部影片都是关于科技噩梦的。

杰克·尼科尔逊是库布里克《闪灵》一片中的明星,也是他筹备多年而最终没有拍成的《拿破仑》一片的主角候选人,他对库布里克有着独到的见解。“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说,“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完美的。斯坦利擅长音响,当然很多导演对此也很在行,但斯坦利却擅长设计出一种新的麦克风。斯坦利买到的牛奶为什么那么白,那是因为他的工夫做到了卖牛奶的商人那里,他甚至知道卖牛奶的商人的女儿需要看牙。这就是斯坦利的出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