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发条橙》仍不断地在大西洋两岸引发争议。各地报纸都在报道因该片引发的犯罪事件,尤其是纽约波格凯普西的修女遭袭击案,虽然强奸犯事后供认他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1973年11月,一位17岁的荷兰少女在英国兰卡郡被一伙流氓强奸,据说作案时他们哼唱着《雨中曲》。这起案件自然与《发条橙》挂上了钩,但没有可靠的证人出面作证。1973年5月,一位50岁的木材销售商在英国被殴打致死,《每日镜报》称这是一伙“发条橙流氓”所为,因为当地在案发前一天刚刚上映了《发条橙》。与此同时,英国有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在购买仿制的《发条橙》戏装,以至于麦克道威尔不得不站出来说:“如果你犯了案,如果你穿着亚历克斯的衣服,警察就会很快找到你,所以,不要干傻事。”
一部电影引起如此之多的事件,这在电影史上是很少见的。但是,电影毕竟是电影,库布里克坚持这一信条。纽约影评协会也这么认为,1972年,他们冒着很大的风险,将最佳导演奖授予了库布里克。但是,库布里克却拒绝出席在萨尔迪餐厅举办的颁奖仪式,理由是他不喜欢乘坐飞机。安东尼·伯吉斯替他领了奖,并把获奖证书亲自送到他的手中。在接受《美洲书评》杂志采访时,伯吉斯说,“我认为这是一部出色的电影,一般来说,作家很少这样评价根据他的原著改编的作品,但我却要感谢库布里克,因为他真的热爱英国的作家和他的著作。”伯吉斯说的显然不是客套话,在电影上映的几周后,企鹅书屋再版了《发条橙》,一夜之间就售出了5万册。
3月,该片获得4项奥斯卡提名——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和最佳剪辑。但是当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联系明星充当颁奖嘉宾时,包括芭芭拉·史翠珊等在内都因为担心这部臭名昭著的电影获奖而拒绝为它颁奖或干脆不出席颁奖典礼。结果,它什么也没得到,而凭借《法国贩毒网》夺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的威廉·弗里德金却对媒体说,“就个人而言,我认为斯坦利·库布里克是这一年里最出色的美国导演。实际上,还不仅仅是这一年,而是整个10年。”
3月26日,《底特律新闻报》也宣布拒绝刊登任何x级电影的广告,指责“病态的电影工业企图用色情勾引观众,支撑票房”。文章没有具体提到哪部影片,但《发条橙》无疑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4月9日,库布里克写给该报编辑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这一回轮到他拿法西斯主义大做文章,将该报的决定与希特勒的焚书行动相提并论。第二天,华纳兄弟公司就这封信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明显可以看出信的内容是他们合谋的结果。4月19日,《综艺》全文发表了这封信。
打嘴仗并非华纳兄弟公司与库布里克的终极目的。从7月开始,他们将主攻方向锁定为美国电影协会的评级机构,希望能将该片改评为R级,以便出售给电视台。作为妥协,他们删掉了30秒的性和强暴镜头。10月30日,华纳兄弟正式宣布收回x级的这一版,并将在这一年的圣诞节重新以R级版发行。
正如库布里克所期望的那样,《发条橙》使他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他不再被视为一个人到中年的落伍者,大量的片约也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其中包括威廉·彼得·布拉迪的超自然恐怖小说《驱魔人》。布拉迪在与华纳兄弟签约时要求由他亲自挑选导演,他们把范围缩小到阿瑟·佩恩、库布里克和迈克·尼科尔斯这三个人身上,但均遭到了拒绝。“库布里克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却称他无法亲自出任制片人,”布拉迪说。威廉·弗里德金最终得到了这个项目,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千万美元的票房和一座最佳导演的奥斯卡金像。
《驱魔人》虽然超出了预算,但在有史以来最卖座电影的排行榜上列第4位,全球票房高达8800万美元。库布里克对此耿耿于怀,他坚信华纳兄弟公司投资该片的钱来自《发条橙》的票房收入。所以,在那一年《巴里·林登》被迫停工之际,他会拿《驱魔人》为例,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驱魔人》的成功也在库布里克的脑海里播下了种子,最终促使他拍出了自己的恐怖片《闪灵》。
库布里克依然保持了隐士风范,除了去波尔哈姆伍德之外,很少离开阿博特斯米德半步。在看了《发条橙》后,约瑟夫·洛塞试图安排与他会面,但却吃了闭门羹。尽管是对手,库布里克还是对洛塞表达了些许敬意,认为他在1964年拍摄的一战题材影片《国王与国家》堪与《光荣之路》媲美。1972年7月,洛塞拍出了《刺杀托洛茨基》,库布里克在给他的信中说,“我欣赏你的所有作品,《刺杀托洛茨基》也不例外。”不过,他并不认为该片是洛塞拍过的最好的电影之一。收到信后,洛塞马上写了回信,信中说,“你对《刺杀托洛茨基》的感受与我对《发条橙》的观感不谋而合。这部电影在技术上无可挑剔,甚至胜过了你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但是,我也发现它主题含混,给社会带来了不安全感,恕我直言,你根本没必要拍这部电影。”
这席话基本排除了两个男人结交的可能性,但洛塞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库布里克的敬佩。1975年在达特茅斯学院的演讲中,他拿自己和库布里克为例来说明遭到好莱坞制片厂制度排挤的电影人的命运,“我认为真正的导演不是为钱而拍电影的。库布里克拍过六、七部电影,却没有个人生活。布莱松一贫如洗。布努艾尔几乎荒废了20年的时间。理查德·莱斯特有5年找不到工作。奥逊·威尔斯的身后跟着一大堆债主。所有这些人都生活得不幸福。我也一样。”
1974年,《蓝色电影》再度浮出水面。过去3年里,绍森带着他的小说和剧本在好莱坞东奔西走,直到华纳兄弟公司的约翰·卡利决定为它投资1400万美元。卡利当时与朱莉·安德鲁斯同居,劝说她“为爱情、艺术和大把的钞票”扮演甘为色情片献身的好莱坞女星安吉拉·斯蒂尔琳。对色情片的态度一直很开放的迈克·尼科尔斯决定出任导演。
万事俱备,华纳兄弟公司开始跟绍森谈版权,当时持有小说和剧本版权的是绍森的朋友、前披头士乐队成员林戈·斯塔尔。斯塔尔起初很想得开,只想看到这部小说能拍成电影,但他的律师却在一旁提醒他说,“我们不能被人当成傻子,电影拍成了,而我们却连一杯羹也分不到。”卡利和绍森同意让斯塔尔参与分红,但尼科尔斯坚决反对,他想拿影片的分红来吸引演员与他签约。结果谈判不欢而散。
大卫-里恩也对该片表示出兴趣,但他迟迟按兵不动。1981年,布莱克·爱德华兹加入了竞争行列,他拍的喜剧片《十全十美》讲述的就是一个导演为了挽救手上的一部没有希望的电影而想方设法往里塞性爱场面,况且当时他已经与安德鲁斯结婚,同样能说服她在《蓝色电影》里袒胸露乳。
由戴维·普特南和桑迪·利伯森创办的英国好时光影片公司一心想让库布里克在《发条橙》之后为他们拍一部电影。1971年,普特南在《花花公子》杂志上看到了一篇采访,从而对希特勒的建筑师阿尔伯特·斯皮尔的生平产生了浓厚兴趣。斯皮尔于1931年加入纳粹,直到“二战”结束时都与希特勒交往密切。1942年,希特勒派斯皮尔负责战时军需品的生产,使用成千上万的劳工修筑第三帝国的军需工厂。在纽伦堡的军事法庭上,斯皮尔否认他知悉纳粹灭绝犹太人的计划,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并且在狱中给女儿海尔德写信说,“所有纳粹的罪行,我都蒙在鼓里。”最终,法官接受了他的声辩,判处他20年的监禁。
出狱后,斯皮尔出版了《第三帝国内幕:秘密日记》一书,继续澄清他与纳粹的关系。普特南和利伯森买下了该书的电影改编权,请安德鲁·伯金将它写成剧本。
伯金与普特南达成了共识,要将斯皮尔塑造成一个理想主义者,并被迫与他的理想相伴终身。伯金尽可能让故事朝着库布里克可能期望的方向发展,他笔下的斯皮尔心地善良却软弱无力,因为不能抗拒历史的潮流而自我毁灭。他将剧本第一个拿给导师卡洛尔·里德看,里德当即指出他陷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过于同情主人公,丧失了对真相的判断力。
“安德鲁,剧本写得很精彩,”他说,“你让我们看到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这个年轻人有着满脑子的梦想,他遇到了希特勒,计划共同建设一个新德国。但是你不要忘了,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悲剧,而且他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尽管有着这些道德立场上的含混不清,普特南还是对该片兴致勃勃,希望能找到一个好莱坞体制外的导演承接这个项目。他考虑过像尼古拉斯·罗格这样的英国导演,也就在这时,利伯森提到了库布里克的名字。伯金当然希望与库布里克合作,他已经为他写过《2001年太空漫游》和《拿破仑》,在早期剧本创作上得到过库布里克的指教,于是他们决定将剧本寄给他。
伯金还知道库布里克对纳粹题材有着特殊的兴趣。在前德国殖民统治的西南亚地区为《2001年太空漫游》拍摄背景资料时,伯金在斯瓦考普蒙德小镇的一家书店里发现了几箱未拆包的纳粹首脑的明信片以及战前纳粹党人的年鉴和杂志。当地博物馆还收藏了一只衣橱,上面的图案是希特勒像基督一样被年轻的纳粹党徒所簇拥。
伯金买下了这些纪念品并带回伦敦,库布里克看到后坚持要得到它们。“他对第三帝国十分好奇,”伯金回忆说,“我认为他之所以想拍《拿破仑》,是因为觉得拿破仑与希特勒有许多共同点。”伯金将斯皮尔的剧本寄给库布里克后很快就接到了致谢的回电。“显然他有兴趣,”伯金说,“但是他说,‘我是犹太人,我不能卷入其中。”’伯金感觉库布里克的决定不是因为对这个题材不吸引他,而是担心公众舆论,就像他对《2001年太空漫游》的解释一样:“我必须也考虑大众。”
到1974年时,《拿破仑》已经胎死腹中。库布里克考虑过的明星之一伊恩·霍尔姆跑去为泰晤士电视台主演了电视连续剧《拿破仑和爱情》。伯吉斯也放弃了等待,以小说的形式出版了《拿破仑交响乐》。但他对这部电影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依然念念不忘,在赴美演讲期间,他随身带着16毫米的胶片,不时放映一下以取悦台下的听众。
为了不让堆积如山的拿破仑研究资料从此荒废,库布里克仍在试图为华纳兄弟公司拍一部新片。在《战争与和平》之后,最适合那一历史时期的作品是威廉·麦克皮斯·萨克雷的《名利场》,讲述的是生活在19世纪初伦敦的年轻姑娘贝姬·夏普不择手段地梦想进入上流社会。它曾在1923和1932年两度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第三次是在1935年,片名改成了《贝姬·夏普》。据说英国BBC电视台正在着手将它改编成电视剧,而好莱坞也在酝酿一部新片,库布里克彻底打消了念头。
作为备选,他偶然读到了《巴里·林登老爷的回忆录》,它同样出自萨克雷之手,同样讲述一个人不择手段跻身上流社会的经历,只是主人公变成了一名男子。
在萨克雷笔下,雷蒙德·巴里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爱尔兰青年,多愁善感、罗曼蒂克,而又容易上当受骗,他并不具备贝姬·夏普执著追求的精神,萨克雷为这部小说起的副标题是“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
在18世纪,英国用各种手段侵吞了大半个爱尔兰,这其中也包括了巴里从祖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庄园。因为一起与女人有关的决斗,巴里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
其间他误打误撞地参加了七年战争,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天生就是赌徒的他拿生命和所有的财产做赌注,却不断地受骗上当,不仅误入歧途,而且导致毁灭。
在整个过程中,真正的敌人是他自己。虽然他把梦想中的富裕美丽的女继承人娶到了手,可是从婚礼归来的途中就已经对她产生厌倦,重新让自己回到了妓院和赌场。他有一个孩子,但是他的儿子布莱恩继承了父亲的天性。布莱恩与巴里的养子布林顿子爵发生争吵,导致布林顿从此与巴里为敌,公开蔑视他的权威。
经过一连串在上流社会面前上演的丑闻闹剧,巴里跻身贵族社交圈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不难看出是什么让库布里克对《巴里·林登》情有独钟,这部电影既涵盖了阿尔伯特·斯皮尔的故事,也切中了库布里克大多数作品的主题:再好的计划也会被人类恶的本性导人歧途,一个人常常被他为达到目的所付出的努力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