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布里克用24天的时间如期完成了拍摄。主演斯特林·海登被他对导演技艺的谙熟深感惊讶。“自《柏油丛林》之后,我还没有见识过如此快的拍片速度,”他说。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斯坦利十分冷漠、不愿与人打交道,”海登回忆说,“但他对技术了如指掌,总是非常自信。我很少与这样出色的导演合作过。”一位电工告诉辛格,“我在这一行里干了30年,今天算是在这个小子身上学到了东西。”
库布里克影片的名声多来自于他不同角度的镜头和不管多么复杂也要力求达到的技术手段,但《屠杀》却有所不同。这部影片的拍摄如此精准,不需要在剪辑室里做太多的工作。“他就像俄国的纪录片导演,可以将同一段胶片用5种不同的方法组接起来,”海登说,“所以演员并不重要——库布里克知道如何在剪辑台上摆布他们。”哈里斯对此表示赞同,“剪辑变得很容易。我们雇了一位名叫贝蒂·斯坦伯格的剪辑师,斯坦利只是简单地告诉它哪个镜头该放在哪儿,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去抛接橄榄球玩。”
海登的经纪人比尔·舍夫林在看了样片后打电话给哈里斯,抱怨该片碎片式的结构浪费了他当事人的表演,有损他的形象,威胁要打官司。库布里克很不情愿地打算把影片重新剪辑为线性叙事结构,但发现无从下手。实际上,他已坚信这种结构方式超过了惊悚片的常用模式。他与哈里斯决定坚持原来的剪辑,宁愿承担法律诉讼的风险。
哈里斯与库布里克将第一版《屠杀》放给扬斯坦看,扬斯坦看后反应冷淡。急于想知道他们是否找对了方向,哈里斯说:“你的手下还有一些人为你拍片,你给我们打多少分呢?”扬斯坦回答说,“最低分稍稍偏上吧。”为了证实他们的判断,联美公司在纽约一家多银幕的影院放映该片,结果观众寥寥。于是,他们改变了原先的发行计划,将该片与理查德·弗莱彻的西部片《班迪多》捆绑在一起推出,后者是由罗伯特·米彻姆主演的。
而《时代周刊》却给予《屠杀》好评:“摄影机用敏锐犀利的目光注释着阴暗的街道,甚至不放过一闪而过的老鼠。在奥逊·威尔斯之后,库布里克在对话和运镜方面表现出了比其他好莱坞导演更丰富的想象力。”尽管如此,该片在美国和欧洲得到的都是冷遇。
看到他和他父亲的投资付诸东流,哈里斯惊恐万分。两年后,《屠杀》也只挣到了3万美元,哈里斯不得不将他与库布里克50%的资产卖给联美公司,以换取拍摄《洛丽塔》的资金。
如果说对《屠杀》冷淡的反应挫伤了库布里克,那么字幕部分“吉姆·汤普森提供对白”这样的署名则令汤普森怒发冲冠。“当看到这样的字样时,我父亲差点从椅子上滚翻在地,”帕屈西娅·汤普森说,“在他再次见到库布里克时,两人几乎动了手。他不能相信库布里克在署名问题上欺骗他。”哈里斯对此的解释是,“我们雇用汤普森就是为了对白。故事的结构早已大功告成,我们所有人都出了力。当然今天他也可以得到合作编剧的署名,但在当时,‘撰写对白’、‘提供对白’等是很合理的署名。他不应该为此感到愤怒,因为他继续为我们写了《光荣之路》的剧本,我们还委托他写了一部小说。”
然而,汤普森一家则不依不饶,他们与库布里克个人打起了官司,这位作家甚至要威胁放弃《光荣之路》周薪500美元的编剧工作。此案不了了之,汤普森最终还是接受了接下来的工作,他在1956年正式进入了好莱坞。
《屠杀》的发行情况很不理想,早年曾为哈里斯一库布里克与联美搭过桥的隆尼·鲁宾设法将该片的一份拷贝交到了米高梅制片部负责人多尔·沙瑞手中。沙瑞非常喜欢这部影片,当哈里斯抱怨片子发得如此糟糕时,他承诺米高梅要从联美那里买下此片重新发行。哈里斯以为可以捞回自己的投资了,他兴冲冲地去找联美商谈,但联美拒绝跟沙瑞做这笔生意,回答是:出卖影片版权从来就不是他们的经营策略。不过,沙瑞并不在意,他问哈里斯:“那么,现在你们想拍什么呢?”
哈里斯和库布里克决定拍一部战争或反战的电影。库布里克曾与哈里斯谈起过加拿大人亨佛瑞·科布于1935年创作的小说《光荣之路》,他在14岁时就读过这部不太出名的作品。由于出版年代已久,哈里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纽约公共图书馆找到一本孤本。图书馆不同意借出,他就在那里读完了这本书,并且立刻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
科布是一名电影编剧,1934年他正在好莱坞工作,当时他从《纽约时报》上读到一篇关于法国一桩官司结案的报道。因1915年的一起叛乱而被枪决的5名法国军人的家人控告军方草菅人命,法庭承认他们被处极刑是不公正的,但只象征性地给了其中两家一些赔偿,而其余三家则分文未得。
义愤填膺的科布就此案写了一部中篇小说。该书描写一次大战中,法国军队遭遇到了一座久攻不下的德军据点,而傲慢的法国人曾经称这座据点为“丘疹”。
戴高乐将军觉得太伤脸面,于是冒险地派野心勃勃的下级军官阿索朗前去指挥,并向他许愿,一旦攻克这座据点将得到提升。其实,阿索朗缺乏指挥的能力,在德军密集的炮火下,他属下的部队寸步难行,更出现了厌战的情绪。一气之下,他竟然决定要从每个连队里抽出一人接受处决,希望以此来整顿军纪,鼓舞士气。戴高乐将军接受了他的请求,但把枪决的人数减到了3名。年轻的上校军官达克斯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却未能达到目的。3名士官被挑选出来,他们不过是遭遇偏见和排挤的受害者。其中一人袭击了前来听他们临终忏悔的牧师,结果遭到看守的殴打。在不省人事的状态下,他与其他两人被执行死刑。
科布将这本书送到维京出版社时还没有想好书名,于是出版社便举办了一个征集书名的活动。获奖者从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的《墓园哀歌》中找到了一句“光荣之路无非是通往坟墓”,1935年6月,该书以《光荣之路》为名出版。
这本书在读者中反应平平,却在文学界引起震撼。后来成为《乱世佳人》剧本主创之一的西德尼·霍华德将它改编成舞台剧,于1935年底在百老汇上演。为了唤起新一代人的反战热情,霍华德建议整场戏只用一堂布景:围绕烈士纪念碑构筑的战壕。这出剧并不成功,但剧评家布鲁克斯·阿特金森看到了它的潜力,他在《纽约时报》上写道:“有朝一日电影将能更准确地讲述这个可怕的故事,为它找到更合适的表现形式。”
到1956年,亨佛瑞·科布已经不在人世,他的遗孀自作主张以一万美元的价格将《光荣之路》的版权卖给了哈里斯一库布里克。哈里斯欣然接受。虽然他们还没有剧本,但这却是一个马上能与米高梅公司谈判的项目。
不料沙瑞对此毫无兴趣。“这不是你们要干的事情,”他说,“我们刚刚拍完了《红色勇敢勋章》。我已经烦透了战争片,它们被证明是票房毒药。”事实是,约翰·休斯顿根据斯蒂芬·克莱因的小说改编的这部电影导致沙瑞与米高梅的大老板之间发生了致命的冲突,最终让他下了台。
“不过听着,”沙瑞接着说,“我们有装满整整一个房间的好项目,里面一定有你们想拍的东西。”
他给了他40个星期的提创意的时间,在此期间,哈里斯一库布里克可以在米高梅办公并领取薪水。如果他们的创意被通过,他们则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包括选演员、拍摄和后期剪辑在内的全部工作。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们还是接受了。与此同时,哈里斯与吉姆·汤普森签约,让他以《光荣之路》为基础创作剧本。
过去30年中,米高梅的剧本部门是公认的“创意的坟墓”,他们购买了数不清的小说和舞台剧剧本的版权,宁愿压在箱底,也不肯让其他公司动一根毫毛。许多世界文学的巨匠均埋没于此,其中包括阿瑟·施尼泽勒、赫尔曼·桑德曼、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威廉·福克纳。对哈里斯和库布里克来说,把这些东西看上一遍是完全做不到的,光翻目录就让他们花了两个星期。亚历克斯·辛格赶来帮忙,库布里克还雇佣了加文·兰伯特。看到头晕眼花时,库布里克和哈里斯打起了乒乓球,或者去放映室找一些老片来看。
搜索工作随着库布里克发现了斯蒂凡·茨威格1914年的短篇小说《燃烧的秘密》而告一段落。茨威格于1881年出生在奥地利维也纳,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一直是欧洲最负盛名也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作为弗洛伊德和施尼泽勒等人的朋友,他通晓3种语言,为许多历史名人写过传记,而他的小说则大多被翻译成英文,在欧美读者中广为传播。他的很多作品也被拍成了电影,其中最著名的是马克斯·奥菲尔斯拍摄的《巫山云》。
米高梅在茨威格的巅峰期买下了《燃烧的秘密》,却迟迟没有把它付诸拍摄。该书讲述的是一位年轻的男爵在度假时遇到了一个魅力十足的犹太已婚女子,因而决定钓她上钩。作为迂回战术,他和她的12岁的儿子成为朋友,但久而久之这个男孩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被利用。当男孩以为母亲遭到恐吓时,他袭击了男爵,并跑到了祖母家,恰好这时他的父亲从维也纳归来,想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男孩原本打算说出他亲眼看见母亲将男爵的手放在她的嘴唇上,但最终他还是撒了谎,保全了母亲的名誉。他开始对性和不忠有了萌芽意识,内心已经做好了决定,他要成为像男爵一样的勾引者。
“斯坦利兴奋异常”,兰伯特说,“他是马克斯·奥菲尔斯的崇拜者,我很赞同他对《巫山云》的独到理解。《燃烧的秘密》有可能成为另一部《巫山云》,所以它是斯坦利在米高梅唯一想拍的一部电影。”库布里克还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可以将充满智慧的主题、一颗文坛的明珠与好莱坞对大制作电影的诉求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米高梅改编名著的原则就是书中必须有他们想要的性吸引力。格里高利·派克和爱娃·嘉德娜主演的罗伯特·西奥德马克的《绝代艳姬》改编自妥斯托耶夫斯基的《赌徒》,尽管票房毫无起色,但米高梅仍然对它赞不绝口,拿它到处炫耀。
哈里斯不理解库布里克对茨威格的小说为何有如此之大的热情。不过,他还是向沙瑞提出申请,后者同意将它改编成剧本。在库布里克的催促下,哈里斯又干了一件他不理解的事情,找来没有什么名气的作家卡尔德·威林汉进行剧本创作。
威林汉毕业于南卡罗莱纳的一所以严厉著称的军事学院,他以此类院校中盛行的性虐待和同性恋为题材写出了小说《像男人般死去》,被《纽约客》杂志认为是“黑色幽默的风范之作”。后来,威林汉还参与了《光荣之路》的创作,并从此促成了库布里克与一系列被文学界称为“黑色喜剧家”的作家们的合作,包括《奇爱博士》的特里·绍森和《全金属夹克》的古斯塔夫·哈斯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