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庄小东娶媳妇,请了化南来摄像。化南在县城表哥开的婚礼服务部打工,偶尔也鼓捣鼓捣摄像机,上一回因为手生在付庄摄像失败丢了脸,这一回攒着劲要给小东拍个高水平的婚礼MTV,把面子挽回来。“叫她瞧瞧,叫她瞧瞧。”化南一边对着迎亲的队伍扫,一边在心里说着话。
小东家是庄里的富户,办喜事就有些讲究,找了一辆四个圈的奥迪,然后是清一色的“吉利豪情”,带“桑”字的车一辆没要。化南坐的却是一辆微型双排座,因为要摄像不能坐小车。化南反而很高兴,把摄像机扛在右肩上,一只眼瞄准迎亲的队伍。他不用看就知道有不少湿漉漉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扫描,他心里很得意,有时就把镜头对准某个湿漉漉的目光,人家却很害羞地躲开了。化南在人堆里搜寻另一双目光,扫来扫去却一直搜不见。一直到迎亲的队伍进了家,拜了堂新媳妇人了洞房,那双目光还是没有出现。化南很失望,刚才还劲道道的,现在却有些疲沓,摄像机歪在肩上去拍洞房里的节目。
这时大脚婶扭扭摆摆出来了,掖下夹了一把笤帚,一边走还一边往下拽自己的衣裳襟。人未进洞房声音已经亮了起来:“俺在家里真是忙,掌柜请俺来扫床。闲人都往后面让,叫俺扫床的往前上。”
化南赶紧把摄像机对准了大脚婶,心说制作MTV可离不了这一段。他身边一个小孩却冲大脚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自己抢着来的非说人家请你,还擦胭脂,真不要脸!”说这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化南扭头一看,认得,付庄的高干子弟,村主任的儿子玉柱。不管谁家的喜事,玉柱都跟着他爹吃酒席。但每次大脚婶给新媳妇扫床都要唱半天,不唱完不开席,等开席了吃不了几嘴学校上课的钟声就当当当响起来,玉柱只能扯上一个鸡腿再狠狠盯一眼席上的海参鱿鱼,恋恋不舍离去。自然玉柱就对大脚婶生了怨恨。
大脚婶脸红扑扑的,果真擦了胭脂,显出一脸村气。她挑起绣了鸳鸯的门帘:“没事不进新人房,新入门帘五尺长。掀开门帘往里望,里面就比外面强。五子小登科,来到大人家……”大脚婶挑起门帘却不进去,她要把迎亲拜堂的经过唱念一遍。这一段念唱,往少处说也得二十五分钟。
玉柱急慌慌地抽身而去,转到锅台边安插掌勺的大师傅往火里加点柴禾别让笼里的菜凉了。化南也收了机器,他怕费完了电池往下再有精彩的节目拍不上。
大脚婶终于挑帘进了新人房,呼啦一下涌进一堆人,化南也被拥了进来。大脚婶开始清点新媳妇娘家陪送的东西:“盆架衣架你都有,木梳篦子放抽斗……我说你没了,你说你还有。有啥?老破箱老破柜,还有两箱破铺衬。一说新人犯了恼,下床就往箱跟跑。打开柜掀开箱,一件一件往外掂。哪一件不是缎,拿俺娘家还管换。哪一件不是新,撕烂新人衣裳襟。哪一件出过水,管叫撕烂新人嘴。哪一件挨过身,拿根火柴烧成灰。
新人新人你别恼,开个玩笑你别恼。你娘家陪送真是好,真是好!”大脚婶一人演两角,惹得一屋人笑了起来。化南赶紧打开镜头,心说大脚婶果真有几下子,要不然全付庄娶媳妇都认准她一个扫床哩。这时猴急猴急的玉柱又跑了来,他越急,大脚嫡反而扫得越细致了。清点完陪送的衣裳又开始一层一层掀开新人的床铺端详:“低头就往床上观,宰相芦席上边铺;
芦席上边是涩毯,涩毯上面是毛毡;毛毡上面是棉毡,棉毡上面是铺底;
铺底上面是衬单,鸳鸯枕头两头搬。拿来烧饼俺重扫,不拿烧饼算拉倒。”
大脚婶手里的笤帚果真在枕头上停下来,等着主家去拿夹了牛肉的烧饼和红包。大人小孩都捂住嘴笑大脚婶,扫床歌可没这一句,这句词是她自己加进去的,她怕一口气扫完主家一忙把她的红包忘了。有几个年轻孩儿借机往新媳妇身上蹭,手也跟着不老实起来,新媳妇吓得一蜷腿上了床,缩到了墙角。洞房里的戏暂停在那里。
高干子弟玉柱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已经安插大师傅加了两回柴禾,大师傅说再加柴禾笼里的福禄肉就该蒸化了。玉柱一蹦一跳地骂起来:
“大脚婆,你真不要脸,为两个臭烧饼……”大脚婶听了玉柱的骂一点儿不恼,笑吟吟地望着大伙,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扫床歌唱不完,谁也别想吃一口肉片。这时有一个人脸上挂不住了,狠狠跺一下脚,汪着两眼泪水扭身走了。化南听见了动静,一回头,嘿,搜寻了半天她却一直躲在摄像机后面,怪不得!化南赶紧撵了出来,人家却已出了院门,当着一院人他也不好意思喊,悔得直跺脚。
白天的重头戏是扫床,夜里的重头戏却是闹洞房。闹完房已经是后半夜了,年轻孩儿们一个个打着哈欠从小东家出来,对送他们出门的小东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也该回家睡了,上眼皮下眼皮光打架。”小东让他们:“天怪冷的,要不整个菜再喝几口暖暖肚?”他们连连摆手,东一个西一个哈欠连天地走了。小东心里一阵狂喜,有些忍耐不住的样子,咣当一声关了门。
这帮年轻孩儿走了没多远又折了回来,一起聚到小东家的后窗下,不知谁还搬来了一个梯子,就有人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爬上去也是白爬,玻璃窗挡着,里面还挂了布帘,听不见也看不见。这可不是早些年了,都是木格子窗户,用手指把窗纸戳个洞,里面新人的活动情况就能一览无余。
听说当年有一对新人没经验又摸索不出来费了半天劲却进入不了情节,外边听窗的人急了,干脆当起了现场指导,如何如何地教人家,吓得里面“啪”一下拉了灯,再没一点动静。还有一对新人,知道外面有人盯着就忍着不敢造次,一连几天拉灭灯啥动静也没有。听窗的人很失望,最后就要离开了,却听里面有了声音。男的说:“我真受不了,我真受不了。”女的也跟着说:“管他三七二十一,来吧,你只管来吧。”这都是木格窗户时代的事,现在的窗子不一样了,铝合金夹玻璃,就像小东家这样,双保险,新人在里面想咋就咋,不怕人听窗。
这帮年轻孩儿可不是一般的年轻孩儿,脑瓜子灵着呢,他们居然搞来了一把玻璃刀。轻轻在窗子上拉,硬是拉下来一块玻璃,又用手轻轻拨拉开布帘,里面的活动内容顿时让听窗的眼睛一亮。小东家条件好装了空调,嗡嗡响着,一对新人也是年轻火力大,就把被子踹到了一边。因为窗子是双保险,俩人就很放心,也很放肆,没拉灯,还乱喊乱叫的。这一帮年轻孩儿真是大饱眼福,一个个轮着看了个遍,还是不想走。后来又冷又饿,有人建议去敲开庄里小饭店的门烧个热汤暖暖身子再回来,他们估计小东这一夜歇不了多大会儿,肯定是好戏连台。有人说,比看碟还来劲,派出所也不抓。
就在他们去喝汤的这个空隙,来了三个女娃。其中一个是大脚婶的闺女小莎,也就是今天玉柱骂大脚婶时嫌大脚婶丢人愤然离去的那位女娃。
小莎可是全付庄最腼腆最文气的女娃,一村人都夸她是个好闺女。大脚婶扫床时的所作所为,她确实感到不妥,替娘害臊着。她和另外两个女娃都在庄里的小纱厂上班,今天是夜班,刚换了班路过这里。她们见小东家的窗子明着灯,里面还有哼哼叽叽的声音,就住了步。一个女娃说:“咋回事?小两口头一天就打架?”另一个说:“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于是就顺着梯子上去了一个,看了一会儿.却不肯下来,小声说:“打得正紧呢。”另一个有些急了,晃了晃梯子,换下了头一个。她看了一会儿下来了,对小莎说:“瞧瞧,瞧瞧,头一天就打架,你上去瞧瞧。”说着就往梯子上推小莎,小莎上去后伸头一看差点儿惊出了声,扑扑腾腾就下来了,又差点儿把梯子带翻。那两个女娃却捂住嘴吃吃笑了。
几天后,小莎去上班,却被一个人挡在了车前不让走。一看,是化南。小莎对化南的印象已经不好了,就说:“你不去县里挣钱,挡我干啥?”
化南一脸郑重,又一脸痛心、,说:“小莎,我要和你谈谈。”
小莎推车就走:“有啥好谈的,你不要做你的春秋大梦了,跟你没啥说的。,’化南一把拽住了车的后架,小莎用力往前推,化南就是不撒手。
小莎感到了化南的执拗,又怕这样扯来扯去的让人碰见说闲话,就作了让步:“要说你就陕说,别拽我的车,离我远点。”化南松开手,很听话地退了两步,可他的身子却朝前倾着,好像小莎随时都会跑掉,而他也随时要冲出去追撵似的。这个别扭的姿势让小莎扑哧一下笑了,一笑,凝固的气氛就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