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经常一个人坐在林中的亭子里看书。这样领略孤独之美的时候多半是和T吵了场恶架,屋子太小,无可转圜,真正的冤家路窄,低头不见抬头见。
好在天气渐暖,可以远遁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
可坐的亭子不多,其中大半又被闹恋爱的青年男女占据,一个坐在另一个大腿上,正着坐之后换倒着坐,倒着坐之后侧着坐,一坐大半天—原来热恋中男青年的腿是不会麻的。虽然亭子上没挂出“请勿打扰”的牌子,那黏腻炽烈的空气也让人不得不退避三舍,像太靠近敞着口的蜂窝煤炉子必定被烟火熏退一样。
由于资源稀缺,独占一个凉亭就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奢侈享受。一样都是里面原本坐着人,我每次都思忖再三,最后总选择和老人同亭。
衰老,似乎就是存在感伴随着生命力一起逐步消失—既不再是目标,也无法构成威胁;既帮不上忙,也挡不了路,让人真正放了心,可以和谐相处了。除非是子女对父母,因为太近的缘故,反倒不能从容。
坐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我与陌生人近距离接触的局促感总能降到最低。
他们也一样不以为意,絮絮不止地谈论着自己的身体、收入、时代,仿佛我这个人不存在。
人老了自然而然褪色变成背景,说话声音再响也是背景音,自己都明白没什么可避讳的—因为没人看重的缘故。我常常捧着本书,做心无旁骛的样子,其实竖起耳朵听,像听说评书。
两列火车遥遥相对开过,相距太远,两边的乘客连对方的样貌都看不清—利害与情感都相距太远,各走各的,所以相安无事—我们中间隔着时间的鸿沟呢。
“你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退休金?”
“两千多。”
“那还可以。”
“咳,老孙他们拿得更多。本来是一个单位,我们就算企业。亏了。”
“那你要找呀,老赵他们就一直闹,闹到最后不给解决了?”
“我们这群人里也没个带头的。”
“你得自己去。像我,他敢不给我解决,他敢?按国家政策我哪条不符合?”
“你一个月拿多少?”
“三千。听说还要涨。”
“涨,按说也应该。昨天去买菜,鸡蛋一斤四块八,猪肉都十七了。”
“咳,其实也够了,咱们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把身体养好,这钱可得多领它几年。我刚上班一个月才十块钱,过了好些年才涨到十五,白干了这么些年,现在可不能亏待了自个儿!”
那边一拍巴掌,“说得对,老哥哥,咱们得争取活他个一百岁。”
“照这么每天活动活动,我看你行。”
两个老大爷说着起身遛弯,去躬行自己的“百岁退休金计划”。他们边走边长啸,据说可以吐浊纳清、消郁散积,路边喜鹊、瓢虫等纷纷受惊退避。
谈论退休金是老人们最喜欢的一个话题,想了多少年这样不上班只拿钱的日子,只有安安稳稳熬到了退休才好指望。都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它买不回时间,年轻时的疾苦是早已过去了,但金钱也不失为一种最切实的安慰,活一天就当是赚了一天,虽然这逍遥里尚有很多年轻时想象不到的烦恼。
“我用中药控制血糖,效果不错,副作用又小,也不贵;西药不好,伤身体,伤身体呀。你不试试?”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端坐在亭子一侧的条凳上,穿件白背心,手拄着膝盖,向前探着点儿头,身边坐着老太太。
“我每天用两支胰岛素,上午推一支,下午再推一支,血糖控制得很好的,而且这东西一点儿副作用都没有。”对面的老头怡然地说。他穿件体面的灰衬衫,也是花白头发,独自坐在亭子另一角。
前面的白背心老头沉吟一下,问:“胰岛素多少钱一支?”
“进口的一百多,国产的六十。”
“你用进口的还是国产的?”
“我看国产的就可以了嘛。进口的也没必要。”
短暂的微妙的沉默。
用不用得起胰岛素也是晚景如何的表征,像年轻时看男人有没有车,看女人手里有没有名牌皮包。
“现在每天还是林子里走两圈儿?”隔一阵子,老太太带着笑意问。
“两圈。咱们这个年纪,规律最重要。”灰衬衫老头答,带着电报的简洁和公文的俨然,“我每天早上起床,喝杯白开水,上厕所,吃饭,然后出来遛弯。
主要得坚持。”
白背心老头显然被这样的谈话内容吸引,探着头仔细地打量灰衬衫老头,“你早晨起床就有大便?我不行,总得先吃了饭过半小时才大便。”
“有总比没有好。”灰衬衫老头微微颔首。
“本来也不行,后来一起床就喝温水加蜂蜜—”“哎!”灰衬衫老头断然地摇手,“一定要喝凉白开嘛,前天晚上凉好的,叫做还阳水,喝了就有,而且不干,稀的。”
白背心老头“唔唔”地听着,眼睛的焦点对在灰衬衫老头后面的树上,头出于习惯不时点一点。灰衬衫老头对他的心不在焉完全没有察觉,绵绵不绝地说下去:“这个糖尿病的关键是管住嘴—”“那个,我们家老赵每天还坚持揉腹。”老太太截住他的话头。
白背心老头突然又恢复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灰衬衫老头,伸出一只手来在胸腹处打着圈儿比画,“我每天顺时针揉腹,一百下。一定得顺时针,知道吧?这是肠子蠕动的方向,助消化的。我从前,嚯,那肚子,这么高!”他用手向前兜了一圈,“坚持了两年,你看现在。”他拍拍自己空荡荡的背心,“硬是叫我揉平了。你回家也快试试!”
老太太在一旁赞许地点头,表示此言不虚。
灰衬衫老头不动声色地听完,不紧不慢地跷起腿,说:“揉腹啊,很有讲究。
一般人揉得都不对。”他看一眼对面噤住声的老两口,“吸气,顺时针揉一圈;然后呼气,逆时针揉一圈,动作一定要配合呼吸吐纳。就这样一呼一吸,一顺一逆,两边各三百下。”
“三百下?”白背心老两口惊呼。
灰衬衫老头显然对听众的惊讶很满意,对他们的无知则表现出相当的宽容。
“三百下!”他伸出三个手指头,“三百。每天晚上睡觉前揉,数着数,还能帮助睡眠—”白背心夫妇默认了灰衬衫老头的发言权,坐在一边配合地“啊”“哦”“唔”,因为无论在血糖、大便、揉肚子方面,他们都不幸败北。
终于,权威看看手表,“十点五十,该回去吃饭了。我的午饭一向很规律。”
三人分两路离开,一样的花白头发,消瘦身形—不知道以前见过他们没有,听谈话似乎也是这片树林的常客,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在意过的缘故,但即便再遇到也还是认不出来,似乎人的一生就是在岁月长河中被漂洗到褪色,面目模糊,衣服款式也跟着模糊,让人难以分清此老与彼老的区别,总归是笼统含糊地推为“前辈”—其实就是“幕后”的同义词。而追光灯照着的,都是台上那些正出风头的角色。
从那以后,我又陆续坐在亭子里听过几次老人们的“背景音”。我几乎成了“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脂肪肝”“风湿性关节炎”“揉腹”“大便”“失眠”“击掌锻炼法”等关于各类疾病和各类养生方法的半个内行。谈话的主题紧密围绕着“如何才能避免死”这个中心,以及“退休金”和“儿孙”两个基本点,老年男性侧重前者,老年女性则偏重后者。
那天从亭边路过,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年女性击柱高呼:“儿女要孝顺啊,这样老年人还能活长点儿!”像年轻时希望赚得多,老年时希望活得久—总觉得现实的步子再快也追不上自己的期望,只能望洋兴叹,所以人生根本是悲剧—即便如此也不愿谢幕,越到快谢幕的时候越如此。
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姑娘在叙述自己六一儿童节愿望的时候说:“我想像奶奶一样退休,什么也不做。”
多么大众的理想,都以为老了便可以自在地去做年轻时没时间做的事—年轻时身不由己,讨的是生活;年老时仍然身不由己,讨的是性命。年轻人怕未来,年老者没有未来可以怕,所以转而怕死亡—人类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不过是在恐惧的指缝里苦苦挣扎,因此格外努力地作恶或者作乐。
我的奶奶八十八岁,整天坐在床上,有时向我伸出手,撸起层层叠叠的袖子,让我看她的胳膊:皮贴在骨头上,薄而起皱的皮肤底下青色扁平的血管纵横交错,那不是人类的手臂,是枯树杈。
“看看。”她说,因为耳朵不好的缘故,声音总是特别高。“我穿了多少层啊!”她一件一件地掀起衣服,“绒衣、毛衣、秋衣、背心,这都几月了呀,六月了呀!”最后她解开裤带,把背心拽出来掀上去,胸前是褐色的干瘪的两点,乍看也就是两颗痣,仅有的起伏是肋骨与肋骨之间,让人马上想起非洲大草原上的白骨—年轻时也是个邻里间出名的美人儿,可惜子女没有一个得到遗传。
她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拍着胸部,高声笑着道:“你看,哪还有啥呀?连妈头儿都瘪了。”我尴尬而好奇地注视着,极力做洒脱的样子,凑到她耳边大喊:“八十岁,男女都一样。”她侧着头听完,想一下,呵呵大笑—尽管被时光的巨兽吮成了人干儿,幽默感居然还在。
自从邻家的老张在我爷爷去世时随了礼,还礼就成了我奶奶念念不忘的一项任务。听说此人生了病,她就开始常常透过阳台的玻璃窥探隔壁的动静。终于有一个早晨,老张的家人们开始在院子里忙活着搭灵棚放哀乐。我的奶奶破例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勾着头专注地朝下看,接着蹭到柜子旁,从里面抽出两张人民币交给我,“快把这钱给人家送去,你爷爷死的时候人家随过礼呢。”
她终于成功地活过了他,全了礼数,了了心愿。
子女们将此事作为笑谈,饭后嘻嘻哈哈地聊:“可等到这一天了,唠叨多少回,总让我去隔壁他张大爷家看看,‘还活着没有啊,你爸没了,人家给过两百块钱呢!’”末一句模仿奶奶高亢的喉咙。“精明着呢,怕那边死得太晚,行情看涨,两百块拿不出手。”“精明什么呀,听不清总瞎传话,上回说舅爷才随了三十块份子—”“什么?”“哈哈,可不是—”我的奶奶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警觉而惶恐地注视着她的一群儿女。
她的黑眼珠褪成淡蓝色,白眼珠又像个毛玻璃做成的玻璃球—白内障的缘故,世界只是一片光亮里晃动着几个模糊的身影;她立起头,努力用那只稍好的耳朵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偶尔听到一言半语,便努力用自己八十八岁的逻辑连缀成篇,然后四处宣讲,讲得荒诞了又是儿女们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