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听了张出尘之言,在长安城蛰伏待时,心忧如焚。这年夏天,河南、山东发大水,饿殍遍野,每天都有几万人死去。“魏公”李密率悍将徐世勣抢夺官府粮仓,开仓放粮,仅用十天就得二十万人,瓦岗义军人马大增。李靖派虎京四处打探,得到的全是饥荒、造反和李渊大军势如破竹的消息。
“大人、张夫人,我看还是离开长安为妙。”虎京刚从城外回来,咕咚灌了几口冷水,对李靖夫妇道,“听说李世民已经打败了守卫霍邑的虎牙郎将宋老生,大军就要过黄河了。”
“走?”李靖抬眼看着妻儿,“天下之大,何处是安身之地?”
“大人,三原离长安不远,回乡或可避开兵灾。”此时的虎京已对李靖有了感情,“大人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夫人和两位公子着想啊。”
李靖看着妻子。张出尘紧蹙双眉,半晌才说:“虎京有所不知,阴世师将军铁了心要保代王,加之皇上令阴将军‘看顾’我们,哪能说走就走?你没见这铜锣巷口,日夜都有兵士把守?咱们不动还好,若是轻动,只怕出不了城门,就会全家遭难。”
李靖叹道:“夫人之言甚是。走,是死;留,亦难活。李渊此人,心胸不阔,破城之日,就是我一家遇难之时!”
虎京愤然而起:“大人,谁敢动你一根汗毛,虎京必杀之!”
李靖摇摇头道:“大军一起,你纵有敌万人之能,于事何益?李渊本就对我不满,加上我曾有揭发他造反之举,且与阴世师同在长安,他断难饶我性命。”
“难道李渊真的能攻破长安?”虎京感到事态严重。
“长安兵马有限,加之各路豪强并起,朝廷兵马应接不暇,我看难以守住。”李靖爱怜地看着妻子,“若非顾及夫人和德謇、德奖、青鸾,我自当助阴世师守城。纵使长安不保,李渊也不会那么容易得逞。”
张出尘与丈夫眼神一撞,目中充满柔情。她道:“夫君莫忧。你屡拒阴世师之邀,妾身自知是为了留条后路,以求我们母子能够活命。大争之世,顺者生逆者亡,夫君除了静心等待,若能有些许善举,或能使唐公免其罪责。”
李靖半晌不语,内心似在挣扎。他看着虎京,道:“虎兄弟,你无家小,还是趁现在能出城门,赶紧走吧。”
虎京虎目一睁:“大人,你当虎京是贪生怕死之人?就算是死,小人也要与大人死在一起!”
张出尘道:“夫君,虎兄弟既有此心,你就让他留下吧。反正,若唐公要杀你,妾身也不会独活!”
是年十月,李渊率二十余万人马,兵临长安城下。
阴世师调兵遣将,一面坚固城池,一面抓捕与李渊有关联的亲属。李渊的堂弟李神符,堂侄李孝基、李道宗和女婿窦诞、赵慈景等人皆被抓获。其中李道宗是左千牛备身,年方十八,颇为英武,临危不惧。阴世师大怒,准备尽数斩杀。李靖听说后,赶紧去找阴世师,言李渊起兵,与李氏宗族子弟无关,请求留下他们的性命。阴世师拗他不过,嘴上答应,心头却拿定主意:只要城破,就拿这些人开刀!
这一日,阴世师遣人来请李靖。李靖到了阴府,见阴世师面色凝重,让其女阴月漓向义父行礼。
阴月漓回闺房后,阴世师道:“药师,李渊勾结突厥人大举南侵,现已围困长安。皇上远在江都,道路阻塞,百官凋零。值此危亡之秋,还请药师拿个主意。”
李靖心头咯噔一声,心中猜了八九分。但他为人谨慎,于是应道:“大将军,你我为臣,大隋虽有危机,然而皇上还在,我等岂能做得了主?”
“药师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官文!”阴世师道,“李渊造反,人人得而诛之。你与他有隙,他要是攻破长安,你全家也难以幸免!为今之计,当从权应变才是啊。咱们都一把年纪了,死又如何?但月漓和青鸾,正当含苞待放,如何能受此大难?前次我带你去终南山,那个谶语你还记得否?”
李靖当然记得。不过,李靖向来不信鬼神,没有在意。
见李靖点头,阴世师道:“现在卫文升老头不管事,长安城忠义之臣,只有你我和骨仪了。今天请你来,就是拜托你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大将军请讲。”李靖道,“只要不是悖主之事,李靖敢不从命?”
“绝不悖主!”阴世师叹道,“我是来请你为月漓做媒啊。”
李靖心想,果然!阴世师早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代王杨侑为妃,然后再推杨侑登基。这样,女儿成为皇妃的谶语就应验了。
“这个……既是皇亲,非比官家姻亲,恐怕得皇上下诏才行啊。”李靖觉得这事名不正言不顺。
“等皇上下诏,长安城早成瓦砾了。”阴世师急道,“请你做媒,无非是你去跟代王说一声。你说这种事,我这做父亲的哪能亲自提?这代王年纪小,只有这样他才会完全信任我。他一信任我,就敢称帝;他一称帝,就会扫除皇上的旧弊,还百姓清平,长安城中的军心民心就能聚起来,进而震动整个关中,像李渊这种反贼,十个都不足为虑!”
见李靖不吱声,阴世师又道:“药师啊,月漓也是你的女儿,你负有保护她的责任。这点事,你都办不了吗?”
李靖道:“大将军请放心,李靖只要有一息尚存,必保月漓无恙。但说句实在话,看目下情势,李渊兵马攻陷长安,只在时日而已。现下李渊的军兵称为‘义军’,打的是立代王的旗号。我看,大将军也得早作准备,免得没有回旋余地啊!”
阴世师恨恨地道:“药师啊,李渊破城后,不会真的立代王为帝,早晚必取而代之,咱们的月漓也会跟着被杀。所以,我与李渊不共戴天,早就派兵挖掘李渊五服祖坟了。”
李靖大惊道:“大将军,你杀李智云已经与李渊结下了深仇,现在又掘他祖坟,会使李氏一门群情激奋,大将军也再无退路了呀!”
“事已至此,要什么退路?”阴世师脸色一沉,“老夫略通堪舆之术,只要将李渊祖坟一掘,将尸骨弃之于野,他家的气数就算尽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代王啊。”
李靖暗自摇头,心想这阴世师已无可救药了。于是说:“代王与月漓之事,我这就去探探代王的口风,争取促成此事吧。”
“拜托了。”阴世师行了一礼。
李靖辞别阴世师,去了代王居住的东宫。
代王杨侑年方十三,面如冠玉,但神情间似有无尽忧愁。李靖立于阶下,行跪拜礼:“罪臣李靖,参见殿下。”
“请起。”杨侑起身道,“靖公经略马邑,击退强胡,世所共知,请不必自责了。目下李渊起兵围困京城,靖公有何妙策退敌?”
李靖道:“回殿下的话,李靖认为长安城池虽固,但皇上远在江都,一时无法增援,长安守城军马不足,李渊大军又打着立殿下为主的旗号,四处开仓放粮,恐怕长安无法守住,代王宜早作打算。”
杨侑叹道:“群盗螽起,豺狼塞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靖公,你来,究竟有何事,请直言吧。”
李靖想起李道宗等人被阴世师关在牢里,说不定哪天阴世师就会下令处死,对杨侑也不利,于是道:“殿下,阴将军把李渊的族弟子侄关在牢里,随时都可能下令斩首。这些人年纪轻轻,李渊起兵,非他们之过。依臣之见,当此多事之秋,殿下不如留条后路,令阴世师严加看管,不得滥杀无辜。倘若李渊攻破长安,殿下的仁慈也能感动他,也是一条退路。”
杨侑想了想说:“靖公之言,本王深以为然,你就放心好了。但我看靖公的行止,似乎还有其他事情,但说无妨。”
李靖本是直爽之人,但此事还是嗫嚅了半晌,才道:“阴世师将军忠于殿下,誓与长安共存亡。唯一挂怀之事,系其女阴月漓。臣观阴氏才貌双全,温良贤淑,是以奏请殿下纳其为妃,以全名节……”
杨侑听了半截,摆手止住李靖:“靖公好意,本王心领。阴氏女子,本王亦略有耳闻,确为贤淑之人。然而,李渊破城后,就算尊本王为主,也必不长久,早晚必取而代之。本王闻此女系靖公义女,不如在破城之前,请靖公留于家中。阴将军与李渊有仇,破城必灭其族。靖公虽与李渊有隙,然以靖公之才,或可免于一死,对保住阴氏女子有益。”
李靖一惊。他没料到杨侑年纪轻轻,思虑竟如此周全,连自己的结局都想到了,真是造化弄人!倘若皇上不弃天下人于不顾,将来代王继位,或可成为一代明君。然而事已至此,已无回旋余地,只得连声称谢,退出了东宫。
李靖回报阴世师。阴世师呆了半晌,叹道:“代王之虑,不无道理。还请药师念在小女命苦的份儿上,就让她到贵府暂住吧。若能击退敌军,还请你再说与代王不迟。”
李靖当晚就领着阴月漓回府了。阴月漓十分懂事,临行前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天上,向父亲告别:“父亲大人请回吧。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阴世师老泪溅眶而出。他知道,这可能是阴家最后一次见到月圆。
不到一个月,长安城被李渊攻破。破城前,李渊明令不得惊扰代王,不许侵犯七庙和隋朝宗室,违令者诛灭三族;又广发文书,声言辅佐代王,悉除苛禁,凡投诚者皆有封赏。于是军纪严明,城中军民无心恋战,只盼早日安定。
李渊率众进城,径直去了东宫。东宫两旁侍立着李渊的军士,十三岁的杨侑居中端坐,毫无惧色,李渊暗惊,遂起了必诛此人之心。后来杨广被宇文化及杀死在江都,杨侑已无用处,被逼退位。李渊暗使人鸩杀于府中——杨侑有先见之明,如娶阴月漓,则阴世师爱女难逃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