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看罢李瑗的奏章,气愤地道:“这个李靖,不是会将兵吗?怎么毫无作为?再不打,萧铣都要打到蜀中了!”
“是啊,”李建成火上浇油,“据李瑗密报,巴、蜀那些酋长、头人,都是些首鼠两端的货色,倘若我军迟迟不进,难免动摇他们对大唐的忠心。”
李渊气恼过后,脑子清醒过来,问李建成:“建成啊,李靖去了快半年了吧?一直没动静,到底是何原因?李瑗这奏疏里只是说他怠军,并没有他要投萧铣的实证啊。”
李建成道:“父皇明鉴:这李靖去了半年,天天就和他的七百旧部到州县讨扰,啥也不干。儿臣听说,李靖一直抱怨父亲没给他实职,也不给他兵马,这仗没法子打。”
李渊气道:“他当我是杨广吗?讨好卖乖,就给他个马邑郡丞做!我大唐新建,任用文武官吏,都是凭功绩除授,他有什么功绩?再说这兵马之事,各个外派的大使,都是自己想办法,现在北方吃紧,朝廷哪里有闲着的兵马?当年我们在晋阳起兵,也是白手起家,自己招募的军马。这个李靖自诩会用兵,不会自己招兵吗?”
李建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继续道:“儿臣得报,这峡江之地,由于李靖怠军,各州县都在观望;萧铣可没闲着,接连攻陷州县,巴、蜀的部落首领们,都在密谋投靠萧铣。父皇,长此下去,我怕萧铣真的占了巴、蜀,进而对关中形成威胁。”
李渊最怕的就是北方未定,南方反又生出祸端,于是问:“建成,你是太子,你说怎么办?”
“依儿臣看,必须敲打一下山南及巴、蜀州县官员,让他们好好尽职。”李建成道,“凡是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李渊一直不喜李靖,甚至因李智云的死而记恨他,但由于李世民想用李靖,他就一直隐忍。听了李建成的话,道:“李靖慢军,斩了他,确也有震慑官吏的作用。不过,咱家二郎和孝恭亲善李靖,若下旨杀他,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建成是否想过这其中关节?”
李建成见父亲基本同意斩李靖,心头高兴,便道:“父皇所虑,着眼长远,非儿臣能及。但儿臣以为,不杀李靖,难以提振峡江士气,还请父皇严正法纪,早断祸根。”
李渊想了想,道:“这事儿有些难办,杀是该杀,但现在孝恭在信州,他要是出面力保,就不好办了。”
李建成转了转眼珠,道:“儿臣倒有一法,可杀李靖,还能避人耳目。”
李渊道:“这里就咱们父子,你就直说吧。”
李建成道:“许绍是父皇同窗,情同手足,父皇可下一道密旨给他,让他就地处决李靖。若是世民、孝恭他们问起来,就说李靖慢军,不听许绍军令,是以处斩。”
李渊点头道:“如此甚好!”
随后,李渊又与李建成议峡江之事。李建成并未将奏疏内容向父亲禀报,而把许绍、李靖的主意说成了自己的,请父亲新设归州。李渊心想小小一个归州,怎么弄都行,就让李建成负责办理。
却说李靖在峡州练兵,又从当地招募了一些青壮,组成了一支八百人的队伍。李靖担心在城中练兵,一来影响许绍,二来城中实战演练不便,于是请许绍度支钱粮,拉到城北的山中驻训。
这八百人,李靖决心练成精兵,将其分成两团两旅:骑兵团三百人仍由司马冲腾率领,任命其为骁骑校尉,主要训习骑术;步射团三百人由薛宗胜率领,任命其为步兵校尉,主要训习步射;斥候旅一百人由张宝相率领,虽不足一团人马,但李靖十分看重侦伺,仍任命其为斥候校尉,在司职上与司马冲腾和薛宗胜同等;虎京则为骁锐旅帅,率一百人新组骁锐旅,同张素怀一起在山间训习精锐。
司马冲腾和薛宗胜是老军,李靖自是放心;张宝相天生机警,所率一百人,分散到峡江一带,打探军情;李靖则主要把精力用在训习骁锐旅上。说是让虎京挑选,实际上每一名兵士他都亲自考校。用了将近一月工夫,才堪堪挑选了一百名精壮兵士。
李靖每日到山间校阅虎京和张素怀训习兵士,初时兵士根本无法攀越绝壁,张素怀便从劲力教起,教兵士每日负重于山间奔跑。一月下来,大多数兵士能徒手攀岩,但荡绳之法仍不熟稔。李靖突然想到,若是敌军以硬弓疾射,“挂”在壁上的兵士恐怕难以躲闪。
李靖想起三国时期蛮王孟获的藤甲兵,善能防箭,遇水不沉。藤甲兵后来被诸葛亮尽烧于谷中,藤甲制作之法从此失传。但李靖认为,即使不能还原藤甲,亦可仿制。于是派人到山间采集野藤,以桐油浸泡,按形体制作成甲,护着兵士心腹。
时光匆匆,转眼过了端阳,许绍派人来请李靖入城,说有要事相商。
李靖只身到了官署,见只有许绍一人,料定有机密相商,就说:“安陆公,是不是萧铣派兵西进了?”
许绍沉默不语,看着李靖良久,才道:“药师,这里有封密信,你看看吧。”说罢从袖中取出黄绢,交给李靖。
李靖接过,见是李渊手书,微感诧异。展开一看,其上写道:
久未相晤,甚念。峡江之事,望公早传捷报。
开府李靖,消极怠军,久不得进。公接手令,即行斩首,以正军法。
此札前不见称呼,后不见具名,但李靖在马邑时,曾与李渊共击突厥,识得他的笔迹。
李靖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眼前一花,冷汗就下来了。显然,李渊仍然没有忘记以前的过节,在这个节骨眼上,阴敕他的同窗秘密处决自己!
瞬间,李靖心头一片悲凉,数个念头骤聚。没想到自己奔波半世,当不上一个下州刺史不说,还要被秘密处决,天理何在!公道何在!自己自归唐以来,苦心孤诣,为新唐尽心竭力,不惜抛妻别子,率领仅存心血七百兄弟远赴峡江,在条件恶劣的山野风餐露宿,流血洒汗苦练精兵,而作为皇帝的李渊却不分因由,仍要取自己性命!此等国君,值得效忠吗?值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押上吗?兄弟们跟着自己还有出路吗?
他觉得前程一片黑暗,既恨李渊不问因由、寡情薄义,又叹自己半世无为、华发早生。陡然间,两行浊泪顺颊淌下,滴在颤抖的手上,将那份杀人的密敕打湿。
许绍静立一旁,亦半晌无语。李靖咬了咬牙,拭泪道:“安陆公果真要取李靖性命吗?”
许绍叹道:“药师,若我有杀你之心,岂能将皇上手札示你?”
李靖道:“李靖多谢安陆公不杀之恩。然而既然皇上猜忌臣下,我纵使万般辩解也是枉然。李靖心意已决:报国无门,只好与兄弟们屯田自耕、终老山野,再无心力过问世事。我那八百兵士,若有愿投安陆公者,还望收留;若无心报国,还请安陆公许他们归家。”
许绍见李靖神情暗淡,险些站立不稳,伸手扶他坐下,道:“药师若信得过老夫,还请听我一言。”
李靖此时心灰意冷,颓然坐下,目露茫然。许绍顿足道:“既无明诏,我当极力周旋。当此非常之期,药师万万不可自暴自弃!”
李靖将手札还给许绍,黯然道:“安陆公之恩,李靖必铭终身。但这既是密旨,安陆公若是放了我,如何向皇上复命?”
“就算这顶官帽不保,我许绍也不能干这种有损阴德的事!”许绍将手札撕成碎片,一口吃了,沉声道,“依我看,是朝中有人想害你,皇上一时误听谗言,药师也不必放在心上。”
李靖行礼道:“但皇上这么不信任我,我又如何为大唐效命?”
许绍安慰道:“药师啊,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火大!据我所知,你与秦王有旧,就算对皇上有意见,可秦王是信任你的。我们做臣子的,哪能不受委屈?人,生于天地之间,道路曲折,哪里会没有一点挫折?遇到困难就往回缩,可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再说,你奔波半世,不就是想寻得战机,尽展平生所学以安天下吗?当今萧铣方强,南国半壁尽可用武,是将军建功立业的绝好时机,你怎能因皇上一时误判而萌生退意、功败垂成?我观庐江王、赵郡公,非将兵大才,老夫垂暮之年,心力不逮,平南大业唯有你能胜任,你却因私怨而弃大公,令老夫大失所望!”
李靖闻言,如遭棒喝,陡然起身拜道:“安陆公一席话,令李靖惭愧。其实,谁又想死?留着命在,才有可能建功立业。安陆公,你说,李靖该当如何?”
“四个字。”许绍屈了拇指,亮出四指,“佯作不知。”
“不知?”李靖愕然,“这不是已经知晓了吗?”
“那是我让你知晓,是因为我信任你。”许绍道,“这个手札到我这里已有十天了,我一直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后来我想,你我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我不可瞒你。让你知晓,其实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宦海无情,就算父子兄弟都可能痛下杀手,何况外人?药师欲成大事,须永远记住——无论身居何职,都要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千万不可贪功,才能避免韩信那样的下场。”
李靖再拜道:“安陆公苦口婆心,实乃李靖良师!然而皇命如山,公欲保全李靖,恐怕会受到牵连,这如何是好?”
“药师休要担心,我既然找你来,就已经想好了对策。”许绍道,“我一面向皇上上疏,将你在金州击退蛮兵、在峡州苦练精兵、在信州协助赵郡公督造战船等事宜,详细密报陛下;一面投书在北方征战的秦王,请他说情,必可获免。只是你当不成归州刺史,有些可惜。”
“那倒没什么。”李靖道,“依安陆公之见,下一步,李靖该当如何?”
“继续练兵,静待时机。”许绍语重心长,“药师啊,你当年在马邑击退强虏,靠的就是手下精兵。一位领兵的将军,只能靠打仗说话。待将来你打了胜仗,皇上就会倚重你,过去的不愉快,也会一扫而光。”
李靖辞谢而出,深感许绍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