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著作多数太“重”,太严肃,《人论二十五种》此书则很“轻”,至少可以说是“以轻驭重”,以嬉笑取代歌哭。因为自己觉得“别具一格”,就想让国内的朋友也看看笑笑。此书写于出国后的第三年和第四年,即1991年和1992年。那时我已结束了内心的“窒息感”,从苦闷中跳出。很奇怪,身心一放松,“幽默”也随之产生,《人论二十五种》正好补充了我论著中“轻”(幽默)的阙如。
此书初版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制作和推出,这一出版社一向只出英文著作,《人论二十五种》算是它的第一部中文书籍,这要感谢林道群兄的“破格选拔”。书出版后颇受欢迎,半年后就出第二版。李泽厚兄读后(1993年)评价说:“这是你最有特色的一本书。”有朋友肯定,我就更自珍自惜了。
但是此书毕竟写于出国初期,当时虽然已调节了一些心理“倾斜”,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激愤情绪,“轻”中还是带“刺”,这与我近年来的“从容”笔触有所不同,现在此书在国内出版,我担心会无意中伤及他人。倘若有读者感觉不对,请多鉴谅。好在我的各论都是“对事不对人”,没有具体指涉对象,换句话说,这是“精神现象”批评,不是“人身抨击”之书。幽默的特点本就没有攻击性与侵略性,只是为了让自己解脱也让读者轻松一些而已。刘再复2010年11月初于美国国无人(自序)
屈原在《离骚》的末段中云:乱曰:
已矣哉,
国无人——
莫我知兮,
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在这首卓绝千古的长诗中最后感慨“国无人”,说的是国中没有贤者、识者能与他的心灵相通。这自然不是说国中没有普通意义上的人,而是说国中没有杰出人才。举国无人,这是多么深的感慨!屈原已感到楚国大厦将崩,能够支撑“美政”的精华,死的死,走的走,有的被囚禁,有的被杀害,连他也被放逐,国中真是没有人才了。一个朝代灭亡之前,总是要为自己扫清通向坟墓的道路,而这种清扫,就是扫除自己的精英。
中国是个人治的国家,国中有无人才,变成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古学者早已论断: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人与政的关系极大。中国历来的家政国政主持者最担心的就是能否“得人”,是否有像样的“接班人”。他们最忧虑的就是“断后”,即“后继无人”。我写过一篇短文叫做《贾府的断后现象》,正是说昌盛一时的贾府最后走向衰败,并不在于它被“抄检”,而在于它的“断后”。“抄检”固然伤了元气,但是,只要有人,还可以重整乾坤。遗憾的是,到了宝玉这一代,府中已无人矣。以荣国府而论,府中多半是一些美丽而无治家之才的女子;男子中本可以支撑局面的贾珠偏偏夭折,唯一可用的贾琏又“腐化堕落”,忙于寻花问柳,而宝玉虽有好性情却无好本事,剩下的贾环则是“劣种”,属妄人和末人。最后可算“好苗子”的贾兰,虽还努力,但年轻轻就成了套中人,讲的是一派“酸论”,能否成才还是个问题。对于贾府的“断后”现象,王熙凤最敏感地意识到。她早就看到贾府上下个个不中用,难成大气候。《红楼梦》第五十五回中,她在平儿面前分析了荣国府中的人说: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在贾府中,王熙凤算是一个猛人。平儿虽是她的知己,但不是她的帮凶,本可能堕落成为虎作伥的“伥人”,却偏偏成了对一切人都好的贤人。王熙凤在知己面前,清醒地分析了贾府的人才危机,看到人虽多而不中用的问题,看得真是透彻。
这种“断后”现象,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也很严重。常听到人们嘲笑八九十岁高龄的老人继续操劳国政,而我却未曾抨击此事,因为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后人”多半不太中用。这不是说中国没有人才,而是人才被历次的政治运动扫荡得差不多了。现在还能称得上人才的,往往是扫灭之后又恢复了名誉的幸存者。而这些幸存者,锋芒尚在的也有,但多数成了被阉割掉肝胆的阉人,或被吞没了真性情的笼中人和套中人。而新产生的年青精英,因生长的人文环境不好,身在故乡却有如异乡人,而一旦出国深造,则准备长期扎营海外。所以在异邦看到中国人才济济(仅美国,就可称为中国的人才库),而在故土中却看到人才空空荡荡,特别是能延续民族生机的“栋梁之才”。
说“国无人”,是说国中少有杰出之才,而像贾环这种“冻猫子”,倒是很多很多的。我写《人论二十五种》正是感慨中国一面少有杰出人才,一面却繁殖了大量的特殊人种,如傀儡人、阉人、肉人、巧人、酸人、畜人、伥人、谗人等,这些人面目虽不同,但有一点是相通的,就是奴性十足,均属奴人,自然也常常转化为奴人的总管或分管。大陆20世纪下半叶的情况大约是80年代较好,80年代之前的30年中,阶级斗争太偏激,政治运动太频繁,这些政治运动强迫知识者洗心革面,其结果是把人才变成奴才,即阉割其锐气才气,注入奴气,把他们改造为“驯服工具”。到了80年代末,因风云变幻,人才再次被扫荡,国又无人,此时,唯一的办法,是重用奴才,把奴才当做人才甚至旗帜,这样,原先的“把人才变成奴才”的公式此时就变成“把奴才当做人才”的公式。所谓“国无人”,绝不是指国中没有奴才这种人。
我所描写的肉人、伥人、谗人种种,其实是“古已有之”,中国的智者和异国的智者早已给他们命了名。所以,我所描写这些人,并非杜撰。但是,在新时代中他们都有了新的内涵,而且种种人性均有发展。所以,我在描述这些人的“社会相”时,尽可能把它的新面貌勾勒出来。当然,其中也有我给予命名的,如酸人,但也不是杜撰,倘若不是讴歌文学太盛,诗中的酸味太重,故作小儿态的人事太多,我是决不会想到这个美名的。
我对孕育我自身的人类永远不会失去信念。但是,我对近年来大陆的许多类型的人感到绝望,觉得从上到下,畸形人太多,也可以说是病态、变态的人格太多。“五四”运动时,文化先觉者们曾高扬人的旗帜,揭露和描述病态的社会与病态的人格,所以才有阿Q这种畸形儿文学形象的产生。没想到,社会发展到20世纪下半叶,这种畸形儿,反而大量繁衍,韩少功、残雪笔下就写了好些畸形儿。我不是小说家,只能用另一种文字形式来叙述,也给畸形儿们留个记录。在记录与思索中,我感到更可怕的是,阿Q在他那个时代还是一个平民百姓,其畸形性格还不足以摆布社会。可是到了下半世纪,阿Q翻了身,各种畸形人成了社会的管理主体,傀儡人垄断傀儡戏;点头人成了领头人;交白卷的末人成了举红旗的先锋;无赖成了指路明灯;伥人成了坚定的革命战士;酸人成了诗人;妄人成了思想解放的前卫分子。这些情况使社会优劣不分,并且使人感到,在自然界固然常常是“优胜劣败”,而在社会界,似乎正相反:常常是“优败劣胜”。这种退化现象使社会丧魂失魄,一时六神无主。我写《人论二十五种》,除了感慨“国无人”之外,还感慨“国无魂”。
虽然《人论二十五种》写的主要是人的荒谬和人的病态,对人开始绝望,但我仍然在反抗荒谬,反抗绝望。我确信人生的意义正存在于反抗荒谬与反抗绝望之中。我写“末人”,自然是希望教育机器不要再制造末人;我写肉人,是希望社会不要再掏空人的精神,或要求心灵的国有化;我写傀儡人,更是为社会呼唤新鲜的、活泼的、属于自己的灵魂。我还特别写了怪人论、痴人论、逸人论和论隙缝人等,为这些人辩护,为人的个性辩论,为人的执著性辩论,为人的自由权利辩护,并呼吁给人的自由意志以存身之所。倘若不允许“怪人”存在,一有个性就加以扑灭,有点特异的思想,就兴师动众地加以批判,一点隙缝也不给,连隐逸之所、避难之所也都捣毁,政治乌云笼罩一切,那还能有人才的孕育之地吗?
我写的这些人,侧重于展示中国的社会相,但它又不只是属于中国。其中的许多低劣人种,其实是人类普遍的人性恶的表现,可以说是跨文化的现象。东方有酸人,西方也有酸人,只是酸味不大一样;东方有肉人,西方也有肉人,而且肉人发达的盛况绝对不在东方之下。只要有钱正如可买到肉猪、肉牛、肉羊一样也可以找到肉人。到处都有肉人的市场,恰恰是西方社会危机的一种征兆。中国有套中人,西方更是早已有之,套中人的概念本来就是俄国契诃夫的概念。末人、犬儒人、点头人等概念也是来自域外。我描写这些人种固然是对中国“无人”的感慨,也是对人类社会精神可能退化的担忧,并未陷入中国的政治视角。我用的倒是审美的视角。因此,描述的主要不是人性之恶,而是人性之丑。我以自己审丑的结果,奉献给干净的孩子们和尚未被社会污染的纯洁心灵,愿他们与种种病态人格保持精神距离,让自己的人生具有别一种境界。
《人论二十五种》在《明报月刊》发表了一部分之后,传到国内,许多心情忧郁的朋友赢得一笑,他们笑后写信给我说,没想到你这两三年倒幽默起来了,而且不是化凶残为一笑。确乎如此,到国外,我确实轻得多,已从“重人”慢慢变为“轻人”,但在轻松背后仍然有负重与期待。不过,能让朋友高兴高兴就好。当然,另有些人读了自然很不高兴,说我含沙射影,太刺激了。我应当承认,写作时,我自然想到一些具体人,如写酸人时,自然想到故作小儿态而放声歌唱的诗人;写到伥人、畜人、谗人时,也闪过正凶恶地批判和诽谤我的论客,但只是“一闪念”而已,绝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更不会被他们的面目所限。我写的乃是人类的普遍现象,即人类不成熟时的不幸现象,也就是说,我超越了我的憎恶。我的眼珠正遨游于四海之间,自然不会老转到那些并不美丽的嘴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