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人论二十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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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肉人论

1987年,我作为中国作家赴法代表团的一员到了巴黎。一天,在一位法国朋友家里谈起法国文化。我说,法国文化的两极都使我惊讶,雅的一极在罗浮宫、凡尔赛宫和其他的展览馆里,真叫人高山仰止。而俗的一极,则在红灯区,那是肉人世界;俗文化变成肉人文化,也让人惊叹和难以接受。在座的那位法国朋友听了立即严肃地反驳我说:肉人文化绝不是法国特有的,你们中国早在17世纪就有肉人文化,而且比我们还发达。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沉默了。因为我确实无法否认《金瓶梅》产生的时代里,我国的肉人文化相当发达,《金瓶梅》里写了许多人物,其实就是肉人。

我们交谈时所说的肉人是指妓女,即那些以肉体买卖为主要存在方式的人。不过,笼统把妓女说成肉人,可能有些人不赞成,特别是中国的文人。因为在我国古代,士常与妓结缘,妓女常常是文人的知己知音,这已成了一种传统美谈。这种“缘”产生了许多凄楚动人的故事。妓女既成了一些文人的红颜知己和落魄时的精神柱石,那么,在文人作家的笔下,许多妓女就非常可爱。她们不仅有美色,而且有才色,肉性灵性,琴棋书画,集于一身,有的甚至还很有节操,等于才、德、貌三全,与现代的“高、大、全”人物可以比美。后来成为我国文学史名篇中的主角者如杜十娘、李香君、柳如是等,都是灵肉均十分动人的女性,绝不是“肉人”一“肉”字可以概括的。我读过一些叙述妓女发展史的书籍,这些书的作者描述了历代妓女对戏剧、音乐、诗词的贡献,认为妓家乃是散曲世界,倘若没有妓家女乐,中国音乐将大为减色。史书撰者甚至认为,宋词就是妓家文学。总之,他们认为中国妓女具有性灵传统,和西方式的纯肉帛交易大不相同。不过,这个结论,西方的作家恐怕难以同意。左拉(Emile Zola)的《娜娜》,莫泊桑(Maupassant)的《羊脂球》,大仲马(ADumas Pere)的《茶花女》,这些西方的妓家,不也是有灵有魂的人吗?

面对以上的辩护,要说妓女就是肉人,就要引起许多人的不平和抗议,所以我们还是换种说法为妥,即妓家是妓家,肉人是肉人,妓家院里充满肉人,但肉人国里并非全是妓家。这样,我们就得给肉人另做个妥帖的界定。

我国古籍中正式把“肉人”和圣人、至人、神人等放在一起排座次,大约始于文子。《文子赞义》卷七,把人分为二十五等,肉人被列在倒数第二名。文子曰:天地之间有二十五人也。上有神人,真人,道人,至人,圣人;次有德人,贤人,智人,善人,辩人;中有公人,忠人,信人,义人,礼人;次有士人,工人,虞人,农人,商人;下有众人,奴人,愚人,肉人,小人。上五之与下五,犹人之与牛马也。两年前,我曾写了《关于肉人》的一篇短文,当时,我没有把这段话引出,是因为我觉得文子这张品人表,我无法整个接受。这种人的等级排列,包含着不少“偏见”和“暴力”,把众人视为牛马,我就不赞成。而文子眼中的上五种人,实在太高太玄。他在解释时说,上五种人中,圣人竟属第五名,是因为圣人还有平常人的一面,还必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神人真人就不必了。所以神人真人又高出圣人。他说:“圣人者,以目视,以耳听,以口言,以足行;真人者,不视而明,不听而聪,不行而从,不言而公。”圣人是否存在,我本就怀疑,而文子却列出比圣人更玄妙的神人真人,我就更难认同了。此外,他品评的标准还有很多是值得争论的。但是,文子这张表,却也有精彩之处,例如,其中提出“辩人”、“肉人”这种概念,就很有趣。

钱鍾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把我国古籍中有关“肉人”的文字汇集一起并加以评论,使我的兴趣更浓。所以,我还得再把钱先生的原文照抄于下:《壶公》(出《神仙传》):“长房下座顿首曰:‘肉人无知’。”按卷一五《阮基》(出《神仙感遇传》):“凡夫肉人,不识大道。”“肉人”之称,频见《真诰》,如卷一:“且以灵笔真手;初不敢下交于肉人”,卷八:“学而不思,浚井不渫,盖肉人之小疵耳”,卷一一:“肉人喁喁,为欲知之。”其名似始见《文子·微明》篇中黄子论“天地之间有二十五人”,其“下五”为“众人、奴人、愚人、肉人、小人”。道士以之指未经脱胎换骨之凡礼,非《文子》本意;盖倘言重浊之躯,则“二十五人”舍“上五”外,莫非“肉人”也。《广记》卷七《王远》(出《神仙传》);“谓蔡经曰:‘汝气少肉多,不得上去,当为尸解,如从狗窦中过耳!’”道士所谓“肉人”,观此可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入大梵天王宫》第三玄奘上水晶座不得,罗汉曰:“凡俗肉身,上之不得”,足以参证……

《广记》卷二五一《郑光业》(出《摭言》):“当时不识贵人,凡夫肉眼;今日俄为后进,穷相骨头”; 《旧唐书·哥舒翰传》:“肉眼不识陛下,遂至于此!”卢仝《赠金鹅山人沈师鲁》:“肉眼不识天下书,小儒安敢窥奥秘!”“肉眼”之“肉”亦即“肉人”、“肉马”之“肉”,皆凡俗之意。诗家如厉鹗《樊榭山房集》卷三《东扶送水仙花五本》:“肉人不合寻常见,灯影娟娟雨半帘”;沈德潜《归愚诗钞》卷七《为张鸿勋题元人唐伯庸〈百骏图〉》云:“不须更责鸥波法,世人纷纷画肉人”;摭取道家词藻,以指庸俗之夫,未为乖违也。(见《管锥编》第二册第653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从钱先生所征引的文字看,“肉人”乃是“不识大道”之人,“学而不思、浚井不渫”之人,“气少肉多”之人,“为欲知之”之人,说法虽有差别,但大体是指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学识而只有凡体俗躯之人。如果我们确认人应是灵与肉的结合物,那么,肉人便是灵的部分几乎消失而只剩下“肉”的部分的人。按照钱先生的意思,《文子》中借黄子之口所论的二十五种人,除上五种之外,其他二十种人均带有“肉人”气,即都不是纯粹的灵人(如神人、真人等)。文子的论断虽苛,但并不错。所以当我们自以为是“智人”——知识分子时,而一旦不学不思,自己心灰意懒又被社会剥夺了独立思索的能力,也有变成“肉人”的危险。

文子把“肉人”作为一种和众人、奴人、愚人、小人并列的概念,使我们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至少在理论上可以认定的)以“肉”为特征的单面人。这种人并不是坏蛋,也不是奸佞小人,只是一种无识无知之人。亚当与夏娃在偷吃智慧禁果之前,恐怕只能算是“肉人”。不过,倘若这个想法能够成立,那么,岂不是说,上帝的意愿,人的世界本来应当是肉人的世界?

尽管从德人、贤人一直到愚人、小人都有肉味,但把“肉人”单列一项还是有必要的。例如,“肉人”和“小人”就不能完全混同。多数“小人”,虽肉味甚重,但他们绝不像肉人那么笨拙,反之,他们往往相当机灵,常具有狐狸的小狡猾和卑鄙的心术,甚至还有蛇蝎的毒辣,而肉人绝对没有“小人”这种机能,倘若有,便不算肉人。此外,他们与众人、愚人也有所不同。众人、愚人自然也是肉大于灵的凡俗之躯,然而,肉的比重恐怕不如“肉人”,例如,一个瘦骨伶仃的无知者,称之为肉人恐不合适,最好还是称之为愚人,例如阿Q,称之为愚人还说得过去,若称之为肉人便极不通。而一个肌肉发达而无知的妓女,称之为愚人也不妥,还是称为“肉人”为好。不过,如上文所说,称呼时要小心,因为妓女并非全是肉人,不少妓女乃是智人德人,只是绝非圣人。我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思维大约不如今人细致,写字不如今人方便,所以我们不必苛求古人应当说得一清二楚。古人既然点破,接着就需要我们自己再细想,以区别对待。

当然,我们比古人要“进步”一点的是我们知道,用一个概念来概括一种人的时候,这个概念已筛选过滤了许多东西,于是,这个概念离开那种人本来的丰富存在往往很远。所以用一概念规定某一种人时实际上非常困难,就以这二十五种人的概念来说,同一个人,就可以用多种概念来形容他。譬如猪八戒,说他是肉人,倒有些像,他好吃懒做,像猪一样地嗜好睡觉,嗜好食、色,长得也像猪一样的肥胖,而智能又低,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些均符合肉人的条件。然而,他有时却也有一点小聪明和小狡猾,而且还有武艺,可和师兄孙悟空协同作战,后来竟然死心塌地和唐僧走到底,以至成佛。这一下,老猪便从第二十四等的肉人,一跃为头几等的神人真人了。

对于肉人,做智能判断比较容易,而做道德判断就比较困难。甚至可以说,肉人不涉及道德价值判断。有些肉人很凶恶,有些肉人则很善良。猪八戒就很善良。因此,肉人并不是坏人。当然,也有些近似肉人的人是很恶劣的,例如《红楼梦》中的薛蟠,此人在下酒令时所胡诌的几句打油诗,每一句都带着粗俗的肉味,但他虽没有道德感,却很讲交情;说他是“肉人”,是因为后两项特征太微弱,以至“肉”的特点太突出,所以说他近似“肉人”也不冤枉他。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我见到的准确意义上“肉人”的形象有两个。一个出自台湾作家李昂之手。她的小说《杀夫》中的屠人陈江水,就是个唯知性与宰屠的肉人。他只生活于肉世界,与肉世界的彼岸——精神世界绝对无关。他在肉中欣赏自己的暴力“也是他的本质力”,无论是在猪肉中,还是在人肉中。他是肉人,把妻子林市也当做肉人,然而,非肉人的妻子终于不能忍受他的肉的暴力而把他杀死。我在《屠人论》里分析了这个人,此处只好从略。另一个肉人形象,则出自大陆作家遇罗锦之手。她的小说《一个冬天的童话》,女主人公“我”的第一个丈夫董卫国,就是一个“肉人”。这人善良,勤劳,有力气,但他除了壮实的身躯之外,其他的属于人的精神部分几乎消失了,他无辜,但也无知,无灵。他的存在几乎是单纯的肉的存在。女主人公在北方极端孤独无援中,找到这样一个出身很好的肉的存在作为丈夫。这个存在,一切都无可指谪,他没有智慧,但也没有罪过;他没有灵气,但也没有邪气;他没有雄心,但也没有坏心眼。他有爱又似乎没有爱,他的爱只是肉形态的“爱”。女主人公在初婚的夜晚,看到这个硕大的肉身男人高高地壮实地站在床上,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但她说不出这个壮汉的罪恶,她无法把他推向任何一个道德法庭。她只能深深地感到这其中包藏着一种不平与不幸,但她说不出这种不平与不幸的理由。而我们倒是可以为她找到一个理由,这就是因为这个男主人公是一个无辜的善良的肉人,而女主人公遭遇到的,恰恰是一个富有灵性的女子必须接受一个毫无灵性的肉人的悲剧,或者说,是人的灵必须消亡于肉之中的悲剧。然而,男主人公化为肉的存在本身又是一个悲剧。这是一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剥夺了心灵生长机会的人的悲剧。他不是注定应当成为肉的存在的,但是,正当他有了肉之后却丧失了补充他作为人的另一方面的东西:文化,知识,灵魂。他不是自我剥夺,而是被社会所剥夺。在60、70年代里,大陆的一代青年,都遭遇到这种悲剧。仅仅“文化大革命”,就不知制造了多少像董卫国这样的肉人。其实,批判“独立思考”和批判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都是制造肉人的机制。如果政治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连绵不断,连知识分子也会退化为肉人的;与此相应,整个社会就会肉化。李汝珍在《镜花缘》里想象出各种各样的奇异国度,尚没有想象出一个“肉人国”,我想,倘若他想到,一定会设计出许多令人发笑又令人悲哀的故事。

但是,肉人现象,绝不是中国的“国粹”。在西方,“肉人”正在大量繁殖,高度发展的物质潮流正在窒息人的精神。高技术派生出大批的技术奴隶,这就是机器人;而高度发展的经济,又使人变成广告的奴隶,这其中有许多就是肉人。而且肉人的生意愈做愈发达,不仅有女妓男妓,还有只知肉的享受的非妓家的普通人,他们常常在电视上做纯粹的肉的表演。表演之后,他们的生活也绝对与精神生活无关。世界的现代化浪潮,物质主义的洪波,固然使不发达的国家羡慕,但是,这种潮流正在使社会肉化,使肉人大群大群地产生,这是不是也值得忧虑呢?社会现代化的设计师与推动者们,在呼唤现代化的同时,是否看到人类社会的肉化趋势呢?我常为中国的现代化呐喊,但呐喊之后,一想到迅速蔓延的肉人现象,脑子就冷静得多,甚至冷到会产生一种噩梦,梦见未来的环球世界,乃是拥有金钱的肉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