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生活是活跃恣肆的,她是这个家庭里娇贵的小姐,虽然有弟弟,可弟弟没法跟她比,弟弟唯一胜过她的地方是长得很美。从小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他是个漂亮而羸弱的小孩,而姐姐却身体和思想都比他发展得好。他妒忌姐姐的画,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大了的时候爱玲体会到小时候弟弟心理上感受的压迫,她仅比他大一岁,却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她能吃的他不能吃,她能做的他不能做。弟弟虽然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男孩,可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梳妆台上弟弟在哭。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
姐弟俩在一起玩,出主意的总是老练早慧的姐姐。俩人自我想象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姐姐叫月红,他叫杏红,姐姐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仆人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毬,剖开来像白煮鸡蛋,不像鸡蛋黄是圆的。弟弟常常不听姐姐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秀美可爱,有时候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爱玲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儿。众多亲戚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时候,爱玲也往往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的“头”。有一次家里请客,有舅舅黄定柱家的好多女孩,还有一个贵宾亲戚带了三个儿子来,最小的儿子生肖属狗,小名叫“哈巴”,长得逗人喜欢,爱玲和表姐妹们商量之后,突然别出心裁地把“哈巴”关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楼下的男孩子--小魁、哈巴的两个哥哥、舅舅家的表哥几次冲上楼去救“哈巴”都败下阵来,虽然还有好几个表姐比爱玲大很多,却是爱玲站在楼梯上发号施令,指挥若定,几个男孩子都不敌娘子军的威力。
表面上是这样泼辣恣肆,可内心里,这个早熟的女孩是敏感脆弱的。旧式的家庭里,男孩子的地位无与伦比,虽然弟弟别的地方不如她,可他是男孩,且又长得这样招人喜欢,所以,别人稍有点区别对待,她就绝对能感觉到,往往还要夸大地感觉着。在爱玲的想法里,领弟弟的女佣张干老是占先,她裹着小脚,伶俐要强,领她的女佣何干因为带的是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爱玲不能忍受张干重男轻女的论调,常常和她争起来,她就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她能够从抓筷子的手指的位置上预卜一个女孩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爱玲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得远当然嫁得远。”小小的爱玲气得说不出话来,用人的表现使她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要锐意图强,胜过弟弟。心里的想法使这个小孩表现出同龄人少有的清醒决绝,对张干总是耿耿的,或许这个年老的用人也只是随口开开玩笑而已,如果她当时知道这个小姐心里的想法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有一次张干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里,爱玲很注意,隔两天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爱玲想:我不能问她。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她始终没有问她,日子久了,柿子烂成一泡水,小煐十分惋惜,直到大了也还清晰地记得,这奇异的自尊心却滴水不漏地保存了下来。
从小爱玲就是会画画爱文艺的,八九岁的时候,母亲和姑姑从英国回来为她带来了与音乐接触的机会。姑姑每天练习钢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上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绒线里绞着细银丝。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开着。她想,琴上弹出来的,另有一个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墙上挂着的一面大镜子,使这房间看上去更大一点。有时候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母亲学唱,纯粹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无论什么调子,黄逸梵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她的发音总是上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接着她总是抱歉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坠的姿势。爱玲总在旁边听,感动地说:“真羡慕呀!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于是大人们以为她是罕有的懂音乐的小孩,不能埋没了她的天才,立即送她去学琴,其实她明白自己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空气,那种有家庭亲情气息的空气。音乐是如此清雅,带着她体验到的温情气息,她爱;绘画,她也爱,从小就画。对于色彩、音符、字眼,她都极为敏感。弹琴的时候,小煐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极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学写文章时,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学了英文,爱用“splendour”(华丽,辉煌)、“melancholy”(忧郁,抑郁),因此常犯堆砌的毛病。到后来,也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她仍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
这么多可爱的行业,到底应当选择哪一样作为终生的事业呢?9岁的小煐,为此大大犯踌躇。最后,帮她作选择的还是物质条件的对比差异:她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母亲说:“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琴键一个个雪白,没洗过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块鹦哥绿绒布亲自揩去上面的灰尘。
教琴的先生是俄国女人,宽大的面颊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时常夸奖她,容易激动的蓝色大眼睛里充满了眼泪,抱着爱玲的头吻着,爱玲懂得要客气地微笑着,然而总记着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一会儿要用手绢子去擦擦。到她家去总是何干领着,小煐还不会英文,可也不知怎么地和她话说得很多,连老女佣也常常参加谈话。客厅的墙壁上挂满了暗沉沉的棕色旧地毯,安着绿漆纱门,每次进出都是她丈夫极有礼貌地开门。爱玲很矜持地,从不向她丈夫看,因此几年来始终不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脑中只有模糊的概念:似乎是不见天日的阴白的脸。十来岁的小煐,比哪个小孩都懂得礼貌和矜持,懂得感情的节制,连对父母的爱也是这样,就像母亲小时候对他们孩子一样,爱玲的情感也是这样:心里有多近,行动上就有多远。
在父母甚不融洽的感情中成长着,爱玲有时觉得依偎物质要比投靠感情更稳妥,在个性上她是理智胜过感情的。在父母离婚当真成了现实的时候,她心里虽然非常惆怅失落,但当她在母亲的房间里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煤子时,就觉得可以安慰了,多奇怪的可安慰的条件!
不久,母亲动身到法国去,那时她住读在学校里,母亲到学校来看她,她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母亲也像是很安然。事情难道可以这样光滑无迹地溜过,一点为亲情而感伤的痕迹也没有?爱玲知道,母亲一定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母女互相都怀着无限怜惜与牵挂,可谁都不会先流泪!这没道理的不争气的遗传!一直等母亲出了铁门,爱玲还是一个人站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风中的夕阳把她高瘦的影子越拖越长,可还是漠然,很久了,渐渐地觉得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她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回不来了,一切易变的主题中只有一样亘古不变:逝者如斯。爱玲心中最渴望的母爱渐被时间带走,一辈子都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家庭的变故使爱玲从深闺仓皇流落人群,东张西望于街头,为了一方安稳的现世生活,更为了摆脱深埋心中被离弃的凄苦,她一生奔波,也一生逃离。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 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对照记》)
其实,爱玲爱她家中的每一个人,她的爱是清醒坚贞的。所以,对于她,同样爱有多深,距离就有多远。张爱玲在文艺的园地里坚贞孤独地长成了她自己,童年的一切都给了她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这个作家最需要的,她一辈子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的需要,是她的长处,也有人说,是她的短处。
时代列车轰然向前不会回头,张爱玲的心却往往不在这列车上,她的心总那么迟迟地,生活在她人不在的地方,生活在童年那古典与现代交界地带的中国生活里。这生活,一边是幽暗的迟暮的古典,是懒洋洋灰扑扑的灰色;而另一边是耀眼的活跃的现代,是孕育着作家希望与力量的绿色摇篮。这驳杂的灰绿是张爱玲成长的背景,是能在此基调上产生一切变化、变动与变易的不变的底色。